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數人大概不知道今天是「世界老年癡呆日」吧。
這是個很小眾的節日，但波及的人群正日漸擴大。隨著老齡化問題的嚴重，大概我們每個人的癡呆「都不是夢」。
老了，老了，怎麼辦？既然逃不開，不妨好好過。
看看佐野洋子這位老人家是怎麼「瀟瀟灑灑」面對自己老年癡呆的問題。
Photo?設計之家
文 | 佐野洋子
近來我的健忘所導致的問題越來越多。因為我從以前就一直漫不經心的，所以我決定怪我自己。可是要怪自己漫不經心，我又沒自信，因為我總懷疑失智是不是終於找上我了。每當想到這裡就毛骨悚然。
「你不是說星期三嗎？」「我說的是二十三日喔。」星期三不是二十三日。兩人都無法釋懷。
「今天要去誰誰家參加聖誕派對，你沒忘記吧。」一早佐藤就打電話來提醒。「嗯，嗯，我記得喔。」其實我忘記了。
而且昨晚，我還和明美約了今天要去逛Outlet。昨晚開始下大雪，現在雪依然無聲地下著，窗外一片銀色世界。我心想，完蛋了，我要說謊，我要說謊才行。電話響起，是明美打來的，「洋子，你今天幾點能去？」
「雪下得很大耶。」「這種日子一定不會塞車喔。」明美很興奮。抱歉，抱歉，對不起哦。「可是路況沒問題嗎？」「不要緊，不要緊。洋子你會怕啊？」
「有一點。」其實我根本不怕。「因為我沒信心，要不要等氣象好一點再去？」「 你不去啊？」 明美的語氣顯得很失望。
我知道她很忙，好不容易才騰出時間。「嗯。」「那，改天再去吧。」「嗯，改天再去。」
我說謊，我說謊。我是騙子！
然後我拚命做豆皮壽司，裝進漆器木盒。佐藤和麻裡認為我只會做豆皮壽司。為了以防萬一，我總是先把炸豆皮鹵好冰在冷凍庫。
我想起佐藤說要準備五百圓左右的禮物，可是因為我忘記了，當然沒準備。不過我有十件印有我插畫的運動服，那是之前請關先生用運動服代替稿費支付給我的。上面畫的插畫是小熊住的山間小屋遭小偷的情景，或許怎麼看都不是愛漂亮的成人會穿的衣服，可是情況緊急，我也顧不了那麼多，趕忙用包裝紙包起來，再繫上緞帶蝴蝶結。光是繫上緞帶蝴蝶結，看起來就有模有樣了。
接著我連忙換上外出服。因為在這一帶走動時，我總是穿著臟髒的短外褂，要是穿外出服，大家都會知道我要外出。而且我經常在路上碰到明美或阿誠，所以去佐藤家，絕對不能經過明美他們的事務所。
Photo?《戀戀筆電》
有一次我從東京回來， 明美問我：「 洋子， 你去了東京啊？」「咦？你怎麼知道？」「我們事務所的小稻，說在星野溫泉前面和你擦身而過哩。」阿誠的事務所有二十幾個年輕員工。
我心驚膽戰地開著車，走在幾乎沒車的國道上。其實我也可以跟佐藤說謊，可是之前也因為撞約，麻裡罵我是「放鴿子洋子」，所以我選擇赴佐藤和麻裡的約，單純只是自私，為了不讓自己的風評變得更糟。我行駛在白雪覆蓋的山頭上的下坡道，腦袋裡茫然想著。
昨晚，電視壞了。怎麼按遙控器都開不了電視。遙控器才剛換過電池，所以我一直認為是電視壞了。當我茫然地看向遙控器才發現，原來我拿的是電話。
還有，大約一年前吧，我打開冰箱後整個驚呆了，裡面居然放著三個洗好的咖啡杯。又過了一陣子，我打開冰箱，裡面竟然放著磨缽和研磨棒。
找不到連帽大衣。那麼大一件衣服，我究竟放到哪裡去了？最後一次穿到底是什麼時候？我跟妹妹說，我的大衣不見了，她說：「一定在家裡啦，仔細找一找。」可是我的大衣一整年都掛在外面，從來沒收起來過。
