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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談塞尚,用兒童的眼睛去凝視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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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派的繪畫,大家都知道是近代藝術史上一朵最華美的花。

畢沙羅 、吉約曼 、雷諾阿 、西斯萊 、莫奈等彷彿是一群天真的兒童,睜著好奇的慧眼,對於自然界的神奇幻變感到無限的驚訝。於是靠了光與色的灌溉滋養,培植成這個繁榮富麗的藝術之園。無疑的,這是一個奇蹟。

然而更使我們詫異的,卻是在這群園丁中,忽然有一個中途倚鏟悵惘的人,滿懷著不安的情緒,對著園中鮮艷的群花,漸漸地懷疑起來。

他經過了長久的徘徊躊躇之後,決然和畢沙羅們分離了,獨自在花園外的荒蕪的硬土中,播著一顆,由堅強沉著的人格和赤誠沸熱的心血所結晶的種子。

他孤苦地墾植著,受盡了狂風驟雨的摧殘,備嘗著愚庸冥頑的冷嘲熱罵的辛辣之味,終於這顆種子萌芽生長起來。

等到這園丁六十餘年的壽命終了的時光,已成了千尺的長松,挺然直立於懸崖峭壁之上,為現代藝術的奇花異草,拓殖了一個簇新的領土。這個奇特的思想家,這個倔強的畫人,便是偉大的塞尚。

真正的藝術家,一定是時代的先驅者。他有敏慧的目光,使他一直遙矚著未來;有銳利的感覺,使他對於現實時時感到不滿;有堅強的勇氣,使他能負荊冠,能上十字架,只要是能滿足他藝術的創造欲。

至於世態炎涼,那於他更有什麼相乾呢?在這一點上,塞尚又是一個大勇者,可與德拉克魯瓦照耀千古。

他的一生,是全部在艱苦的奮鬥中犧牲的:他不僅要和他所不滿的現實戰(即要補救印象派的弱點),而且還要和他自己的視覺、手腕及色感方面的種種困難作戰。

固然,他有他獨特的環境,使他能純為藝術而藝術地製作,然而他不屈不撓的精神,超然物外的人格,實在是舉世不多見的。

塞尚名保羅(Paul),於一八三九年生於普羅旺斯地區艾克斯(Aixen-Provence)。這是法國南方的一個首府。

他的父親是一個帽子匠出身的銀行家,母親是一位躁急的婦人。但她的熱情,她的無名的煩悶,使她十分鐘愛她的兒子,因為這兒子在先天已承受了她這部分精神的遺產。也全靠了她的回護,塞尚才能戰勝了他父親的富貴夢,完成他做藝人的心願。

他十歲時,就進當地的中學,和左拉同學,兩人的交誼一天天濃厚起來,直到左拉的小說成了名,漸漸想做一個小資產者的時候,才逐漸疏遠。

這時期兩位少年朋友在校內、課外,已開始認識大自然的壯美了。尤其是在假中,兩人徜徉山巔水涯,左拉念著浪漫派諸名家的詩,塞尚滔滔地講著韋羅內塞 、魯本斯 、倫勃朗那些大畫家的作品。他終身為藝者的意念,就這樣地在充滿著幻想與希望的少年心中,醞釀成熟了。

在中學時代,他已在當地的美術學校上課;十九歲中學畢業時,他同時得到美術學校的素描二等獎。這個榮譽使他的父親不安起來,他對塞尚說:「孩子,孩子,想想將來吧!天才是要餓死的,有錢才能生活啊!」

服從了父親,塞尚無可奈何地在艾克斯大學法科聽了兩年課;終於父親拗他不過,答應他到巴黎去開始他的藝術生涯。

他一到巴黎就去找左拉。兩人形影不離地過了若乾時日。但不久,他們對於藝術的意見日漸齟齬,塞尚有些厭倦巴黎,忽然動身回家去了。

這一次他的父親想可把這兒子籠絡住了,既然是他自己回來的,就叫他在銀行裡做事。但這種枯索的生活,叫塞尚怎能忍受呢?於是帳簿上,牆壁上都塗滿了塞尚的速寫或素描。

末了,他的父親又不得不讓步,任他再去巴黎。這回他結識了幾位知己的藝友,尤其是畢沙羅與吉約曼(Guillaumin)和他最為契合。

塞尚此時的繪畫,也頗受他們的影響。他們時常一起在巴黎近郊的歐韋(Auvers)寫生。但年少氣盛,野心勃勃的塞尚,忽然去投考巴黎美專;不料這位艾克斯美術學校的二等獎的學生,在巴黎竟然落第。氣憤之餘,又跑回了故鄉。

