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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爺的陰陽路,一個大型的家族謎團

姥爺逝世的終局

文/萬華山編輯/劉成碩

湃客號@萬華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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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1月7日,陰歷丙戌年、辛醜月、辛醜日,宜:安葬、啟鑽、移柩、入殮、除服、成衣;忌:餘事勿取。《彭祖百忌》雲:辛不合醬主人不償,醜不冠帶主不還鄉。

1月7日為冬月二十,風和日暄,南北縱穿李莊的小清河,河面結上一層薄冰。姥爺在辰時主事落葬了劉老漢,與其孝子及四位抬棺的杠夫,吃了最後一頓白事飯,諸事停當,大夥兒在宴上敞開喝起解穢酒,姥爺喝了估摸一斤酒。在此前一天,姥爺主事了一場大婚,也被灌了不少酒。

吃完酒席,姥爺歪著站起來,要出門回家。小劉苦勸他,歇歇再走,但是勸不住,姥爺執意推起他破舊的鳳凰自行車,犯著“主不還鄉”的忌諱,打道回府,當時已經是巳時,太陽爬到了樹梢上。姥爺繞出劉莊,沿著河堤往北騎行。

村裡其他這個年紀的人,都哄著孫輩兒,頤養天年了,可姥爺是坐不住的性子,再說了,東村請,西村找,堪輿風水,主事紅白喜事,姥爺根本閑不下來。這一趟出門,姥爺穿戴上乾淨平整的鴨舌帽、呢子中山裝,足足在外忙活了三天。

當姥爺騎著老鳳凰,快到朝南的家門口時,隔壁三姨家支起的麻將桌子,正發出呼啦啦的響動,圍住一圈人。三姨不好賭,隻愛看,她是個不用心的參謀,看一會兒,眼睛就往四處掃掃。當她睄到南邊河埂,發現一身中山裝連人帶車跌落下去。三姨驚呼兒子:小衛,快去看看,那個人看著像你姥爺,掉下河了!

小衛一歇氣兒跑到河邊,看到真是姥爺!他慌連下去拉人,河沿的冰被砸碎了,浮著碎冰的河水裡姥爺正打著趔趄,小河在枯水期,水不很深,小衛很肥壯,很快把姥爺拉上堤壩。那時姥爺還很清醒,他說“自行車”,小衛說“放心吧”,然後又把自行車撈上來。

上岸後的姥爺,衣裳打得濕脹,往下滴著水,一路畫著曲線回了家。小衛推著自行車跟在後頭。進了前院臥房,姥爺醉著嗓子說,我衣裳濕了。小衛說,我幫你脫下來。姥爺又說,我不得勁兒。小衛說,我找大哥給你看看。脫下濕衣裳,快要蒙上被子,姥爺瞪眼問了一句,你小妗子懷的是男是女啊?這是姥爺生前說的最後一句完整的話。小衛在以後的日子裡回想起這句話,總覺得似乎有所征兆。

2007年1月8日,陰歷丙戌年、辛醜月、壬寅日、午時,在去往正陽縣城急救的麵包車上,姥爺躺在小舅的懷裡,咽下了最後一口氣。終年六十三。

這個結果誰都沒想到。姥爺一年到頭不生災病,除了五年前,關雞籠子門時被條五步蛇咬了,躺了一禮拜,其余時間,偶爾喝點降壓藥,他總是精神抖擻的。姥爺方臉寬肩,大長腿,亮嗓門,收拾得立立整整,咣咣咣地走南闖北,風風火火!