儘管如此，我還是去翻找了亂七八糟的塑料收納箱。「咦？怎麼有這種東西？啊，對哦，我確實有這個東西。」就這樣出現了一堆乍看起來很陌生的物品。我不禁心想，要是都被偷走了，我可能到死都不會發現吧。我算是很少購物，可是買了什麼都會記得嗎？譬如剪刀，我已經不知道買幾把了。因為那些東西好像會突然神隱。
Photo?《記我的母親》
同樣的老花眼鏡，我配了三副。如今只剩一副。另外兩副，很詭異地在同一天不見了。
我翻找書桌的抽屜，竟找出四個眼鏡盒，但裡面都是空的。再往抽屜深處找，出現了一副隱形眼鏡。這副隱形眼鏡是配來備用的，但我突然覺得不對勁，衝去洗手間。剛才找眼鏡的時候，也找到一副備用的隱形眼鏡。包包裡也放了一副。還有一副現在戴在我的眼球上。所以我到底配了幾副隱形眼鏡啊？
我是個大近視，摘掉隱形眼鏡後近乎全盲。以前在米蘭，有一次到了朋友該來接我的時候，我看到宿舍外已經停了一輛白色小車，便坐進副駕駛座：「讓你久等了。好，走吧。」結果車裡坐的是個義大利大叔：「好啊好啊，我們走。」我大吃一驚，連忙下車。義大利大叔竟大聲唱起歌來：「再陪我五分鐘嘛。」
之前有一天，我把兩片隱形眼鏡連水一起喝了下去，因此那時只能看到兩個模糊的白色物體。從那之後，我對隱形眼鏡有點反應過度，但配了三副備用也太誇張了，而且我連什麼時候配的都忘了。
最近，一天裡至少有十來次，我會站在家裡發愣。因為想要拿什麼而起身，走個兩三步，卻已經不知道自己要去拿什麼了。
我母親開始失智時，看到她呆然站著，我的心情實在五味雜陳。若要說我和她有何不同，頂多就是我會發出聲音說：「奇怪？」或是「咦？我要去拿什麼來著？」新的名字，全部忘光光。工作上的傳真或信件，也幾乎都忘光光了。
即使對方說：「我是前幾天寫信給您的某某某。」我也完全一頭霧水，連愛面子的力氣也失去了，只能乖乖地問：「請問是什麼信？」看來我已經被社會抹殺了吧。
Photo?《童年往事》
佐佐木乾郎（註：日本詩人）常來鹿澤的山間小屋，有一次我去見他，跟他說我已經開始老年癡呆的事，比我年輕很多的乾郎說：「這種事常有啦。像我上星期已經交代年輕小夥子做一件事，我居然忘了，結果我又問他同一件事：『這要怎麼辦呀？』他都快受不了我了。」
「乾郎脾氣好啊。我根本就是一副『這是什麼來著？』的樣子，全部忘光光。」我這麼一說，乾郎竟說：「能這樣堂堂正正地癡呆，世人會認為你果然是大人物喔。」我大吃一驚，世上竟然有人有這種想法，我深深佩服。但我怎麼想都不覺得自己是大人物，所以心情變得更沮喪了。
「所以你什麼事都要用筆記下來才行。」他如此教我，但我連寫過筆記都忘了。而且記事本不曉得掉到哪裡去了，我趴在地上找了又找，連桌下床下都找遍了。結果是跟一本讀到一半的文庫本掉在了一起。我也根本忘了這本文庫本才讀到一半。
日前我去佐藤家問他：「我要去量販店，你要不要買什麼？」佐藤說了令我開心的事：「啊，我也非去不可，可是我忘了要買什麼東西哪。說不定路上會想起來。」在櫃檯結帳時，佐藤雙手都拿著東西，我說：「太好了，你想起來了呀。」結果他回答：「呃不，我覺得我要買的好像不是這個。」
荒井先生的記憶力驚人，我常認為荒井先生可以當學者。而這樣的荒井先生也說：「我不會跟同一個人講重複的話。」這讓我更加佩服他。可是這句「我不會跟同一個人講重複的話」他卻至少跟我講了三遍。還有他小時候偷了十塊錢、被綁在山裡的大樹上的故事，我也不曉得聽過多少遍了。雖然每次聽都很有趣，但也不免覺得連荒井先生都有些忘性了。啊，為什麼別人健忘時，我會如此高興呢。
我問荒井先生初戀情人的名字，他能確切地回答出是故鄉的「須田金子」，「熊谷登美子」。好像是念小學的時候，那時班主任老師的名字是根岸克惠。這麼說來，我小學一年級的老師是魚住靜，有點喜歡的男生姓花畑。我不禁深深體會到，人的大腦是從外側開始損毀的。
