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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期間,我希望回到屯一百斤大白菜的北京

立春已至,街上依舊寂靜冷清。今年受肺炎疫情的影響,市民居家隔離,本著除生死、無大事的原則,減少不必要的出行。可在這非常時期,也有一件不大不小的麻煩事避免不了,那就是吃。

擱二十多年前,屯菜是北京人過冬的基本功,想不到如今出於生存之必要,還得重拾這項技能。如何在減少出行次數的情況下,買到既放得住,又能在餐桌上變換花樣的菜,就成了考驗每個家庭大廚的生活智慧。

對於北京人來說,這道題其實並無懸念,去超市看看哪種菜最先見底就知道了:人們手裡抱的、籃子裡提的、車裡推的,絕少不了的就是幾顆珠圓玉潤的大白菜。雖然近二十年來,隨著蔬菜花樣的增多和運輸條件的便利,大白菜的地位並不像它在七八十年代那樣不可撼動,但一說起居家屯菜之必備,北京人最信賴的還是他們的當家菜。

這幾天,家裡各種大白菜的吃法就沒有斷過,有點像回到了兒時的漫長冬天。因為一場疫情,北京人和大白菜就像一對闊別多年的情人,又重新談了場舊情複燃的戀愛。

北京人吃過的大白菜,有北海白塔那麽高

北京人對白菜深沉的愛,南方人通常難以理解。每次我順手多買了兩顆白菜塞進冰箱,都會引發南方家屬的一通大驚小怪:買這麽多,吃得完嗎?同樣的話,換做小米辣也可以反過來問。

不過,也有像汪曾祺這樣見多識廣的南方人,一語戳破天機:每個北京人一輩子吃的大白菜,摞起來大概有北海白塔那麽高。

如果你見識過“大白菜時代”的盛況,就知道汪老所說並不誇張。八九十年代的初冬,北京的胡同口和街邊上,隨處可見販運白菜的卡車。白綠相間的青口大白菜,摞起來足有一堵牆高。市民們全家出動,平板車、自行車,甚至連竹製的嬰兒車,都充當起了“土味”運輸工具,有種你爭我趕的勁頭。上百斤的大白菜,就這麽被一路熱熱鬧鬧地運回了家。南方人看到這樣的場面,一定驚訝得合不攏嘴,以為那白菜是給整棟樓的人吃的。

北京人說起白菜時,總要情不自禁地加個“大”字。好像不這麽叫,就沒有那股親昵勁兒似的。南方各地雖然也吃白菜,但據我觀察,一般隻稱“白菜”而已,或有其它的稱呼,比如“黃芽白”。一聲“大白菜”,既有北京人心直口快的豪爽勁兒,也有對白菜發自內心的讚許。白菜生性平易好調理,無論涼拌、熱炒,調餡還是熬湯,是個八面玲瓏的全能選手。北京人冬天的幸福感,一頭系在鍋爐房,另一頭就拜託大白菜了。

然而,為什麽北京人隻鍾情於屯白菜,而不是其他?

首先因為選擇有限。在沒有大棚技術的年月,冬天可選的蔬菜,除了土豆就是蘿卜,連西紅柿都要做成罐頭才有的吃,白菜是唯數不多的“葉子菜”;其次因為冬天的白菜量大、價低,而且是它最好吃的時候,屯上一百斤也沒多少錢,家家戶戶都能吃得起;當然,最重要的一點,還是白菜比土豆、蘿卜更耐存放。碼在樓道裡、陽台上、地窖中,只要陰涼通風,放上一整個冬天也不會壞。等到氣象冷得伸不出手了,就是北京人跟大白菜感情最好的時候。

其實不光是北京人,整個北方地區過冬的精神內核,都能濃縮成一個字——屯。除了方陣一樣的大白菜,還有一捆捆的大蔥和西紅柿醬。塞滿的冰箱,堆滿的樓道,填補的是北方物質匱乏的不安,也賦予了人們熬過漫長寒冬的底氣。

愛上大白菜的一萬種方式

百菜不如白菜好,諸肉不如豬肉香。北京人和大白菜的“相愛相殺”,是從一頓白菜豬肉餡兒餃子開始的。

雖然沒有韭菜的辛香,但冬天的白菜自有一股甘甜,民間有“霜降砍白菜”的說法。白菜跟湖北的紅菜苔一樣,都屬於十字花科植物,冬天正是展現自己甘美的時候。用刀齊根切下菜幫,能聽到刀刃與白菜摩擦的低沉呻吟,不像刀切蘿卜似的悅耳,白菜總能給人一種踏實的心安。

