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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聿銘:遺產背後的痛苦與孤獨

文丨春秋十二郎

22天前,建築大師貝聿銘剛迎來自己的102歲生日。

從某種程度上講,他的生日或許是全球華人裡受最高禮遇的。

1982年,他65歲的生日宴在人民大會堂舉行,兩位副總理親自為他舉辦。

1997年,人們又在他的祖產——蘇州著名園林獅子林為他擺下壽宴,來慶祝他的80歲壽誕。

今年,或許是礙於身體原因,貝老的生日過得很低調。和記憶中他的其他生日形成了一種鮮明對比。

但回顧他的百歲人生,熱鬧與尊崇似乎從來不是他生命裡的稀缺品。

他經歷過一個國家翻天覆地的歷史變遷,窺探過一個世紀的時代進程。

同時,他也把自己畢生的聰明才智、融進一棟棟現代化的建築設計之中,澆築在全世界四大洲的10個國家。

對於他國人民而言,貝聿銘是“外人”。但這個外人的“中國智慧”,最後卻都成為了他們的驕傲。

只可惜,建築可以萬古流傳,但建築者卻終有離去的那天。

5月16日,貝聿銘在睡夢中安詳去世。

從出生到死亡,貝聿銘在兩段傳奇歲月中,為世人留下了豐厚的遺產,也帶走了他作為“異鄉人”的百年孤獨。

貝氏家族堪稱是中國歷史上最為傳奇的家族之一。

他們在蘇州延續了400余年香火,始終繁榮興盛。清朝中期,貝氏還曾躍居為“蘇州四富”之一。

而日後名揚四海的貝聿銘,便是蘇州貝氏的第15代傳人,妥妥的一位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富15代”。

貝聿銘出生那年,他的叔祖——顏料大王貝潤生花費白銀9000兩買下了獅子林——中國的四大園林之一,後來又投入80萬銀元對園林進行重建與修繕。

而他的童年,就在這片曾讓康熙帝流連忘返的園子裡度過。

獅子林裡的亭台樓閣、青磚黛瓦,在貝聿銘的心裡烙下了美學的萌芽。

歷史悠久、風景如畫的蘇州,則孕育了他心裡對民族文化的魅力的感知。

貝聿銘曾表示,蘇州是他設計之路的美學原點,而上海則是他建築夢想騰飛的地方。

10歲那年,貝聿銘離開故裡,隨父親前往上海定居。彼時,上海作為遠東的金融中心,正在興建24層的摩天大樓——上海國際飯店。

幼小的他站在仍在施工的高樓下,看著高聳入雲的百米大廈,耳邊聽到的,卻是父親在和旁人議論的“外國設計師”。

他心中不解,拉著父親的手問道:“中國的大房子,為什麽要外國人來修建?”

父親語塞,半天沒能給他一個答覆。

及至長成,貝聿銘也逐漸明白,父親當年的語塞,是對貧窮落後時局的一種無奈:

那時的中國,不缺建築學的豐厚積澱。缺的,是能讓它在當下熠熠生輝的人才。

1935年,中學畢業的貝聿銘“違抗父命”,放棄了家人培養他成為金融家的規劃,懷揣著建築師的夢想,踏上一艘前往美國的郵輪,前往麻省理工攻讀建築系。

身在異國,孤身求學,支撐他挑燈夜讀的,是拳拳報國的信念。

在給父親的家書裡,他的愛國之心彌散在字裡行間:

“我是來學習的,之後可以報效國家。我這一代的中國人都有很強烈的愛國心,我想使中國變得富強,並為此出一份力。”

隻歎時運不齊,命途多舛。隨著日軍大規模入侵中國,他回國報效的打算也在戰火和家人的勸阻下一度擱置。

畢業後,報國無路的貝聿銘索性將自己的一腔熱血投入到熱愛的建築事業中。在哈佛當了3年助教之後,他離開校園,正式投身於美國建築設計師的行列。

那時候,無論主流媒體還是貝聿銘本人都沒能想到,作為美國第一位華人建築設計師,這個始終帶著“中國烙印”青年會在日後書寫一段怎樣的奇跡。

美國全國大氣層研究中心,是貝聿銘在建築設計行業第一次大顯身手。

建成後,這位學校裡走出的建築師在設計理念上開始發生了轉變:

“我將不再屬於任何流派,因為任何流派都是有限制的。世界各地的氣候、歷史、人文和生活各不相同,而這些因素應該是建築表現的很重要的一部分。”

與日後那個被各國政要和商界大拿所爭相聘請的大咖不同,貝聿銘出道時,幾乎是在以一己之力來對抗整個行業與公眾認知上的偏見。

在這場單槍匹馬的戰爭中,貝聿銘一直是孤獨的。

他孤獨地遊走在設計的藍海,孤獨地堅守自己的信念,也同樣,孤獨地享受著榮光背後的靜謐與寂寥。

1963年,如日中天的美國總統約翰·肯尼迪被刺殺。

次年,肯尼迪家族決定在波士頓港口建設一座紀念肯尼迪的圖書館,並邀請社會各界建築師來競爭這個足以點燃全美的建設項目。

貝聿銘也在其中。

在肯尼迪家族的府邸,貝聿銘身上的東方貴族氣質吸引了第一夫人傑奎琳的注意。在人群裡,他始終習慣性地面帶微笑。那和顏悅色的臉龐和真知灼見的談吐,讓傑奎琳最終力排眾議、一錘定音:

“他非常優秀,還和傑克(肯尼迪昵稱)同年出生。我想和他一起邁出大膽的一步。”

然而,這大膽的一步,從傑奎琳的風華正茂,一直邁到她垂垂老矣。

這期間,華人設計師建造肯尼迪圖書館的消息在波士頓引起軒然大波。無論貝聿銘給出何種設計方案,都會被當地民眾和媒體妄加指責。

與此同時,由他接手的美國國家美術館東館的修建工作也頗為不順。

美國的國家美術館位於位於國會山山腳下,在道路和廣場的切割包圍下,形成了一塊梯形形狀特殊地域。如何在這裡發揮建築師的最大想象力,成了貝聿銘所要面對的一道難題。

待到他靈光乍現、試圖用幾何圖案來設計東館的外形時,又引來社會各界的巨大爭議。這種對傳統設計規範的挑戰讓業內人士紛紛嘲笑貝聿銘:

“東館在他的手裡,必將成為人類有史以來最醜陋的建築。”