有人說「只要不會忘記昨天晚餐吃的什麼就沒問題」，可是要想起昨晚吃什麼，我也得花上一段時間。
別人送我的東西，或我送別人的東西，我一下子就忘記了。有一次人家送我醬菜，我拿了一半去分送給麻裡，結果麻裡說：「什麼嘛，這是我送你的耶！」
服部家九十四歲還很硬朗的老奶奶，曾經連著兩次寄橘子給我。想到那個老奶奶，我就覺得自己的胃縮了起來。我六十四歲，我會煮花豆，放點奶油，裝進保鮮盒，寄給東京的許多朋友，結果被朋友說：「喂，洋子，你之前寄來的花豆還沒吃完呢。」實在太悲慘了，我的腦袋竟然已經九十四歲了，嚇得我驚慌大叫。
Photo?《我愛你》
雖然每個人隨著年齡增長，記性都會越來越差，但我好像特別嚴重。說不定我已經開始失智了，因此特別注意電視上的老人失智節目。是不是幾乎都需要看護？新的失智贍養設施是如何在苦心經營？雖然是以神志清醒的立場在看，但我覺得自己和待在那裡的母親一樣。
居然還會被迫唱歌。雖然我母親從以前就喜歡唱歌，但那種開心唱歌的時期早就過了。看起來像慪氣鬧彆扭的時候，也只是動也不動，凝視固定的一點。我可不要這樣。不僅被迫唱「開了，開了，鬱金香花開了」，而且還要邊唱邊拍手。我可不要這樣。看護還故意以童稚的口吻，在耳邊大叫：「你看，你唱得很好嘛。」
那要怎麼辦呢？似乎也沒辦法。於是我買了一堆老年癡呆症或失智症的書回來，戰戰兢兢地帶著恐懼與好奇心認真閱讀。可是讀了又能怎麼樣？似乎也不能怎麼樣。只好一本本送給朋友。因為父母失智的人到處都是。
「洋子，哈哈哈，你又送了同樣的書來喔。」怎麼辦？似乎也沒辦法。原本體格壯碩的母親，如今已瘦得只剩皮包骨。雖然身體萎縮，瘦到只剩骨頭，卻也重到令人毛骨悚然。我認為這不是肉體的重量，而是八十九年的人生重量。
母親說：
「我出生的時候啊，對啊，那是我很小很小的時候。」
我想起我兒子三歲的時候問：
「我第一次見到我自己，是在什麼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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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佐野洋子《沒有神也沒有佛》，楚塵文化出品
[日] 佐野洋子 著 陳系美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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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一樣灑脫的佐野洋子。
日本著名繪本作家佐野洋子的散文隨筆集，講述了她在北輕井澤的五年山居歲月中，與友人互贈蔬果、賞花、談天的趣事。
佐野洋子步入老年後，皮鬆肉垮，記憶衰退，周遭的友人陸續告別，找不到活著的意義，但每天都在好好活，她以輕快、自嘲的筆調記錄下自己面對衰老與死亡的迫近時的種種感受。
雖然獨自一人生活，卻能每天發現生活中的小確幸，感受著山中萬物的美好與靈性。雖然衰老而無用，卻時常深深感到幸福。老年，是神明賜予的平安。
編輯 | M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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