菜幫多汁,即便剁碎了擠出湯,吃的時候還是能感覺到一絲脆生,蘸上點醋提味,怎麽也吃不厭。古人甚至將白菜與韭菜相提並論,“春初早韭,秋末晚崧(即白菜)”,而在北京人看來,白菜豬肉餃子也是唯一能與韭菜豬肉相提並論的。只是韭菜性涼,吃多了總歸有些燒心(即傷胃)。白菜大味至淡,跟性平的豬肉結合,是可以細水長流的家常味道。

白菜總給人留下一種溫和敦厚的印象。因為不張揚、不搶味,所以也是絕好的配菜。比如搭配一切豆製品,幾乎不會出錯。白菜豆腐絲既可炒食也可涼拌,白菜的甜脆與鹵水豆腐絲的香軟,加上醬醋香油,滋味不輸淮揚的燙乾絲。燒白菜的話,可以用豆腐泡或面筋調劑,口感比單薄的豆腐更加討巧。

張北海在《俠隱》裡講述了一個發生在北平的復仇故事,但對於我這種“看什麽都看個吃”的饞嘴來說,最吸引的還是一窺北平那些家常飲食的風貌。燒餅果子夾醬肉、炸醬面,對北京飲食稍微有些了解的人都說得上來,但能將蝦皮熬大白菜湯、涼拌心裡美蘿卜皮配饅頭當成飽足的一頓飯,就只有在北平生活過的人才能心領神會了。這樸實甚至廉價的食物,是北京人家“不足為外人道”的煙火氣。

白菜的確與蝦極其登對,無論是大蝦,還是用來調味的蝦皮、海米。對於不產海鮮的內陸來說,用干物吊鮮仍是家常料理的不二法寶。熬的好的蝦皮大白菜湯能產生乳化的效果,湯色泛白,鮮甜不失醇厚。冬天喝上這麽一碗熱乎乎的湯,額頭和鼻尖能沁出汗。

作為中國原產的蔬菜,白菜的種類繁多,公認最好吃的大白菜在青島。在青島生活過四年的民國美食家梁實秋說:“青島的白菜遠銷上海,短促肥壯而質地細嫩。”琢磨起來,山東的白菜與山東大蔥走的是一個路子,因纖維含量少,有接近水果的口感。

上世紀二十年代,魯迅先生在《藤野先生》裡,也提到過山東的白菜,說北方的白菜運到家鄉浙江時,要用紅頭繩系住菜根,倒掛在水果店裡,尊稱“膠菜”——指的就是膠東半島所產的“膠白”,至今仍被認為是白菜界的翹楚。

膠東半島環抱渤海灣,又有基因優質的白菜,於是白菜和大蝦由膠東人做媒,倒也算門當戶對的一對。去年開海季節去青島,一桌子海鮮,唯獨對大蝦白菜印象深刻。白菜看起來有些萎靡,其實經過蝦油的浸淫,入口頗有靈氣。做的好的大蝦白菜,讓人不急於吃蝦,而最後的湯汁用來拌飯才叫過癮。

膠東白菜就像從平民階層中誕生的權貴,也將白菜送向了一個新的階層。登上國宴的川菜——開水白菜,就講究選用青島的膠白來煨,佐以雞、鴨、火腿、干貝吊出的高湯,頗有“眾星捧月”的姿態。

不過對於老百姓來說,白菜還是接地氣的好。當它既不甘於給人作配,也不想攀附權貴,隻安靜地做自己時,也能贏得不少掌聲。

醋溜白菜就是一台並不枯燥的獨角戲。白菜斜刀切成片,蔥薑蒜爆鍋,再烹醋勾芡。聞起來酸香竄鼻,極其誘惑味蕾。白菜雖平易謙遜,但也不俱對抗重料。跟江西的辣炒白菜梗相比,醋溜白菜只能算是小巫見大巫。我在江西景德鎮吃過一盤驚豔的辣炒菜梗。重油重辣,無需其他食材,白菜梗經過乾煸,浴火重生似的換了一副面孔。香辣中的那一絲回甘,是它最後的倔強,也是抹不掉的本色。

北方人愛吃麵,白菜自然也有不少作為面碼的搭配。

小時候趕上母親不在家,父親定會用疙瘩湯或“白菜汆兒面”救場。汆,拆開看即“入水”,跟面一起出現的話,特指一種用醬油熗鍋的烹飪手法。白菜切成絲,過油趁鍋氣大時淋下生抽,會聽到“呲啦”一聲響。這樣烹出來的白菜有鍋氣,煮出來的面湯,帶有白菜的甜味。類似的做法還有羊肉汆兒、茄子汆兒、榨菜肉絲汆兒等等。

