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陳思呈
重讀安徒生童話，注意點不同，舊故事讀出了一些新意思。比如《醜小鴨》，以前單以為它在讚美自信，現在看到它批評了一個不負責任的母親，同時提示我們要遠離愚蠢而惡意的人群。
醜小鴨生下來之後雖然其醜無比，但因為會游泳，他媽媽還是選擇養育他，醜小鴨本來有機會獲得母愛。
母愛怎麽回事呢？根據弗洛姆的分析，母愛是對兒童的生活和需求作出毫無保留的肯定，這種肯定包含著兩部分，一部分是對其幼兒的成長負有責任，一部分是要使孩子感到，誕生在這個世界多麽好，活著多麽好。
在聖經裡有一個象徵性的故事，上帝所許之地裡，流著乳汁和蜂蜜，乳汁是代表著母愛的第一個方面，對生命的撫育和關心，蜂蜜則代表著甜蜜，是活在世界上的幸福。大多數的母親能給予乳汁，但只有少數的母親除了給予乳汁，還能給予蜂蜜。
鴨媽媽看到醜小鴨會游泳，本來是打算養育他。但別的鴨子排擠他，別的雞群欺負他，喂雞鴨的女傭人用腳踢他，剛開始他媽媽還弱弱地辯解：“他雖然不好看，但他脾氣很好，而且是隻公鴨。他游泳很好。”
但別人還是很討厭他，連他的兄弟姐妹也想趕走他。鴨媽媽就不能忍受了。說：我希望你走遠些。
顯然，鴨媽媽不僅沒辦法給他蜂蜜，連乳汁也放棄了。
他只好飛過籬笆逃走了，開始流浪。他遇到狗、遇到貓、遇到人類、遇到野雁，都很討厭他。
他會游泳。但是收養他的老太婆只希望他下蛋，母雞和貓兒也認為他一無是處。
“你能夠生蛋嗎？”“不能”“那麽請你不要說話。”他說，但我會游泳，母雞說：“你去問問貓兒，他是最聰明的，你問問他會不會想游泳。”
這些話都很熟悉對不對？我們在人群中也會經常聽到。
他們還對他說：“你是一個廢物，不要以為你了不起。你可以相信我，我對你說這些不好聽的話，完全是為了幫助你，請你注意學習生蛋，或者學習咪咪叫，或者迸出火花！”
這是一個危險的故事，因為它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機率滑向徹底的黑暗。但安徒生選擇那個百分之一的可能。醜小鴨再次從收養他的這個農舍逃走。
然後他就遇到了天鵝。天鵝那麽美，他自卑地愛著他們。當他第二次再見到他們的時候，決心向他們飛去，雖然知道很可能被他們弄死，因為“我是這麽醜”，但是，被他們殺死，總比被鴨子咬，被雞群啄，被養雞場那個女傭人踢好得多。
他奮力向他們飛去，這個時候他看到自己的倒影，不再是一隻小鴨了，而是一隻天鵝。
其實，我們中的很多人都感受過醜小鴨的一部分命運。
只要是人匯聚的地方，就有是非和排擠，孤立和聯合。被排擠的人，多數並沒有做錯什麽，往往只是因為一些無辜的弱點，像醜小鴨那樣。有時候，則僅僅只因為來晚了一點。
但被排擠也未必全是壞事，它也意味著你有更多的自由：時間上的自由，心理和行動上的自由。說明你不屬於這個集體，你可能屬於更廣大的天地。醜小鴨就是因為被排擠，才能遠走高飛並遇到天鵝的。
如果說《醜小鴨》的主角是被排擠的一方，《蝴蝶》的主角，則是主動排擠他人的那一方。
《蝴蝶》這個故事不太出名。這裡蝴蝶是男性的，他到了適婚年紀就想找一朵花結婚，但番紅花和雪形花幼稚，嫌紫羅蘭太熱情；鬱金香太華麗；黃水仙太平民化；菩提樹花太小並且親戚太多，蘋果樹花易謝，最後看中了薄荷，誰知薄荷比他還高冷，說：“交朋友是可以的，但是別的事情都談不上。我老了，你也老了，我們可以彼此照顧，但是結婚——那可不成！像我們這樣大的年紀，不要自己開自己的玩笑吧！”
蝴蝶就是這樣成為一個老單身漢。氣象冷了，他溜到一個房間裡去了，因為那裡有火爐生著火，這時候他未免有點難過：“一個人應該有自由、陽光和一朵小小的花兒!”
