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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井俊二:這封寫了23年的情書,到底編織起了誰的童話

岩井俊二,這個對於大多數中國觀眾並不陌生的名字背後,充滿著既有的標簽:“殘酷青春”、“溫婉暗戀”、“情書”、“燕尾蝶”、“花與愛麗絲”、“莉莉周”。

1995年的《情書》,他的處女作。

無論是故事,還是影片的拍攝手法,都轟動了整個亞洲。

而岩井俊二這個名字,也終於在他32歲這一年正式鐫刻在影壇,同樣也鐫刻進中國影迷的心裡。

他的電影帶來的是一曲略顯哀愁卻又綿延的樂章,這種極度的委婉,令人喘不過氣,卻又胸懷憐惜。夾雜著哀傷,忘卻和微笑,簡單平淡的日常、舒緩的行進節奏、朦朧猶如夢境的的畫面,這就是岩井流的純愛電影。

公映中的新片《你好,之華》,整部看下來,無論是故事的感覺,還是選擇再次用“信”當做影片的一個意象,都像極了當初的《情書》。

“那些看似不經意的瞬間,其實過了多少年之後,它會對你的人生產生什麽樣的影響,這一次我更多的是想表達這個。”

後來接受採訪時,岩井俊二如是說。

這是一封從日本北海道小樽寄出的信,經過漫長的23年,跨過江河湖海,終於送到了我們手中。但是,不再是當年看《情書》的我們,是否還會被這樣的純愛所感動?23年之後,步入中年的導演岩井俊二對情感理解更為深入了嗎?

近日上映的岩井俊二新作《你好,之華》讓我想起了一段往事。大約二十年前,我成了中國傳媒大學(當時叫北京廣播學院)的一名新生,大一有一門專業入門課叫《影視精品賞析》,授課的是一位研究生剛畢業留校的年輕女老師,激情飽滿地給我們講著一個叫岩井俊二的日本導演,以及他的電影處女座《情書》,講到動情處居然潸然淚下。如今已然成為一名電影學教授的我,在不禁感歎女學者終究內心柔軟的同時,也感歎岩井俊二的這封“情書”居然寫了那麽多年。

《情書》,渡邊博子

《情書》公映於1995年,彼時飾演片中女主角博子的中山美穗在我心目中是最美麗的日本女人之一,全然不亞於當年把我父親一輩迷得神魂顛倒的山口百惠和栗原小卷。影片最後以一個全景的俯拍鏡頭讓博子衝向雪地,進而跪在雪地裡對著大山呼喊“你好嗎?我很好”。這個場景便是讓那位女老師情緒失控的導火索,她抽泣著跟我們說,“博子從此走出了困住自己的牢籠,走向了新生”。而我對此有不同的讀解,在我看來這個失去未婚夫的女子終於擺脫了未亡人的道德束縛,可以沒有心理負擔地跟自己的情人在一起了。

《情書》片尾

這次也沒有例外。影片《你好,之華》在片尾字幕中提示,本片改編自岩井俊二原著小說,顯然,23年過去了,改編了同一部小說《情書》——同樣開場是葬禮,一個是博子的未婚夫藤井樹,一個是之華的姐姐之南;同樣是通過寫信發現了逝者驚人的秘密,一個是長得與自己一般模樣且也叫藤井樹的女生,一個是當年自己暗戀的並差點兒成為姐夫的男生尹川。以我庸俗且不懂愛情的愚念來看,當博子發現女藤井樹長得跟自己一模一樣的一刹那,就應該可以“走出牢籠”了;同樣,當尹川知道之南的死因之後,儘管召喚出心中無限的憤懣,但卻堅定地走出了束縛自己多年的創作“牢籠”。

總有人說片中的愛情純淨得挑不出一點兒毛病,以至於有許多文藝青年篤信岩井俊二必定是一個對愛情有潔癖的人。他對於愛情有沒有潔癖我不得而知,但是他對於電影的潔癖,我甚至可以一目了然。許多作家痛斥電影工作者糟蹋了自己的作品,還有許多編劇痛斥導演毀滅了自己的心血,更有導演控訴製片人帶著剪輯師侮辱了自己的創作因而無論如何要自己出一個“導演剪輯版”。

這些問題對於岩井俊二而言都不存在,他堅定地認為自己才是自己作品的唯一合法詮釋者,因此,自己出版小說,自己把自己的小說改成劇本,自己當導演,還成立公司自己投資自己的電影,自己帶著剪輯師把片子剪出來,甚至因為有玩搖滾的愛好而自己擔任電影的音樂總監,哪怕是今天這部講述中國故事的《你好,之華》,他也只是勉強在“監製”一欄中寫上了“陳可辛、岩井俊二”來表達他最大的善意。

岩井俊二與陳可辛

岩井俊二對於電影的潔癖還在於他的鏡頭裡隻願意呈現美好,而容不得一星半點可能的醜陋。與《情書》表現亡夫藤井樹一樣,《你好,之華》不僅沒有讓觀眾看到袁之南的遺容,而且至始至終沒有讓我們看到中年袁之南的形象——儘管我們可以想象多年婚姻生活的不幸給一個中年婦女帶來的窘況,但是這些有可能給電影鏡頭帶來不美好的東西都被創作者無情地捨棄了。

同樣,從他一系列的作品中,我們也均可以發現一個不爭的事實——他特別熱衷於展現青春期。電影理論界有不止一位學者以此為據,認為岩井俊二是一個受弗洛伊德影響很深的人,處心積慮地要在影片中實現“鏡像我”到“社會我”的二次飛躍。