姥爺突然就走了,這也太突然。是啊,怎會這樣?今年清明節,我窩在北京的出租房裡,撰寫此文,姥爺李雲田,已經去世十三個年頭了。如果——我是說如果——他突然推門進來,我一點都不會害怕,更不會吃驚,我想他大概又要比劃著大手掌,給我講一段民間逸聞。

我曾訪尋過眾多的親友,搜集姥爺的過往,將那些打撈起的故事結合自己所知,編織成姥爺完整的一生,並試圖將其指向姥爺逝世的終局。

姥爺問小衛,小妗子懷的是男是女?小衛大聲說,是男孩,都去醫院查過了。姥爺聽完,躺下了,小衛給他蓋上被子。

這時已經臨近中午,三姨家的麻將散場了,她來探望姥爺,還端了碗粥來。等給姥爺喂完粥,三姨拎起姥爺的濕衣服,回家了。小衛找到體溫計,給姥爺量了量,38度!他從枕頭邊摸出姥爺的新款手機,撥通了大表哥潘飛的電話。

潘飛是表姨的兒子,管姥爺也叫姥爺。他初中畢業後,在縣城讀了兩年衛校,回村開了李寨診所。接到電話,潘飛騎著摩托車來了。他跟當年的赤腳醫生一樣,用一個四方的藥匣子,等他把藥匣子卸下,就開始了診療。

潘飛先前在電話裡聽小衛說過:醉酒、高燒,跌了小清河。他仰臉瞅眼體溫計,取出停診器,大略診斷過,“問題不大。”說完,取出兩瓶生理鹽水,幾支液狀和粉末狀的注射藥,開始兌藥、點滴。

他把吊瓶綁在床頭搭蚊帳的竹竿上,排完針管裡的空氣,順利地扎進姥爺的左手靜脈。小衛一直緊張地站在邊上,看到這兒,總算松了口氣。

點滴的具體配方,時間長遠,再問潘飛時,他已經忘記了。每當我追究起姥爺的過世,腦海裡總免不了要晃起兩瓶液體。

終於在前不久,我請一位醫生朋友吃了頓飯,讓他給姥爺開開藥方——

如果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有點輕微的高血壓,喝多了,又在冬天落水凍著了,應該怎麽治療呢?

醫生天生舌頭有點打結,但不失嚴謹,那……那可得看具體情況……心率、脈搏、血壓,得綜合考慮!

我說,考慮後,怎麽治療呢?點滴可以嗎?如果要輸兩瓶生理鹽水,該怎麽下藥呢?

他問,為什麽非得點滴呢?

我說,病人是農村的,農村人就迷信點滴,只要吊瓶掛上了,就覺得撿回半命,像觀音菩薩發了護身符一樣。

醫生無奈地搖搖頭說,點滴不失為一種辦法,這時候的治療原則應該是保暖、利尿、降顱壓、保護胃粘膜、維持水電解質平衡。第一瓶肯定輸葡萄糖溶液,並且得是高滲糖,解酒排毒、補充體液、強心利尿……醫生又嘮叨著,解釋了一番原理。

根據小衛和小舅的一致回憶推測,第一瓶未必是高滲糖,但可以斷定是葡萄糖,因為當時流行的葡萄糖點滴都是黃色的,那是一種帶點神秘暗啞的金黃色,是一種偉大的讓人放心的顏色,是葡萄糖的顏色。這個記憶也得到了潘飛的確認。

從這看來,姥爺似乎要得救了。

潘飛給姥爺扎上針,讓小衛看著,自己就出去了。那麽冷的天,他出去幹嘛呢?去三姨家看牌?潘飛承包了幾十畝村裡的閑置土地,還購買了大型收割機,一年忙到頭,他沒有嗜賭的心。

我問醫生,第二瓶點滴該配什麽藥呢?

第二瓶更得綜合考慮!

你能給個方子嗎?

依照我的經驗,這樣:輸入百分之五十高滲葡萄糖,再兌上甘露醇、奧美拉唑、維生素各一瓶。

醫生口齒清晰了,要解釋原理,我打斷他的話,托事告辭了。

等潘飛約莫第一瓶水輸完,再次來到姥爺床前的時候,小衛因為剛才找不到他,急得哭了。他到處找大表哥潘飛,屋前屋後轉了幾圈,找不到。

小衛要趕到學校上夜自習,收拾好書包,準備看一眼姥爺再走,進屋開燈,發現點滴管上的過濾器從中間脫落了,細小的針頭扎在姥爺腫起左手上,另一段懸掛在竹竿上,床幫的被子也滴濕了一片。姥爺哼哼唧唧地昏睡著,似乎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在意。

