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也好，中國也罷，“罷工維權”對任何一位有責任心的老師而言，都是走投無路、情非得已的選擇。
幾千人在亞利桑那州鳳凰城呼籲提高教師薪資和教育投入 ，來源：Associated Press
近期，因當地“一次性工作獎勵”發放不到位，安徽六安教師爆發了“集體討薪事件”，引發社會廣泛關注。不僅安徽六安，全國多地，如貴州畢節、湖南武岡等，也發生了多起類似事件。教師行業工作壓力大、強度高，然而總體上看我國中小學教師的薪資並不具有競爭力，因“一次性工作獎勵”、績效工資等發生分歧、引發教師不滿的情況並不罕見。
我國《教師法》明確規定，教師的平均工資水準應當不低於或者高於國家公務員的平均工資水準。教師在自己的合法權益得不到保障的情況下以這樣的方式，要求有關部門解決問題，實屬無奈之舉。
那麽，國外的老師是怎麽解決類似問題的呢？本文就梳理了今年春天美國教師的一次行動：多個州的教師為了提高待遇和教育經費投入，發起罷工、遊行、抗議等活動。
自下而上 自發組織
這一系列的活動始於西弗吉尼亞州。和中國類似，美國公立學校大部分資金來自州和地方政府。美國國家教育協會 (National Education Association) 的數據顯示，2016-2017年西弗吉尼亞州中小學教師的平均年薪為45701美元，在美國50個州和華盛頓特區中排第48名。調整通貨膨脹率後，西弗吉尼亞州2016－2017年教師的工資相比1999-2000年下降了8.9%。全國範圍內教師不斷上升的醫保費也加劇了問題的嚴重性。
然而，在西弗吉尼亞州，包括教師在內的公共部門的職員，並不像其他大多數州一樣享有受州法律保護的雇員集體談判權，公共部門職員罷工在西弗吉尼亞州是違法的。儘管如此，或許也正因為如此，教師和學校員工們找到了一個簡單又激進的方式迫使州政府聽到他們的呼聲：他們關閉了全州每一個縣的每一所學校，進行了一場浩大的“罷工”運動。
1990年，西弗吉尼亞州的教師們也曾發起過類似活動。但和這一次不同的是，90年罷工的參與者只有教師，並不包括學校的其他職員如食堂員工等。參與90年罷工的只有55個縣中的47個縣，這一次，他們舉著“55強大”的旗幟，表明全州55個縣的全部員工都參與其中。
團結給了他們極大的力量。罷工發生的前幾天，州長Justice到訪了多個縣區，試圖說服學校重新開始運轉，但並沒有成功。學校員工們每天都從各地湧進州政府大樓，高喊著“55強大”、“55團結”的口號，他們知道鏈條上的每一環都完好無損。每個縣的職員都確保有人每天在州首府代表他們。隨著罷工的持續，人群沒有減少，反而在不斷聚集。
2018年3月2日，罷工的學校工作人員在西弗吉尼亞州政府辦公樓大廳舉著標語高喊口號，來源：GETTY IMAGES
這次罷工的特別之處在於：這是一次自下而上、學校員工自發組織的活動，前期組織期間和活動剛開始時並沒有得到教師工會的支持。
美國的教師有很長的參與工會的歷史，目前全美最大的教師工會——國家教育協會（NEA，National Education Association）成立於1857年，現有三百二十萬會員。另一大教師工會——美國教師聯盟（AFT，American Federation of Teachers） 成立於1916年，現擁有一百七十萬會員。教師是美國工會成員比例最高的行業。然而，包括教師在內的許多人認為，，官方的教師工會組織，如國家教育協會（NEA）和美國教師聯盟（AFT），越來越不能代表教師，幫助他們實現更多的利益。
Jay O’Neal是西弗吉尼亞州查爾斯頓的一名七年級英語教師，他認為，儘管有著相似的目標，美國這兩大教師工會組織——NEA和AFT 99%的時間都在和對方作鬥爭，而並不是幫助教師實現利益，這令他感到失望。於是去年10月，Jay O’Neal和他的同事創建了一個秘密的臉書小組，試圖團結更多的學校工作人員。
今年2月中旬，24000名西弗吉尼亞州公共部門的職員加入了這個小組，成為了這次罷工行動開始前協調組織的重要“據點”。州南部地區的部分教師們開始在當地行動，向家長和其他教師發放宣傳單，其他地區也迅速采取了相似的行動。隨後，工會也參與了進來。
教師和工會最開始的計劃是進行為期兩天的行動，在沒有得到滿意結果時，全州所有縣的學校工作人員宣誓，決定“將罷工持續下去”。州長隨即表示會將所有學校員工工資提高5個百分點，但罷工者們認為政府的表態在醫療保險費的問題上模糊不清，他們也並不信任本州的共和黨官員們會履行州長的承諾。
於是，在沒有得到官方工會NEA和AFT同意的情況下，學校工作人員一致同意繼續罷工。當然，並不是每一名教師都認為應該這麽做，但為了表達對彼此的支持，所有學校工作人員仍然堅持關閉學校。
