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的死，為什麽總讓我們覺得冤？

01

讀《紅樓夢》，大多有一個感覺，就是認為晴雯死得有些冤。

因為做媽的王夫人，擔心自家兒子不走正路，早戀會荒廢學業，掏空身體。

“好好的寶玉，倘或被這蹄子勾引壞了，那還了得！”

就這一個“倘或”，晴雯就被王夫人揪過來，兜臉一通好罵，然後趕出怡紅院，最後慘死在她嫂嫂燈姑娘家的土炕上。

晴雯覺得自己明明清清白白一個女兒，真是比竇娥還冤：

“……我死也不甘心的：我雖生的比別人略好些，並沒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樣，如何一口咬定了我是狐狸精！我太不服。”

寶玉一邊陪著掉眼淚，一邊也覺得她冤，疑心是襲人在背後放了冷槍。因為襲人和晴雯是怡紅院TOP TWO的兩小花旦——天生的競爭關係，一個走俏麗風流路線，一個走溫柔和順路線，各有所長，看似井水不犯河水，但寶玉只有一個，市場資源畢竟有限。

讀書的呢，更覺得晴雯冤，是替襲人擔的虛名。於是恨襲人暗地裡使絆子；又恨寶玉沒能耐，護不住自己的女人；

但當然，他們主要恨的，還是王夫人。覺得王夫人天天假裝念經拜佛，其實狠毒腹黑，這麽美麗的一個小姐姐，就因為人家長得好看，找個莫須有的借口，就把人開除了，簡直罪大惡極。

02

那麽，在賈府，到底能不能開人？

當然是可以的。

賈府上上下下幾百號人，管理這些丫環婆子仆人小廝，必有嚴格的制度和規範，不可能把所有人的工作都搞成鐵飯碗。劉姥姥誇賈府是“禮出大家”，這個“禮”指的就是必須遵守的禮儀與規矩。

在賈府，犯了“禮”，被攆出去，是常有的事。

鳳姐就曾經要把周瑞的兒子攆出去，因為鳳姐過生日的時候，“裡頭還未吃酒，他小子先醉了”；他又失手打翻一盒子饅頭，滾了滿院子；鳳姐打發人去訓他，他倒把來訓他的人罵了一頓。

鳳姐發怒，立意要炒這個家夥的魷魚：

“這樣無法無天的王八羔子，還不攆了作什麽！”

小丫頭墜兒偷了平兒的鐲子，晴雯知道後，爆炭脾氣發作，也是吩咐立刻把她趕走：

“……墜兒很懶，寶二爺當面使她，她撥嘴兒不動，連襲人使她，她背後罵她。今兒務必打發出去……”

晴雯沒說墜兒是因為偷東西，而是說她“懶”，還背後罵襲人，不服管。這兩條，足夠可以開除她。

墜兒她媽來接女兒出去，雖是十分不情願，但也無話可說，被炒魷魚還得忍氣吞聲給晴雯磕頭道謝。

所以你看，在賈府，犯了事被攆出去，並不是什麽奇怪的一件事。

03

那麽，問題來了，

既然是開除下人不觸犯天條，甚至晴雯自己一句話就能讓小丫頭墜兒走人，大BOSS王夫人開掉晴雯，到底觸怒了大家的什麽底線，讓我們覺得她冤？

是因為晴雯丫環工作乾得好，是個勞動兼道德模範，不應該被開除嗎？

當然不是。

因為，要說到“無法無天”，說到不服管，說到“懶”，在怡紅院裡，晴雯若說自己算第二個，我估計沒人敢領第一名。

怡紅院裡的女一號，是襲人，獨掙二兩銀子薪水的準姨娘，這個明眼人都知道。但晴雯不管，她認為，都是老祖宗賜的頂尖尖的人兒，誰也沒有官府的紅頭檔案，憑什麽自己就要低襲人一頭？憑容貌，自己要勝出一籌；憑核心業務能力，拈針拿線繡花兒，哪個又是她晴雯的對手？

所以她損起襲人，一般是怎麽痛快怎麽來：“連個姑娘還沒掙上去呢，也不過和我似的”。

除了不服襲人，晴雯還是個能坐著就不願站起來的主。有一次天寒地凍，她圍著熏籠取暖，懶得起來乾活，麝月抱怨她：

“……別裝小姐了，我勸你也動一動兒。”

晴雯根本不理，回道：“等你們都去盡了，我再動不遲。有你們一日，我且受用一日。”

等著別人侍候，受用受用呢。

因此，除了把自己打扮得“花紅柳綠”，在口頭上逞點強，找襲人撕撕逼，尋尋小丫頭子的閑氣，挑挑老嬤嬤的是非，是晴雯日常的最主要工作。

04

那麽，這樣一個懶得刁鑽、不太守規矩、KPI搞成負數的丫環被開除，為什麽會讓我們覺得冤呢？

無它，只因為她是王夫人抓來的一隻替罪羊。

大觀園裡的繡春囊事件，讓王夫人怒火攻心，加上賈府近幾年開銷急增，虧空巨大，亟需縮減人口，降低開支，王夫人心裡已經計劃要在大觀園發動一場聲勢浩大的“掃黃打黑”運動了。

正苦於找不到突破口，突然被王善保家的一提醒，王夫人發現，“小妖精”晴雯正是那個合適人選。

“……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的，正在那裡罵小丫頭。我的心裡很看不上那狂樣子……”

一個不入自己的眼、長得過於漂亮又輕狂的丫頭，還牙尖嘴利，得罪過幾乎所有的老嬤嬤，真是一隻完美的替罪羊。既可以用她解決繡春囊引發的名譽危機，還可以借她彈壓所有不服管的丫頭。要知道，晴雯是怡紅院的一等大丫環，賈府數一數二的俏麗人物，地位若太低，則不足以震撼別人。

本來，想要打發晴雯走，可以有很多理由，例如懶惰，例如嘴尖，例如越權，例如本職工作做得不好，甚至例如大了必須要嫁人。都可以。

但王夫人一律不用，隻說她勾引寶玉。

而且，王夫人說是勾引，卻一點證據也沒有：

“……你乾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且放著你，自然明兒揭你的皮！”

這是先定罪，證據還得等“明兒”再搜羅呢。

這樣的搞法，不僅讓晴雯覺得冤，臨死還在不服氣，說自己“有冤無處訴”，也讓看書的我們覺得這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我有時候很不明白，開除晴雯，明明是一件可以用賈府的制度就可以輕易解決的事情，為什麽非要搞成人身攻擊，道德拷問？為什麽非要搞成滿城風雨，人人自危？為什麽要讓一些婆子嬤嬤趁機狂歡、發泄私憤？

但很遺憾，中國式的家長，似乎很迷戀運動式地搞倒、搞臭、搞死一個人。殊不知，且不說當事人，有一天，吃瓜群眾回過味來，也會覺得她冤，覺得隱情迷離、無限丘壑在焉。

-作者簡介-

青品黃黑，北師大中文系碩士，30年紅樓夢鐵粉，以前跟文字打交道，後來搞管理，閑暇寫文。原創讀書公號“青品黃黑”。紅樓夢賞析經作者授權轉載。

紅樓夢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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