等到他第三次來巴黎時,他換了一個研究室,一面仍在盧浮宮徜徉躑躅,站在魯本斯或德拉克魯瓦的作品面前,不勝低回激賞。

那時期他畫的幾張大的構圖(composition),即是受德氏作品的感應。左拉最初怕塞尚去走寫實的路,曾勸過他,此刻他反覺他的朋友太傾向於浪漫主義,太被光與色所眩惑了。

然而就在此時,他的被稱為太浪漫的作品,已絕不是浪漫派的本來面目了。我們只要看他臨摹德拉克魯瓦的《但丁的渡舟》一畫便可知道。

此時人們對他作品的批評,是說他好比把一支裝滿了各種顏色的手槍,向著畫布亂放,於此可以想像到他這時的手法及用色,已絕不是拘守繩墨而在探尋新路了。

人們曾向當時的前輩大師馬奈,徵求對於塞尚的畫的意見,馬奈回答說:「你們能歡喜齷齪的畫麽?」

這裡,我們又可看出塞尚的藝術,在成形的階段中,已不為人所了解了。馬奈在十九世紀後葉,被視為繪畫上的革命者,尚且不能識得塞尚的摸索新路的苦心,一般社會自更無從談起了。

總之,他是從德拉克魯瓦及他的始祖威尼斯諸大家那裡,悟到了色的錯綜變化;從庫爾貝那裡,找到自己性格中固有的沉著,再加以縱橫的筆觸,想從印象派的單以「變幻」為本的自然中,搜求一種更為固定、更為深入、更為沉著、更為永久的生命。

這是塞尚洞燭印象派的弱點,而為專主「力量」「沉著」的現代藝術之先聲。也就為這一點,人家才稱塞尚的藝術,是一種回到古典派的藝術。

我們切不要把古典派和學院派這兩個名詞相混了,我們更不要把我們的目光專註在形式上(否則,你將永遠找不出古典派和塞尚的相似之處)。

古典的精神,無論是文學史或藝術史,都證明是代表「堅定」「永久」的兩個要素。塞尚採取了這種精神,站在他自己的時代思潮上,為二十世紀的新藝術行奠基禮,這是他尊重傳統而不為傳統所惑,知道創造而不是以架空樓閣冒充創造的偉大的地方。

再說回來,印象派是主張單以七種原色,去表現自然之變化。他們以為除了光與色以外,繪畫上幾沒有別的要素,故他們對於色的應用,漸趨硬化。

到新印象派,即點描派,差不多用色已有固定的方式,表現自然也用不到再把自己的眼睛,去分析自然了。這不但已失了印象派分析自然的根本精神,且已變成了機械,呆板,無生命的鋪張。

印象派的大功在於外光的發現,故自然的外形之美,到他們已表現到頂點,風景畫也由他們而大成。

然流弊所及,第一是主義的硬化與誇張,造成新印象派的徒重技巧;第二是印象派繪畫的根本弱點,即是浮與淺,美則美矣,顧亦止於悅目而已。塞尚一生便是竭全力與此「浮淺」二字戰的。

所謂浮淺者,就是缺乏內心。缺乏內心,故無沉著之精神,故無永久之生命。塞尚看透這一點,所以用「主觀地忠實自然」的眼光,把自己的強毅渾厚的人格,全部灌注在畫面上,於是近代藝術就於萎靡的印象派中,超拔出來了。

塞尚主張絕對忠實自然,但此所謂忠實自然,絕非模仿抄襲之謂。他曾再三說過,要忠實自然,但用你自己的眼睛(不是受過別人影響的眼睛)去觀察自然。換言之,須要把你視覺凈化,清新化,兒童化,用著和兒童一樣新奇的眼睛去凝視自然。

大凡一件藝術品之成功,有必不可少的一個條件,即要你的人格和自然合一(這所謂自然是廣義的,世間種種形態色相都在內)。

因為藝術品不特要表現外形的真與美,且要表現內心的真與美;後者是目的,前者是方法,我們決不可認錯了。

要達到這目的,必要你的全人格,透入宇宙之核心,悟到自然的奧秘,再把你的純真的視覺,抓住自然之外形,這樣的結果,才是內在的真與外在的真的最高表現。

塞尚平生絕口否認把自己的意念放在畫布上,但他的作品,明明告訴我們不是純客觀的照相,可知人類的生命—一人格——是不由你自主地,不知不覺地,無意識地,透入藝術品之心底。因為人類心靈的產物,如果滅掉了人類的心靈,還有什麼呢?