一名教師說道，“我的學校今天已經願意重新開門了，但我們想要站在我們的兄弟姐妹身邊，我們對他們的支持不會動搖。”整個過程中，教師和其他學校員工也得到了大眾的支持。大多數居民都對教師的情況表達同情，在開車經過抗議人群聚集處時，人們更可能鳴笛表示支持而不是豎中指。一名高中教師說，沒有學校校長的鼓勵，教師們不可能堅持下來。即使作為長官，校長仍然和教師們堅持著共同的目標。
這次行動之所以得到社會的廣泛支持，是因為這次罷工不僅關於提高教師的工資，更重要的是提供有競爭力的教師薪資，以填補全州700個教師職位的空缺，使優秀的教育工作者留在西弗吉尼亞州，並加大政府對教育的投資。
西弗吉尼亞大學法律和政策系教授Joshua Weishart認為，“有組織的教師抗議活動，比如遊行、罷工等，正在成為一個社會確立公共教育形式的主要方法之一。歷史上，法院一直通過規定教育投入標準、反教育隔離法案等方式主導有關公共教育的討論，但是最近幾十年，司法部門逐漸在這個角色上退讓。當法庭和政府部門的不作為持續太久時，人們會做什麽呢？他們或者默默地接受命運，或者公開反抗、要求改變。”
幾千名亞利桑那教師為提高教師薪資和公立學校經費在州首府遊行 ，來源：Getty Images
罷工和抗議活動持續9天后，西弗吉尼亞州學校員工和州政府最終達成了一致。州政府同意將教師薪資提高5%，停止醫保費的上漲，並且簽署了旨在長期解決公職人員保險問題的行政令。雖然有些教師和學生需要把學期從5月底延長到6月初以補上因罷工缺的課，學校職員們仍然在這次抗議活動中得到了滿意的結果。
西弗吉尼亞州的這次行動激勵其他州開啟了一系列的抗議活動。亞利桑那州教師的薪資在美國各州中排名倒數第七。教師們在今年4月開始了罷工遊行，提出的要求包括在2018-2019年度教師薪資提高20% ，並逐年提高教師工資直到達到全國平均水準。
一個草根的教師團體——“教師聯合會”——也是亞利桑那州這次罷工活動的主要組織團體，同時要求政府將教育投入恢復至2008年金融危機前的水準，縮減班額至每班最多23人，且在生均投入達到全國平均水準之前，政府不可繼續頒布減稅的法令。六天的罷工之後，州長簽署了增加教育投入的法令，其中包括在三年內教師薪資提高20%。亞利桑納州的教師們認為，這只是一個小小的勝利，未來他們還將會有許多場重要的鬥爭。
亞利桑那州政府辦公樓前抗議的人們 ，來源：The Guardian
工會的角色
其他在今年春天發生了教師抗議的州包括奧克拉荷馬、肯塔基、科羅拉多和北卡羅來納州，這些罷工都取得了或多或少的勝利。儘管兩大官方工會組織，NEA和AFT，和它們在各州的分部在不同階段以不同方式參與了各州的罷工活動，許多人認為這兩大工會更多地阻礙而不是幫助教師們達到目的。
在罷工的籌備階段，很多州的官方工會組織並沒有向教師組織者們提供幫助。而當罷工一旦開始，NEA和AFT試圖通過協商使政府立法者提出可以讓教師們放棄罷工的提案，同時孤立各縣鎮的活動，以縮減罷工的範圍和影響力。有分析認為，這是因為在現代社會中，官方工會組織存在的目的是代表州政府調節工資。官方工會作為永久性的組織存在，就意味著他們必須服從資本主義遊戲的遊戲規則，他們已經成為了這一系統中的又一管理階級。他們在州政府的信譽取決於他們能多快地停止教師罷工。
諷刺的是，目前官方工會為促進教師利益所做的努力，卻也常常只剩下鼓勵教師們參與大選投票，但由於現在的美國政壇缺乏真正關心教育代表人民的政黨和候選人，這一方式並不能有效地增加政府對教育的投入並改善教師現狀。
官方的教師工會存在的的另一大問題是在這些工會內部，權力被轉移集中於上層管理者和長官，他們和政客們秘密地簽訂協定，而普通會員，比如教師們，缺乏了解資訊和決策過程的管道，除了交會費和極少部分會員每年出席州首府的遊說日活動，教師們感覺不到他們和工會的聯繫。而這些工會的長官也享有很大的特權，當普通教師的工資停滯不升甚至下降時，高層長官的工資卻直線飆升；當工會大樓的辦公室重修裝飾一新時，學校教室仍然破爛不堪。在這些工會內部，決策過程已經從民主變為了專製。
也正因為政府和官方工會的不作為，草根的教師和教師組織在這一波罷工中起到了重要作用。儘管罷工在美國的36個州是違法的（美國聯邦政府給予私營企業雇員罷工的權力，但教師和其他州政府工作人員能否合法罷工一般由州政府決定），但非法的規定並沒有阻止這些教師。
喬治城大學的歷史系教授Joseph McCartin 評論道，“在發生了罷工活動的那些州，很多教師覺得他們之前和州政府的談判看不到任何結果，政府無視了他們大部分要求，所以即使是非法的罷工也變得無可避免。教師聯合發起談判不起作用，並不意味著他們沒有其他可以聯合發起的行動。”
2018年4月4日，教師們在奧克拉荷馬州政府辦公樓內抗議 ，來源：GETTY IMAGES