潘飛回來後,拔掉針頭,查看了一番,說,沒事。他開始準備第二瓶點滴,剛要兌藥,接到一個家裡的電話,發了幾天瘟的豬病死了,開水已經燒好,要他趕緊回去退豬毛。

十年前,發瘟的死豬也是打牙祭的好東西。退豬毛似乎不是個當緊事兒,但潘飛還是提上藥匣子走了。臨走,潘飛告訴小衛一個藥方子:頭孢拉丁,一種白色的大藥丸子,買了給姥爺喂半顆。他走得急,沒有帶,村裡的診所就有賣的。

潘飛走後。小衛推出自行車上了河堤,一路向北。等到了村裡,他聽潘飛囑咐,依言買了藥丸子,回去給姥爺灌了半顆。灌下去之後,小衛和小舅交代了幾句,加緊步子趕去學校自習。他想不到,那是他見姥爺的最後一面。

等我們長大,有了醫學常識之後才知道,頭孢類藥物和酒精混用會形成過敏反應的,鬧不好就是生命危險!

我查過,這樣反應叫雙硫侖樣反應,臨床症狀有:面部潮紅、頭痛、腹痛、心悸等,我不能得知姥爺都經歷了怎樣的臨床症狀組合,因為此後,他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我們後來問,小衛,小衛,你確定是頭孢拉丁嗎?

小衛抱住腦袋,和姥爺出殯時一樣的痛哭姿態,他說,記不清了,我也記不清了。

姥娘在幾年前,犯上了輕度的老年癡呆。通過她斷續支離的語句得知,那天晚上,姥爺在被窩裡一直打牙磕,她很害怕,不知道該怎辦,只有緊貼著姥爺睡,把被子捂嚴實。

第二天早上,三姨喊醒了三姨夫,讓他看看姥爺怎樣了。三姨夫是上門女婿,跟著姥爺學風水。他起床後,來看姥爺,發現姥爺臉色不對,連喊了幾聲“大”,姥爺艱難睜開眼睛,一聲都發不出。三姨夫意識到真出事了。

三姨夫在幾個連襟中,有個評價:意思猴兒!凡事,總愛多琢磨幾遍,繞點彎子再行動,不害人,但是更不損己。他意思了一會兒,開始行動,叫醒了還在賴床的小舅,打了電話給潘飛,然後騎電動車,接上了五裡外龍廟鄉張莊的大姐。

等人湊齊了,開始施救。

要打120時,意見分成兩撥,大姨、小舅主張去息縣,因為離得近,二十多裡,半個小時準能跑到,也省事;潘飛主張去正陽,因為熟人好辦事,他老師在縣東關醫院。三姨、小妗子,不提意見,三姨夫不置可否。最後,潘飛的意見佔了上風。他打電話,叫了一輛村裡的昌河麵包車。

河南省的醫保中心成立於2000年9月,我們村看病實行報銷,得等到兩年後的2009年了。姥爺無論到哪救治,都是自費。去正陽,無非是要貼熟人。

等麵包車抵達李莊,大家七手八腳把姥爺抬上去,發動車子時,大姨聽到了息縣礦山的爆破聲,在十點準時響起。

從李莊到正陽縣,大概有50公里,其間出莊到村,出村到鄉,從鄉到縣,都是泥巴路;那些年,縣城周邊掀起“建設新農村”的熱潮,從大林鄉到正陽縣城的219省道,被十幾噸位的淮河拉沙車,軋得坑坑窪窪,有人開玩笑,孕婦踏上這條省道,咯噔一路,都能早產!

