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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則臣:讓沉默的河流說話

我的長篇小說《北上》,寫的是京杭大運河。

如果把這條河僅僅理解為舟楫之利,就是來來回回運運糧食和蔬菜,那就錯了。中國有五大水系,從南到北依次是錢塘江、長江、淮河、黃河、海河,這五條大水都是東西走向,把中國的版圖分割成了六塊,這種分割導致各部分之間政治、經濟、文化、物產、氣候等都有巨大的差異。水的力量人類永遠不能低估。中國有個成語,南橘北枳,說的是淮河以南產的橘子,到了淮河以北就變成了枳,一河之隔,水土不服,就變成了另外一個東西。河這邊的方言到了對岸,那邊的人可能就聽不懂。這個時候,又有一條大河,它從南到北把東西走向的五大水系貫穿了在一起,就像人的大動脈從頭到腳把身體裡的各個血管支流聯通起來一樣,這條河,就是京杭大運河。

的確,京杭大運河自元朝開始,就不僅僅是一條南北走兵運糧之河,它還是政治經濟文化物候等諸方面交流融會的最重要的通道。

文化之“富”,也需要交通便利。列一個數據:有清一代,260年間一共出了114位狀元,蘇州一地有26位,佔了近四分之一。為什麽蘇州文脈如此發達,源遠流長?因為京杭運河經行蘇州,這裡是交通要道。

中國古典文學中有4部著名的長篇小說:《紅樓夢》《西遊記》《水滸傳》《三國演義》。沒有京杭大運河,可能這四大名著都不一定有問世的機會。曹雪芹的祖父曹寅,當年康熙皇帝的紅人,每次康熙皇帝沿運河下江南,曹寅都負責接待。運河邊的經歷肯定也影響到了後來的曹雪芹。在《紅樓夢》中,林黛玉進北京,就是坐船走的運河。《西遊記》作者吳承恩生長在淮安河下古鎮,該鎮是京杭大運河沿線的重鎮,曾是清朝特派鹽運使駐地。從吳承恩故鄉沿裡運河南下,很快就到了《水滸傳》作者施耐庵的老家,江蘇興化。只有對水邊生活極為熟悉的人,才可能把水泊梁山的聚義生活寫得如此地道,而小說中的梁山,也地處運河邊上。《三國演義》的作者羅貫中,據說是施耐庵的弟子。老師生活在運河邊上,弟子料想也不會跟運河絕無瓜葛。

由此,我們可以理直氣壯地說,這一條大河,不惟繁忙地轉運了糧草,也不僅是政治權威貫徹的通道,還是一條融會文化乃至催生新的文化與文明的要道。如此評價這條河依然不夠,因為深究下去,中國人的思維方式和內陸文化的形成,都可以在這條浩蕩的大水中部分地找到源頭。有學者認為:中國文明的講述,說到底就是講清楚兩件事,一個是橫著的長城,一個是豎著的大運河,兩件事弄妥了,中國的過去和現在就都明白了。以我對這條河的理解,此言非虛也。這也正是我決定以《北上》寫這條大河的理由之一。

但我是個小說家,不管你的書寫和探討的對象如何高深、偉大,你都要以小說的方式去呈現。小說靠什麽?人物,故事,細節,結構,語言,如同一座宏偉的建築,你必須從一塊磚、一片瓦開始,沉著篤定地一點點壘起。所以,我虛構了一個意大利人,他在1901年春天的某一天,沿著京杭大運河北上,去尋找他的入侵中國的弟弟,另一個意大利人。他在北上的途中與隨行幾個中國人,翻譯、保鏢、腳夫、水手,建立了生死與共的關係。在抵達大河盡頭時,他不幸離開了這個世界,但那些中國人,那個潛藏在中國的弟弟,他們以及他們的後人,從此與這條河結下不解之緣。1901年,作為漕運的大運河結束了自己的歷史使命;2014年,那些與大運河懷有不解之緣的後人們,在這條大河邊再次相聚。於是,湯湯大水成了一面鏡子,映鑒出一百多年來中國曲折複雜的歷史,和幾代人深重糾結的命運。一條河流的歷史,是幾代人的歷史,也是一個民族的歷史,只是,這一種家國歷史是以個人的、隱秘的、日常的、細節的方式呈現出來。

小說還需要什麽?激情與愛。我從小生活在水邊,在這條大河邊也曾生活過多年,這條綿延近兩千公里的長河成為我認識和想象這個世界的最重要的方法和尺度。它是我生活的沉默的背景,寫《北上》,我要做的就是讓沉默者開始言說,把多少年來我聽懂的這條河的故事,以文字的形式講述出來。

2019年06月26日第07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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