無數次的熬夜加班,無數次地修改設計方案,貝聿銘從建築材料選用到室內裝修設計,無一不是親力親為。

他希望自己能對作品負責,能在每一棟建築上、都灑下自己作為設計師的心血。可外界對他的質疑聲,卻從未中斷過。

在質疑聲中,貝聿銘像極了小說裡的堂·吉訶德,對著遠處的風車,發起了長達十數年的衝鋒。

但與小說劇情不同的是,失敗的悲劇並未發生在他的身上。

1978年,美國國家美術館東館竣工。開幕當天,現任美國總統卡特親臨現場。當融匯古今的羅馬式建築暴露在鏡頭前的那一刻,所有的美國民眾都被貝聿銘的匠心驚住了。

曾經的“最醜陋建築”一夜之間成為“充滿激情的幾何結構”的經典案例,而不被看好的貝聿銘,也成了卡特總統口中“不可多得”的傑出建築師。

1979年,耗時15年的肯尼迪圖書館便轟動全美。

外觀精美、造型獨特、巧用玻璃窗廊的設計,不光讓美國民眾心馳神往,也讓曾經瘋狂攻擊貝聿銘的美媒,稱讚它是“美國建築史上的最佳傑作”。

肯尼迪圖書館讓貝聿銘在美國一戰成名,也為他在國際建築界贏得了廣泛聲譽。

美國建築界宣布1979年為“貝聿銘年”,並授予他美國建築學院的金質獎章。

可獎項與掌聲的背後,媒體和大眾卻從未在意過他所承受的壓力和委屈。

當他拋開流派的束縛、徜徉在創造力的海洋時,似乎就注定著他所成就的偉大、必然要在後知後覺中,被世人領悟。

當巴黎聖母院被大火焚燒時,所有人在惋惜之餘,也在關注著另一座法國藝術的瑰寶——盧浮宮。

作為盧浮宮前“玻璃金字塔”的設計者,貝聿銘的名字也和這座偉大的宮殿緊密相連。

就在肯尼迪圖書館竣工兩年後,法國總統密特朗宣布了盧浮宮的擴建計劃。

那時,他向全國15位博物館館長征求設計師的最佳人選,其中的13人不約而同地給出了同一個答案——貝聿銘。

年近6旬的設計師,在密特朗的邀請下,坐上了飛往巴黎的班機。雖然早已習慣了質疑,但他並未料到,在巴黎等待他的,將是怎樣的一場“暴風驟雨”。

作為建築設計行業的集大成者,貝聿銘承襲了大學導師Mareel Breuer的光學理論,建設性地提出了“玻璃金字塔”的概念。

但當他把設計方案交給“歷史文物古跡最高委員會”時,委員會主席卻公然羞辱他:

“貝先生,你這東西是個什麽破玩意兒,看上去像一顆廉價的鑽石。”

如果說之前在美國設計僅僅是遭受“非議”,那他在法國受到的輿論壓力便可以用“謾罵”來形容:

“巴黎不要金字塔”、“交出盧浮宮”、“這個華人會毀掉巴黎”……

在排山倒海的反對聲中,貝聿銘展現出了中國人骨子裡的忍耐與堅韌。

他一遍遍地向公眾解釋,一遍遍地出席研討會展示他的創作模型。在那些連翻譯都能被罵聲氣哭的日子裡,貝聿銘靠著總統密特朗的支持,硬生生地堅持到了最後。

從設計到建成,盧浮宮金字塔花費了13年時間。竣工那天,心力交瘁的貝聿銘意外地發現,前來參觀的人群,繞著拿破侖庭院足足圍了兩圈。

古老的盧浮宮在這座透明的金字塔的映襯下,煥發出了不一樣的生機。

盧浮宮地下的兩層空間原本昏暗沉悶,在貝聿銘的倡議下,室內與金字塔之間被打通,陽光穿過金字塔照進地下兩層的展館,千百年的藏品得以重新接受陽光的洗禮。

就在短短的幾天內,媒體的評論風向開始倒向另一邊。金字塔成為了法國人民的新驕傲,而曾經支持他的密特朗,也欣喜地在金字塔內為他頒發了法國最高榮譽獎章。

從那以後,國際上對貝聿銘的設計造詣愈發認可,他的建築生涯也開始越走越順。

但他和外界的熱鬧,卻始終保持著距離。

有人說,貝聿銘的設計理念就如同他“異鄉人”的身份一樣特立獨行。

曾和他一樣獲得過普利茲克獎的美國建築師菲利普·約翰遜經常舉辦燒烤聚會,會邀請一大批建築行業名流,卻唯獨缺少貝聿銘。

面對記者提問,約翰遜很無奈:不是我和老貝關係不好,是他不願意來啊!

耶魯大學建築學院的院長也說:“貝是一個很冷漠的人,對於爭議他從不表態,總是不動聲色地在心裡盤算一切。”