車上沒有急救設備,姥爺始終呼吸沉重。

將近十一點時,麵包車終於踅進縣城南關,離東關醫院只有不到兩公里了。但是,姥爺沒能跑完生命馬拉松的最後一環,就敗給了死神。他歪倒在小舅的懷裡,走完了陽間的命程。

兩年過去了,219重新鋪設,淮河禁止撈沙,村裡也修了柏油路。可惜這一切沒能早點發生。

三姨是目擊姥爺落水的人,也是距離姥爺最近的女兒,從時空上最有希望救治姥爺。可三姨沒進過一天學校,她屬於政策上的超生子女,姥爺因生她被免去了教師公職,從此不再熱心孩子的教育。長大後的三姨,有個綽號叫:小冷臉!在第二天早上,她提醒三姨夫去看姥爺,似乎算超常發揮了。

一個女婿半個兒,三姨夫呢?他是個意思猴,誰也琢磨不透。

小舅挨著姥爺家西山牆蓋的房子,兩家算是近鄰。小舅說,那天下午,打牌上廁所的間歇,想起小衛的話,他去姥爺屋裡看了一眼,看到竹竿上吊著的那瓶葡萄糖水。我問,姥爺手上的針管脫落了嗎?小舅臉紅了,支吾說,他沒注意。小舅是么兒,打小在父兄的威嚴下長大,他不用挑大梁。小妗子懷著八個月的身孕,任何事兒不摻和。

再近點的就數大姨家,大姨是長女,在家為女兒時,灑掃庭除、漿洗做飯、插秧除草,都是她一馬當先。即使嫁人後,她也經常幫扶姊妹,補貼娘家,因此受了不少夫家的氣——大姨夫是個碎嘴子。在姥爺急救的當天早上,大姨聽了三姨夫的話,撂下碗就走。在去哪個醫院的抉擇上,她主張去近地方的息縣,可是同小舅和三姨一樣,她被大表哥給勸服了。鄉村裡向來是男人當家,況且大表哥是個有頭臉的醫生。

我家在李莊以北三裡的萬樓莊,離姥爺家不遠。母親接到噩耗的時候,在廣東陸豐的一個瓜棚裡,為瓜秧壓藤蔓,父親也在。母親很快買了火車票回河南。在處理完喪事後,母親在家打了一段時間的麻將,父親一個人在廣東,承擔瓜地的農活。

姥爺去世的當天中午,大舅正在一家酒店安裝水電,他剛承接了一個小工程。接到電話,大舅慌忙爬下腳手架,急忙從駐馬店趕回老家,到家就罵開了,“你們怎麽搞的,一個大活人,沒病沒災就成了這樣?”“你們都死哪了?”一屋子人聽了,沒吭聲,只有小舅聽不下去,頂了一句,“那你一年到頭死哪了?”大夥兒手忙腳亂,好不容易拉開了架。

小姨和小姨夫在杭州打工,已經三年沒回老家了。在家的時候,他們和姥爺也不親熱,倆人屬於自由戀愛結的婚,姥爺一直生著氣。

孫輩們還小,大表姐剛滿十八,在上海打工;我十七,上高二。我們都沒有扭轉乾坤的能力。

在鄉村中國裡的差序格局中,以姥爺為中心,泛開的漣暈,未能積成反哺的泉湧。在漣漪的外圈,大表哥的施救無效;鄉鄰和朋友,沒有干涉別人家務的習俗。

一個畫著濃妝的女子,在院門口半人高的舞台上,擺著粗壯的腰身,紅唇裡哈出一圈圈白氣,接連唱出不同版本的《父親》,“我的老父親,我最疼愛的人……”“都說養兒能防老,山高水遠他鄉流……”

女子的身後,敲擊架子鼓是個黃頭髮中年,按電子琴的是一個濃妝女子,還有兩個時髦的年輕人,分別抱著吉他和貝斯,時而抖抖腿,仰臉望天甩甩頭髮。

姥爺去世後的第二天,我從學校趕回,目睹了喪禮的一幕。

上周回來,還聽奶奶說起,姥爺剛到過我家,她做了苦油菜肉片蒸飯,姥爺吃了堆尖兒三大碗,吃完飯,姥爺騎上自行車,像騎馬似的趕路了。

我穿過喧囂的樂聲、哭聲和滿眼白手巾蒙頭的人影,緩步走進這座熟悉的二進三合院,大院依舊莊嚴,紅磚青瓦,建成時是村裡首屈一指的大宅。我跨過月亮門,走進內院,正房坐北朝南,當中就是堂屋,屋簷下常年養著鴿子。