然而,我依然更願意相信,岩井俊二跟你我一樣,每當回憶起自己最美好的情感時,便無一例外會想起自己情竇初開的青春——儘管這種情感十有八九無疾而終,但絲毫不影響其在你我內心中不時綻放的芳華。

校園時光對我而言是一生中有著特別魅力的時候。要問為什麽有魅力,連我自己都無法解釋清楚。

作為東方民族,無論日本還是中國,人們對於青春期男女學生的規訓和想象大體相似,情書也好,小紙條也罷,作為情感的載體是今天的手機與微信無法比擬的。我們這一輩人尚有手工書信的體驗,因而可以完全接受《情書》中博子與女藤井樹的書信往來,並最終與女主角一起解開影片情節構思中最大的謎團,同時也是女主角心中最大的疑問。

《情書》劇照

然而,故事發生在23年後的今天,功能強大的手機,四通八達的高鐵,呼嘯而過的飛機,使我們彼此之間的距離——無論心理距離抑或是物理距離,均被最大程度地壓縮,天涯若比鄰的副產品便是故鄉的咫尺,於是近年來表現鄉愁的文藝作品越來越少,因為純粹的鄉愁已經沒有了,可以表現的就只有人們順便夾帶著鄉愁的青春期了。

為了達成手工書信這一前提,《你好,之華》的創作者們不惜將袁之華的手機徹底破壞,讓她走上了被迫寫信與尹川溝通的情節預設。這幾乎成為了整部影片的硬傷,從而使得建構於這個邏輯之上的情節大廈總會受到當代觀眾的質疑,至少我無法想象沒有手機的袁之華居然還能如此心安理得地上了那麽多天班。

並且,這部影片中的人物似乎都有著拒斥現代通訊工具的執念,比如袁之華的婆婆學英語為何不用手機直接與那位退休英語老師聯繫,簡直是敘事上無論如何揮之不去的邏輯漏洞。對此,我能說服我自己的理由恐怕只能是因為我庸俗且不懂愛情吧。

如果更加不客氣地說,我甚至在影片中看到了岩井俊二多年來無法掩飾的大男子主義底色。這位擅長描摹女性心理——尤其是青春期女性心理的男作者,長期將女性角色置於男性附屬的地位,因而我更加理解《情書》中博子在看到與自己長得十分神似的女藤井樹後的五味雜陳;同樣,《燕尾蝶》中固力果和燕尾蝶的重生也某種程度上源於飛鴻偉大的成全;《關於莉莉周的一切》展現的是一群青春期的不良少年,裡面飽受摧殘的女孩兒津田和久野無不是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男性脅迫,以及對脅迫者的脅迫。

《關於莉莉周的一切》劇照

《花與愛麗絲》劇照

而在《你好,之華》中,新時代的社會裡,袁之南婚後的一系列不幸其實完全可以通過離婚來解決,然而岩井俊二不允許,因為女性的獨立人格在他的電影裡只有通過自殺才可以彰顯,並且袁之南的死,提升了尹川對其感情的純潔性,強化了岩井俊二的所謂“潔癖”。

這種逆歷史潮流而動的邏輯更是建構起一整套中年男人的情感幻想,無論是中學同學會,還是之南女兒睦睦說“你要是我爸爸該多好”,這一系列片段都為尹川編織了一個給中年男人的童話。他覺得自己毫無過錯,之南是被“渣男”張超騙走的,尹川內心產生的是一種本該身為救世主卻錯失拯救羔羊機會的內疚感,以及這種內疚感所產生的不切實際的神聖感。而這種情感對如我這般的中年男人普遍適用,特別是在同學聚會上聽說中學時代暗戀過的女生如今生活種種不幸的時候,這種情感會不受控制地向大腦提供腎上腺素,而全然不顧這種情感成立的前提是虛無縹緲的“如果”。

影片中的張超

從這部影片中我完全相信岩井俊二有過這種“庸俗且不懂愛情”的想法,否則片中尹川的外在形象又為何會與導演本人如此神似呢?而更不可思議的是,受盡苦難的袁之南給兒女的遺書居然是自己初中畢業典禮上的講話稿,這篇講話稿同樣是尹川所寫小說《之南》的結尾語,更是尹川送給之華紀念冊的跋,這已然是一種超越了“童話”而成為“神話”的操作,並使得這篇講話稿——幾乎是二人唯一的交集——成了撐起這部“神話”的關鍵。

最後,拋開影片講一些無關的話。其實以我庸俗且不懂愛情的愚見,隨著中國電影市場的繁榮,未來只會有越來越多的國外創作者跑上門來講中國故事,亦如世界各國優秀的電影工作者跑去好萊塢講美國故事一樣。從日本的《情書》到中國的《你好,之華》,這封信岩井俊二寫了23年,如果今天的我們給23年後的中國電影寫封信則又會是怎樣一番情景呢?屆時我們對於中國電影的定義將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化而拓展到今天的我們無法想象的邊界,別說岩井俊二,就是斯皮爾伯格、喬治·盧卡斯等人來拍攝我們的主旋律影片又有何不可呢?

我希望我的作品有更多的人欣賞,中國還是要比日本有更多關注我電影、音樂和小說的粉絲。現階段我想讓大家去看我的作品,如果排一個順序的話,我會把中國排在首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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