從業幾十年,貝聿銘與外界的疏離感被美國媒體捕捉得清清楚楚。美國人或許無法理解,這個異鄉人為何如此享受“一個人的世界”。

但其實,在貝聿銘的內心深處,他並非排斥熱鬧,他只是不喜歡異國他鄉的喧囂。

他始終嚮往著那片在他內心生根的土地。

在美國的歲月裡,貝聿銘從未停止過對故土的思戀。

他和妻子盧愛玲生育了三男一女,三個男孩子分別起名:定中、建中、禮中。寓意安定中華、建設中華、禮儀中華。

作演講時,他會向學生講述自己很多靈感來自於中國的歷史文化。就連在巴黎向民眾解釋設計初衷,他都申辯自己作為中國人、對同樣有悠久歷史的法國人民的感同身受……

待到中美關係破冰,思鄉心切的貝聿銘終於回到祖國。曾經,18歲的少年帶著童年的疑問、乘船漂洋過海欲求學報國。歸來之時,他已57歲,離家已有39年。

在晚年,貝聿銘將自己畢生所學,都傾注在了中國建築設計之中。

在北京,他受到高規格禮遇。有人建議他在長安街興建一座高樓,被他斷然拒絕。

“我的良心不允許我這麽做。假如我破壞了紫禁城別具一格的環境、破壞了那種獨樹一幟、自成一體的感覺,那我就摧毀了這件藝術品。我無法想象擁有一棟高層建築,像希爾頓飯店俯瞰白金漢宮一樣、居高臨下俯視600年的故宮。”

他把自己獻給祖國的第一個大禮,安置在了北京香山的山腳下。

為了設計香山飯店,年事已高的他拒絕了助手的幫忙,親自執筆畫圖,耗費了往常10倍的心血,創造出了中國古典民居與西方現代建築的結合體。

不僅如此,在他的倡議下,政府旋即頒布了有關規定:禁止在北京二環以內興建高樓,更不允許在故宮周圍設立新的建築物。

而他畢生所學的集大成之作,又莫過於他留給故鄉人民的那座美輪美奐的蘇州博物館。

他與蘇州綿延400余年的家族情緣,在他出生80年後得以再度延續。

在古典的基礎上追求創新,在歷史的淵源裡尋求突破,貝老給自己的“封筆之作”制定了極高的設計標準。為此,他翻閱了大量的博物館文獻資料,希望能為每一件珍貴藏品量體裁衣,做出獨一無二的“蘇州設計”。

2006年,蘇州博物館新館竣工,一亮相便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

新館建設錯落有致,水天一色,灰白色的格調彰顯了蘇州古地的輕盈氣質。既體現了江南水鄉的人間煙火,也突出了中國古典文化的深遠意境。

貝聿銘曾說,蘇州博物館是他的“小女兒”,更是他人生的自傳。

他把自己的對故土的熱愛、對中國血統的認同感,全部貫穿在了這棟建築之中。

蘇州博物館扎根於傳統,在中國風的基礎之上,貫通了西方的現代設計理念。這種氣質,和貝聿銘的一生亦相匹配。

身處異國,他習慣了西方的生活方式,卻常常引用陶淵明的詩來比喻人生:

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

在長達80年的設計生涯裡,他在全世界留下了大量“遺產”——那些精美絕倫的建築。

他說:真正能留在人世間的,只有建築本身。

但他似乎忽略了:

能在人類世界中千年不朽的,不止是建築,還有建築師的偉大靈魂。

曾經的流言蜚語在建築之美面前都已煙消雲散,曾經孤獨的異鄉人終能回歸故裡、為同胞留下百世紀念。

貝聿銘生於傳奇家族,卻也用百年時間,締造了屬於他自己的傳奇人生。

曾有人把他譽為“中國最後的貴族”,也有媒體稱呼他是“現代建築的最後大師”。

只是貝聿銘窮極一生要為自己書寫的,不過五個字的墓志銘:

中國蘇州人。

他曾說:名譽如浮雲,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真正能留在人世間的,就只有建築。

而他留給世人最好的建築,或許是築於時間之上的那顆赤子之心吧。

貝老,千古。

部分資料來源:

北洋之家:《華人巨星隕落,102歲貝聿銘逝世!富可敵國15代,用100座建築征服世界!》

環球人物:《傳奇建築大師貝聿銘去世,這個深藏不露的“富15代”才是真正的貴族!》

書單:《102歲建築大師貝聿銘去世:最高級的靈魂,是一生把一件事做到極致》

華商韜略:《貝聿銘去世!中國最後一個貴族,世界最後一位大師》

百度百科,等

圖片來源:

網絡、微博、視覺中國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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