肯塔基州的教師們在州政府辦公廳內抗議 ，來源：The Guardian
美國歷史上的“罷工”
“即使一些地方認定罷工是非法的，這仍是勞動者最有力的武器”。
在美國，勞動者常常不惜冒著非法罷工的危險爭取自己的權益，即使他們會因此被罰款、解雇甚至監禁。美國歷史上充滿了勞動者的抗議活動。西弗吉尼亞州的教師們提到，他們的行動就是受到了二戰時期煤炭工人罷工的啟發。
二戰時期，煤炭工人的工資無法跟上大幅上漲的通貨膨脹率，即使工會和企業長官在戰爭伊始承諾過不在二戰期間發起罷工，憤怒的工人們仍然在未經工會同意的情況下離開工廠，走上街頭。當時的美國總統羅斯福為了盡快恢復生產，滿足了工人們大部分有關薪資的要求。
1962年，時任美國總統的肯尼迪頒布行政令規定聯邦雇員有權針對一些工作條件與政府談判，但工資並不包括在內，罷工也被禁止。郵政工人一直以來都對他們的低薪怨聲連連，這種憤怒在1969年國會成員工資提高了40%一時達到了頂點。終於，1970年3月18日，郵差們走上了紐約街頭，數天之內，全美六十萬郵差中的十五萬加入了這場非法罷工。時任美國總統尼克松譴責了這次罷工，但他並沒有解雇或逮捕這些郵差。在這場持續八天的罷工裡，他命令兩萬多軍人投遞郵件，最終和郵政員們達成協定，先是給了他們百分之六的工資提升，之後又上漲了額外百分之八。
尼克松總統當時的白宮幕僚長承認，懲罰這些非法罷工者面臨著一個很大的阻礙，“這些郵差都是一個個美國家庭的朋友，所以你不能傷害他們”。
今年的罷工潮中，許多美國州政府官員們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們不能懲罰也不能替換參與罷工的教師。這些教師受到廣泛的支持，且人數眾多，即使州政府官員試圖逮捕幾個領袖人物，也很有可能激發更多的罷工。
1970年美國郵政工人罷工期間，軍人在紐約市郵局整理郵件 ，來源：Getty Images
中國和美國的國情差異巨大，即便如此，我們仍然可以看到，兩個社會擁有很多相似的價值觀，比如對教育和教育機會平等的重視，也面臨著相似的挑戰，比如如何通過保障教師的權益提高教學水準的品質和區域均衡。公權力並不一定代表著正義，當一個個群體的正當權益得不到保障，當社會出現制度性不公時，公民發出的聲音極為寶貴，他們在一次又一次的抗爭中，推動著社會的前進。
離開學校、暫停教學、走上街頭，的確會在一定時期內影響教學秩序，無論是在中國還是在美國，對一位有責任心的老師而言，這都是他們走投無路、情非得已的選擇。如果政府部門能夠提早了解教師的訴求，對基礎教育有足夠的重視，保證教師的合理收入，這樣的事情就不會發生；即使最後觸發了類似事件，第一時間及時解決，其他各個地方也以此為鑒反思自己是否存在類似問題，也能把罷工對社會暫時的負面影響降到最低。
但長期而言，以“罷工”為切口打開的發聲管道，如果能夠得到理解和尊重，真正保障了包括教師在內的勞動者的利益，尤其是經濟欠發達地區的教師和弱勢勞動者的權益，對社會公平與進步的推動力量也是極為顯著的。
美國也好，中國也罷，只有做到了對基層教師的職業的尊重和重視，保障他們為自身利益發聲的權利，社會才能有更加完整的太空，去進步，去開拓。
本文作者：李詩穎
參考資料：
[1]CNN: Here's what teachers accomplished with their protests this year
[2]Forbes: The facts behind the teacher strikes
[3]The New York Times: Making teachers’ strikes illegal won’t stop them
[4]HuffPost: The West Virginia teacher strike was rare, militant and victorious
[5]Vox: Your state’s teachers are underpaid. Find out by how much.
[6]Libcom: USA: The role of the union in the teachers’ strikes
[7]Jacobin: What’s Behind the Teacher Strikes?
[8]The Guardian: Teachers' strikes: meet the leaders of the movement marching across Ameri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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