堂屋正中,一身中山裝躺在地上,白布蒙著臉,頭朝南躺在一張草席上的人,就是姥爺?我沒有揭開白布看一眼。那人的腳邊有個燒火盆,盆裡堆滿了火紙的灰燼,我重重地跪下,燒上幾張火紙,煙灰騰起來,我抬眼瞧見供桌上擺著遺照,方臉長眉,姥爺的一雙丹鳳眼似乎含著笑意,我的眼淚撲噠噠落下火盆。

在這間堂屋的大方桌上,姥爺曾和北來的侉子、南來的蠻子,滿堂的兒孫,嬉笑一堂,共同舉杯,那笑聲似乎還縈繞在耳畔。姥爺曾在桌子上攤開他的大手,拇指掐著指肚,雞啄米般給我們推算著金木水火土的命理,或者神奇地變化出稀罕的小禮物,我摸摸胸口的菩薩銀墜,沉沉地吊在那裡,那是姥爺去江浙遊玩時,從寺廟時帶回的,說是開過光,能保佑我們平安。

從回憶裡跋涉出來,我像往常一樣摸去東西耳房,耳房裡除了幾件發霉的家具,變得空蕩潮濕。那裡曾是我兒時的神秘王國,西耳房,備滿了零食和各種奇怪的小玩意,我曾在那裡偷吃夾心餅乾,還順走一支小竹笛;東耳房,藏著很多長大後才認識的民間樂器,鑼、鼓、笙、簫、嗩呐、鑔、鈸,我和表姊妹們捉迷藏,一個小心就碰出“哐”、“咚”、“咣”的一聲,立馬就暴露了,但是我總忍不住要故意暴露一下。除了這些樂器,屋子的北牆上,還掛著一件繡有黑白太極圖的道士服,後來看到電影《倩女幽魂》的燕赤霞,我總能想到那間屋子,想到我姥爺。在我們心裡,姥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還能請動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姥爺是鎮上聞名的風水先生,當地叫“陽陽仙",看宅子、排八字、擇定婚嫁的黃道吉日、安排紅白喜事的禮儀,姥爺有著全套的知識,他的李家樂隊班子也吹得響。鎮上不少青年男女,就是在李家班的吹打下拜堂成親,生兒育女,開枝散葉;村裡的不少老人,是在李家班的吹打中落葬,萬事皆休,荒草離離。

如今的姥爺,躺在草席上,結束了陽間的行止。我走出屋子,終究沒有揭開白布,再看姥爺一眼。

事後有人說,姥爺是碰了髒東西才落水,又有人說姥爺陽壽盡了,前一天就有人看他顯魂。這會是真的嗎?我的書呆子毛病又犯了,難道當真“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可天地明明是有情的啊!有一年,我和姥爺一起走親戚回來,麥田埂上長滿了野薺菜(煮食後鮮嫩可口),姥爺說,這叫老天爺放糧。說完歎了口大氣,彎腰挖了把野菜揣進褲兜裡。

在回去的路上,姥爺講起了他小時候的事,他出生在1945年,那是個戰亂的年月,等長到十來歲,父親就去世了,姐姐出嫁後,只有他和太奶奶兩個人過活。

家裡沒有牛,也沒有男勞力,十歲的姥爺也上陣,太奶奶顛著小腳在前面拽繩子,姥爺跟在後邊掌耕犁。家裡窮,太奶奶因為太爺爺不識字,貼倒了春聯受人嘲笑,咬牙也把姥爺趕進學堂。實在太窮,太奶奶狠心賣了丈夫留下的皮柳大扁擔,賣四毛錢,給姥爺交了夥食費。

姥爺很聰明,也刻苦,在學堂裡先生誇他字寫得工整,成年後的姥爺,成為村裡的書法家,一輩子撰寫了數不清的春聯,也畫了數不清的符咒。

姥爺說,最苦的三年自然災害,路上的人走著走著就倒下,直一條,橫一條。姥爺很害怕,聽村裡的陰陽仙說,童子尿能辟邪,姥爺怕極了,就把尿撒在手上,然後擦臉。姥爺還很擔心,一到家就大喊,“娘啊”、“娘",他怕太奶奶餓死在家裡。