以上所述是塞尚的藝術論的大概,及他與現代藝術的關係。以下想把他的技巧約略說一說。塞尚全部技巧的重心,是在於中間色。此中間色有如音樂上的半音,旋律的諧和與否,全視此半音的支配得當與否而定。繪畫上的色調亦復如是。

塞尚的畫,不論是人物,是風景,是靜物,其光暗之間的冷色與熱色都極複雜。

他不和前人般,隻以明暗兩種色調去組成旋律,隻用一二種對稱或調和的色彩去分配音階,他是用各種複雜的顏色,先是一筆一筆地並列起來,再是一筆一筆地加疊上去。於是全畫的色彩愈為鮮明,愈為濃烈,愈為激動,有如音樂上和聲之響亮。這是塞尚在和諧上成功之秘訣。

有人說塞尚是最主體積的,不錯,但體積從什麼地方來的呢?也即因了這中間色才顯出來的罷了。他並不如一般畫家去斤斤於素描,等到他把顏色的奧秘抓住了的時候,素描自然有了,輪廓顯著,體積也隨著浮現。

要之,塞尚是一個最純粹的畫家(peintre),是一個大色彩家(coloriste),而非描繪者(dessinateur),這是與他的前輩德拉克魯瓦相似之處。

至此,我們可以明了塞尚是用什麼方法,來達到補救印象派之弱點的目的,而建樹了一個古典的、沉著的、有力的,建築他的現代藝術。

在現代藝術中,又可看出塞尚的影響之大。大戰前極盛的立方派,即是得了塞尚的體積的啟示,再加以科學化的理論作為一種試驗(essai)。在其他各畫派中,塞尚又莫不與他同時的高更與梵谷三分天下。

在藝術史上他是一個承前啟後的旋轉中樞的畫人。

這樣一個奇特而偉大的先驅者,在當時之不被人了解,也是當然的事。他一生從沒有正式入選過官立的沙龍。幾次和他朋友們合開的或個人的畫展,沒有一次不是他為眾矢之的。

每個婦女看到他的浴女,總是切齒痛恨,說這位拙劣的畫家,毀壞了她們美麗的肉體。

大小報章雜誌,都一致認為他是一個變相的泥水匠,把什麼白堊啊,土黃啊,綠的紅的亂塗一陣,又哪知十年之後,大家都把他奉為偶像,敬之如神明呢?這種無聊的毀譽,在塞尚眼裡當看作同樣是愚妄吧!?

要知道塞尚這般放縱大膽的筆觸,絕非隨意塗抹,他每下一筆,都經過長久的思索與觀察。他畫了無數的靜物,但他畫每一隻蘋果,都是畫第一隻蘋果時一樣地細心研究。

他替沃拉爾畫像,畫了一百零四次還嫌沒有成功,我真不知像他這樣熱愛藝術,苦心孤詣的畫家在全部藝術史中能有幾人!然而他到死還是口口聲聲說:「唉,我是不能實現的了,才窺到了一線光明,然而耄矣……上天不允許我了……」話未完已老淚縱橫,悲抑不勝……

一九〇六年十月二十一日他在野外寫生,淋了冷雨回家,發了一晚的熱,翌日支撐起來在家中作畫,忽然又倒在畫架前面,人們把他抬到床上,從此不起。

我再抄一個公式來做本篇的結束罷。要了解塞尚之偉大,先要知道他是時代的人物,所謂時代的人物者,是=永久的人物+當代的人物+未來的人物。

一九三〇年一月七日,於巴黎

以上內容節選自新華先鋒出版社的新書,《傅雷談藝錄及其他》。這本書選取了傅雷相關的評論文章以及文藝書劄,涉及文學、翻譯、美術、音樂等文藝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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