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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平凹:朋友圈就是你人生的縮影

作者簡介

賈平凹,1952年2月21日生於陝西省商洛市丹鳳縣棣花鎮,畢業於西北大學中文系,當代作家。1974年開始發表作品。1997年憑借《滿月兒》,獲得首屆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2003年,先後擔任西安建築科技大學人文學院院長、文學院院長。 2008年憑借《秦腔》,獲得第七屆茅盾文學獎。 2011年憑借《古爐》 ,獲得施耐庵文學獎 。

地球上人類最多,但你一生的交往最多的卻不外乎方圓幾裡或十幾裡,朋友的圈子其實就是你人生的世界,你的為名為利的奮鬥歷程,就是朋友的好與惡的歷史。

可我漸漸發現,一個人活著其實僅僅是一個人的事,生活關照型的朋友可能了解我身上的每一個痣,不一定了解我的心,精神交流型的朋友可能了解我的心,卻又常常拂我的意。

朋友是磁石吸來的鐵片兒,釘子,螺絲帽和小別針,只要願意,從俗世上的任何塵土裡都能吸來。

現在,街上的小青年有江湖意氣,喜歡把朋友的關係叫“哥們”,第一次聽到這麽說,以為是鐵焊的那種牢不可破,但一想,磁石吸的就是關於鐵的東西呀。

這些東西,有的用力甩甩就掉了,有的怎麽也甩不掉,可你沒了磁性它們就全沒有嘍!

昨天夜裡,端了盆熱水在涼台上洗腳,天上一個月亮,盆水裡也有一個月亮,突然想到這就是朋友麽。

我在鄉下的時候,有過許多朋友,至今二十年過去,來往的還有一二,八九皆已記不起姓名,卻時常懷念一位已經死去的朋友。

我個子低,打籃球時他肯傳球給我,我們就成了朋友,數年間形影不離。

後來分手,是為著從樹上摘下一堆桑葚,說好一人吃一半的,我去洗手時他吃了他的一半,又吃了我的一半的一半。那時人窮,吃是第一重要的。

現在過城裡人的日子,人與人見面再不問“吃過了嗎”的話。

在名與利的奮鬥中,我又有了相當多的朋友,但也在奮鬥名與利的過程中,我的朋友變換如四季……走的走,來的來,你面前總有幾張板凳,板凳總沒空過。

我作過大概的統計,有危難時護佑過我的朋友,有貧困時周濟過我的朋友,有幫我處理過雞零狗碎事的朋友,有利用過我又反過來踹我一腳的朋友,有誣陷過我的朋友,有加鹽加醋傳播過我不該傳播的隱私,而給我製造了巨大的麻煩的朋友。

成我事的是我的朋友,壞我事的也是我的朋友。

有的人認為我沒有用了不再前來,有些人我看著惡心了主動與他斷交,但難處理的是那些幫我忙越幫越亂的人,是那些對我有過恩卻又沒完沒了地向我討人情的人。

地球上人類最多,但你一生的交往最多的卻不外乎方圓幾裡或十幾裡,朋友的圈子其實就是你人生的世界,你的為名為利的奮鬥歷程,就是朋友的好與惡的歷史。

有人說,我是最能交朋友的,殊不知我的相當多的時間卻是被鐵朋友佔有,常常感覺裡我是一條端上飯桌的魚,你來搗一筷子,他來挖一杓子,我被他們吃剩下一副骨架。

當我一個人坐在廁所的馬桶上,獨自享受清靜的時候,我想象坐監獄是美好的,當然是坐單人號子。

但有一次我獨自化名去住了醫院,只和戴了口罩的大夫護士見面,病床的號碼就是我的一切,我卻再也熬不了一個月,第二十七天翻院牆回家給所有的朋友打電話。

也就有人說啦:你最大的不幸就是不會交友。這我便不同意了,我的朋友中是有相當一些人令我吃盡了苦頭,但更多的朋友是讓我欣慰和自豪的。

過去的一個故事講,有人得了病看醫生,正好兩個醫生一條街住著,他看見一家醫生門前鬼特別多,認為這醫生必是醫術不高,把那麽多人醫死了,就去門前只有兩個鬼的另一位醫生家看病,結果病沒有治好。

旁邊人推薦他去鬼多的那家醫生看病,他說那家門口鬼多這家門口鬼少,旁邊人說:那家醫生看過萬人病,死鬼五十個,這家醫生在你之前就只看過兩個病人呀!

我想,我恐怕是門前鬼多的那個醫生。

根據我的性情,職業,地位和環境,我的朋友可以歸兩大類:

一類是生活關照型。

人家給我辦過事,比如買了煤,把煤一塊一塊搬上樓,家人病了找車去醫院,介紹孩子入托。我當然也給人家辦過事,寫一幅字讓他去巴結他的領導,畫一張畫讓他去銀行打通貸款的關節,出席他嶽父的壽宴。

或許人家幫我的多,或許我幫人家的多,但只要相互誠實,誰吃虧誰佔便宜就無所謂,我們就是長朋友,久朋友。

一類是精神交流型。

具體事都乾不來,只有一張八哥嘴,或是我慕他才,或是他慕我才,在一塊談文道藝,吃茶聊天。在相當長的時間裡,我把我的朋友看得非常重要,為此冷落了我的親戚,甚至我的父母和妻子兒女。

可我漸漸發現,一個人活著其實僅僅是一個人的事,生活關照型的朋友可能了解我身上的每一個痣,不一定了解我的心,精神交流型的朋友可能了解我的心,卻又常常拂我的意。

快樂來了,最快樂的是自己。苦難來了,最苦難的也是自己。

然而我還是交朋友,朋友多多益善,孤獨的靈魂在空蕩的天空中遊弋,但人之所以是人,有靈魂同時有身軀的皮囊,要生活就不能沒有朋友,因為出了門,門外的路泥濘,樹叢和牆根又有狗吠。

西班牙有個畢加索,一生才大名大,朋友是很多的,有許多朋友似乎天生就是來扶助他的,但他經常換女人也換朋友。

這樣的人我們效法不來,而他說過一句話:朋友是走了的好。

我對於曾經是我朋友,後斷交或疏遠的那些人,時常想起來寒心,也時常想到他們的好處。

如今倒坦然多了,因為當時寒心,是把朋友看成了自己和自己的家人,殊不知朋友畢竟是朋友,朋友是春天的花,冬天就都沒有了,朋友不一定是知己,知己不一定是朋友,知己也不一定總是人。

他既然吃我、耗我、毀我,那又算得了什麽呢,皇帝能養一國之眾,我能給幾個人好處呢?這麽想想,就想到他們的好處了。

今天上午,我又結識了一個新朋友,他向我訴苦說他的老婆工作在城郊外縣,家人十多年不能團聚,讓我寫幾幅字,他去貢獻給人事部門的掌權人。

我立即寫了,他留下一罐清茶一條特級煙。待他一走,我就撥電話邀三四位舊的朋友來有福同享。

這時候,我的朋友正騎了車子向我這兒趕來,我等待著他們,卻小小私心勃動,先自己沏一杯喝起,燃一支吸起,便忽然體會了真朋友是無言的犧牲,如這茶這煙。

於是站在門口迎接喧嘩到來的朋友而仰天嗬嗬大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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