三年自然災害時期,河南地方志顯示,信陽周邊地區,是全國範圍內平方公里死亡人數最多的地區。我聽了姥爺的故事,想起課本上王粲的《七哀詩》,“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

後來,學校發救濟糧,姥爺省下一半的糧票給太奶奶,娘倆這才活了下來。患難中的母子,連著心,姥爺一輩子都遵著二十四孝,太奶奶活到八十三,一直當著家,從油鹽醬醋到築屋婚娶,都是她說了算;太奶奶不喜歡女孩,姥爺也順著責備姥娘不爭氣。

姥爺年輕的日子苦,太奶奶更苦,她本是往北兩百裡平輿縣的侉子,那年平輿鬧旱災,太奶奶一路逃荒到了李莊,在李莊太奶奶放鷹(以婚配為由騙吃的)到了太爺爺家,北方的侉子性子野,太奶奶半夜背點面就要翻牆逃走,太爺爺的母親早防著這一手,在牆角摁住了她,太奶奶只得老實過活,生生被改造成蠻子。太奶奶是帶著身孕南下的,不久就誕下一個女嬰,十年後才有了姥爺,丈夫離世後,太奶奶守了半輩子寡。八十年代平輿又鬧災,太奶奶收養了一個外侄女(潘飛的母親),跟著她一塊過,總算有了個娘家人。太奶奶的女兒嫁人後,很快就病逝了,留下一個外孫,在一九五九年餓死。

如今,我回望那段國史與家運,難以想象太奶奶心裡滲進了多少的黑斑。姥爺在苦水裡泡大,卻成為一個談笑宴宴的人,灑脫行世。在這份見慣了死生的灑脫背後,也悄然累積著怨懟。孩子們都說,姥爺不知道心疼姥娘。我也聽母親講過,她小時候和姥爺去趕信陽城,頭一回坐汽車,車上不給小孩座位,母親暈車,吐出了黃疸水,我問,姥爺呢?你姥爺坐那睡著了。母親從來很尊重姥爺,卻不是愛,母親對我也說不上深情。

姥爺重男輕女,丫頭片子他不怎麽管,姥娘一連氣生了四個女兒,成了他風流外債的借口,以及喝醉後的出氣筒。後來,有了兩個兒子,姥爺脾氣上來就揍,他和大老粗一樣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

成年後的子女,並不怎麽親近姥爺,和姥爺親的,倒是隔輩的外孫外孫女們。此外,便是姥爺的三朋四友和他最親熱,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無論走到哪,任誰得給李雲田幾分面子,用現在的話說,姥爺是個社交達人。

姥爺一輩子謀事也灑脫,教書、堪輿、起樂班、做會計、養豬、養魚、養蜜蜂,建果園,培植葡萄樹、桃樹,甚至有段時間,還開起米面加工房,讓人聯想起歐洲的磨坊主。姥爺多才多藝,敢想敢乾,但沒有一件事是持久的,揮揮衣袖就脫了手,接著造下一樁。如果堪輿風水需要朝九晚五,想必姥爺也早扔下了羅盤。

姥爺在第四個女兒出生後,還收養過一個親戚的男孩,叫小貴,姥爺去世後,小貴在廣東打工沒回。小貴差不多十年沒回李莊了。

姥爺去世後,村裡另一位風水先生許嘴子說,姥爺之所以落水,是偷著土葬時撞了邪,根據之一是,老劉的墳塋隔壁埋著一個溺水而死的女人,姥爺是被水鬼牽引才跌下河。

緊接著,大潘莊傳來了另外一個說法,大表哥的堂兄弟潘明,親眼看到姥爺去世前一天顯魂了,顯魂是說人的陽壽將盡時,魂魄提前離開身體,現成另一具人形,到處遊逛。村裡老人去世後,總有人跳出來追憶顯魂事件。潘明說,7號的傍晚,他在菜地拔蒜苗,看到姥爺推自行車打地頭走過,他就招呼,表爺,忙著給哪家辦事呢?姥爺沒搭理他,他遞上去一根紅旗渠,姥爺也沒接,他心裡還犯嘀咕,表爺這是怎了,不對勁啊。潘明比劃著,連姥爺的穿戴都清楚,說得有鼻子有眼。