如果想吃頓正式的面,那就得自己炸醬。外面的炸醬面館,面碼太有反客為主的嫌疑了,其實北京人在家吃炸醬面,兩三種碼子足矣,無非是黃瓜條、胡蘿卜絲、豆芽、黃豆或白菜絲的自由組合。白菜切絲燙一下即可,樸實、踏實、安撫味蕾。

別小看這燙白菜,對於很多老北京來說,白菜是涮羊肉裡必不可少的戲碼。帶外地朋友吃涮羊肉,總會遇到各種問題。諸如為什麽沒有XO醬,辣椒油為什麽不辣,菜的種類太少等等。在北京人看來,涮羊肉大可不必如此複雜,只需羊肉、白菜、豆腐、粉絲,再加上旺火沸水,足矣。如果只能精簡成兩樣,羊肉和白菜也無不可。如此看來,白菜的確有資格為“百菜”代言。

大白菜上位史

大白菜能成為北方人的當家菜,並非偶然走運,而有著深厚的歷史積澱。跟土豆、西紅柿、洋蔥等舶來蔬菜不同,大白菜的老家就在中國。這在它的英文名字裡有更直觀地體現:Chinese cabbage(中國卷心菜)。

關於白菜最早的文字記載,可以追溯到三國時期,古人對白菜以“崧”相稱。李時珍對此在《埤雅》中解釋道:“菘,凌冬晚凋,四時常見,有松之操,故曰菘,今俗謂之白菜。”這個命名的思路,倒跟白菜日後成為冬季“扛把子”蔬菜不謀而合。

別看白菜今天在北方大行其道,宋代以前,南方才是白菜唯一的產區。當時的白菜已經出現了若乾個品種,較之今日體態較小,大多呈散葉狀。在作物漫長的演變中,經歷了難以想象的優化和競爭,才有資格出現在餐桌上。比如最早的西瓜,只有雞蛋大小,要用錘子敲開,並且十分苦澀;玉米的大小比它的老祖宗優化了整整一千倍。今天的白菜要是見到當初的“崧”,應該也是兩不認账。

大白菜的馴化歷程,就是讓它不斷與同屬的十字花科植物談戀愛,比如蕪菁、芥菜等等。唐代的“牛肚崧”雖然還沒有進化成卷心,但扇葉的大小和口感,已與今之白菜相似——最重要的是,它揚棄了蕪菁和芥菜的辛辣與臭味,接近於無味的境界。無味,即是百味。

沒有吃貨不愛宋朝。小吃和夜宵風靡,都出現在這一飲食巔峰時期。大白菜也在宋朝迎來了它的“菜生巔峰”。一來,白菜開始在北方地區成功培育;二來,形態由散葉過渡到趨於卷心。今天的大白菜見了,起碼能認出是個遠房親戚。

明清時,北方的大白菜徹底逆襲,無論從品質還是數量上都超過了南方。溥儀的弟妹,愛新覺羅﹒浩在《食在宮廷》一書中“揭秘”了幾十道宮廷菜單,其中以大白菜為原料的就佔了五樣,像栗子白菜、糖醋辣白菜、暴醃白菜、白菜湯這幾種做法,後來也流傳下來,為民所用。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大白菜,在彌合階級這件事上,也盡了自己的一份力。

如今,大白菜的霸主地位已不像三四十年前那麽牢固,北京人對南方各種新鮮蔬菜的接受能力也在提升。汪曾祺說:北京人過去連苦瓜都不知道怎麽吃,現在也成了見怪不怪的品種。北京人在口味上開放了。由此可見,大白菜主義是可以被打倒的。

大白菜竟然可以成為一種主義。只是在我看來,汪老的結論還是下早了。北京人可以接受花樣翻新的蔬果,但人們對大白菜的喜愛和信賴,是從來沒有改變的,尤其在這非常時期,只要家裡還有一顆大白菜,下一頓的“飯轍”就還有著落。由此可見,大白菜主義是根本打不倒的。

參考資料:

物種日歷,《是誰,馴化了大白菜》

陳曉卿,《蘿卜白菜為什麽成了中國人的當家蔬菜》

愛新覺羅﹒浩,《食在宮廷》

文/西夏

圖/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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