文章到這裡為止，就是一個挑剔的老單身漢的心路歷程。
這個故事，確實也常被當成教育故事，大概可以教育人們在擇偶市場上不宜過挑剔。
但挑剔沒有什麽不好，婚姻必須全由自己的感受說了算。
重要的是，我們在蝴蝶身上，能看到一個更熟悉的模樣，不僅僅是擇偶問題，是任何時候都有的：一個杠精的模樣。
杠精是怎麽樣的呢？就是，你說在重慶吃酸菜魚了，他說你吃的這個不正宗，萬江的才正宗，你種棵樹，他說這種樹很醜，你說是果樹，他說這個品種不好吃，你說那我不吃，他說他對照前後照片，葉子變少了，估計快被你種死了。
為什麽蝴蝶這個杠精特別值得一提呢？因為他是用生命在杠的。
冬天太冷了，他飛到了溫暖的房子，被人逮住了，他被穿在一根針上，藏在一個小古董匣子裡面。成為了一個標本。
這個老單身漢本來呢，雖然孤獨，但他起碼還有一個好處，他是自由的，現在他連這點好處也失去了。對於這個悲哀的結果，蝴蝶君嘴硬地說：“這的確是不太愉快的。這幾乎跟結婚沒有兩樣，因為我現在算是牢牢地固定下來了。”
雖說他對他人極大傲慢，但對自己倒是很阿Q。
這時，他旁邊的花盆裡那朵花說：“這是一種可憐的安慰。”——變成標本怎麽能和結婚相比呢？
但杠精往往有一個這樣的特點：他們杠的時候，認為自己只是耿直地說出真理，如果別人有了讓他不爽的評論，他們會覺得別人說話尖刻。比如此時他聽到花兒的評論，他馬上就憤怒了。說： “一個人不應該相信這些盆裡的花兒的話。她們跟人類的來往太密切了。”
總之，欲加反感，何患無辭。
與《蝴蝶》相反，《老頭子做事總不會錯》毫無疑問揭示了一個幸福婚姻的模範。安徒生也在文章裡不帶含糊地說出了他的想法：如果一個太太相信自己丈夫是世上最聰明的人和承認他所做的事總是對的，她一定會得到好處。
這個故事確實對很多的婚姻有借鑒作用，尤其是那些正面臨炒股、裝修、買賣房子的夫妻們。
但隻把這個故事看成婚姻指南還是太簡單了。我覺得這個故事裡最難得的應該是這位老太婆的智慧。
這個看起來糊裡糊塗的老太婆其實是有譜的。她覺得老頭子對，並不是盲目地相信，更不是出於“什麽都可原諒”的愛。
她是仔仔細細地聽了老頭子講述這一整個過程，在每一個環節，都由衷地覺得，老頭子做得對。
這是為什麽呢？有一個原因是，她的日子裡缺乏的東西太多了，但她依然能夠好好地、快樂地過了那麽久，原文寫道，他們一貫以來的日子是這樣的：“不管他們的財產少得多麽可憐，他們總覺得放棄件把東西沒有什麽關係。比如他們的一匹馬就可以放棄。”
這種生活，讓她習慣了一個道理：缺乏並不會讓她更糟糕，缺乏並不可怕。所以任何事物出現，在她的生活裡都是一個填補，都意味著一種新的快樂。
她聽到得到羊，羊的好處她馬上感受到了，但失去牛的壞處卻並不增加什麽壞處；當她聽到得到鵝，得到鵝的好處也馬上感受到了，失去羊的壞處也並不增加什麽壞處——因為那些東西本來就是沒有的。
突然想起很久以前，臨睡前和家裡小兒聊到快樂這個話題，小兒說，乞丐的快樂和富人的快樂是一樣的。我問：怎麽會是一樣呢？
他翻了個身不想聊了，說：“如果你對這個有疑問，說明你其實不懂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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