任誰都知道,顯魂是個馬後炮的說法。令人驚訝的是,此後的歲月,在母親、姨媽們和小舅的敘述中,把它當成了姥爺的命數,他們說完就平靜了下來。

潘飛作為醫生,沒有反駁關於顯魂的說法,作為事故的責任人之一,即便時間倒流,我也很難想象他能拯救姥爺。

小衛是姥爺去世前接觸最多的親人,可他還只是個孩子,當天要趕二十多裡路去上自習課,以一個初一學生的知識,更無法判定頭孢拉定的作用,他是個忠實盡責的孩子。他在姥爺臨終時照看最多,他走後,留下重病號的一個看護空蕩期,也留下一個沉重的拷問。

得知姥爺過世後,劉老漢兒子小劉當天傍晚到的李莊。與酒席上不同,小劉見到的姥爺已經躺在堂屋的草席上,腳下點起指路燈。小劉戴著白頭巾,一進院子,就給姥爺跪下了。他說,李叔啊,我對不住你!

小劉家裡窮,姥爺是個義氣人,幫忙主事喪事,分文未取。小劉要報償姥爺,在最後一頓白事筵上,也就勸得實誠了。姥爺一輩子酗酒,沒出過事,他曾自誇是半個道仙,像李白自誇酒中仙一樣,所以在熟人的印象中,姥爺喝醉是常事,不值得在意。小劉哭得可憐,留下一千塊錢走了,大家沒有難為他。說到底,責任不在他一人。

姥爺停靈七天后,被拉去火葬。姥爺這回走的還是那條坎坷的長路,只是車上再也聽不到他艱難的喘息。

三年前,政府斥資建起了火葬場,全縣由土葬改為火葬,發現土葬,一律嚴辦。為此,村裡老了人,還是有冒險直接入土為安的。姥爺就是為送老劉土葬,才惹得掉下河。但是,認識姥爺的人太多,他自己躲不掉火葬。

火葬當天,大妗子從外地趕了回來。大妗子是小學語文老師,作為一位人民教師,她堅決不相信鬼鬼神神的事,聽了事情的前後經過,認為姥爺可能是酒精中毒,提出要找法醫化驗,讓小劉增加賠償。當天,小劉正戴著孝手巾,忙前忙後,一聽到大妗子的話,又哭上了。

“俺家就兩個閨女,早就送人了,俺大一死,家裡就剩俺們兩口子,清湯寡水的,李叔過世,咱確實有責任……你們去化驗了,俺就把門鼻子杠上,帶上老婆上外地,再也不回來了。”

一大窩子人,都不同意化驗:人死不能複生;化驗要破壞屍身,人死為大;再說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大妗子看到小劉的窮酸相,也就聽了大夥兒的勸。於是,火葬照常舉行。

姥爺的骨灰燒出來以後,灰燼裡的骨殖,有呈現黑色的。大妗子看了,更堅持說是酒精中毒。小劉聽了,一出火葬場就溜了,從此,再也沒有音訊,據說兩口子舍下田地,去了廣東謀生。

回去的路上,氣象陰沉沉的,似乎要下雪。大家一路無話,不知道誰提了一句,潘飛是不是用錯藥了?緊跟著就有人捂那人的嘴。“人家是個先生,又是這樣的關係。可不能瞎說。”

親友們蜂擁而至,從孩子、青壯年人,到姥爺同輩的老夥計,再到耋耄之年的父輩,都陸續到了。他們拎著火紙,腳步踉蹌,老遠就喊叫起來,表爺、叔啊、兄弟、侄子。他們走到置禮錢账簿的方桌前,停下報個數,再跨過月亮門,從前跨過這道門,迎接的是姥爺溫暖有力的手掌。這次是個例外,代替姥爺迎賓的是大舅,他戴著拖地的白頭巾,跪在地上孝子還禮。大舅頭撞紅磚,磕了數不清的響頭。

姥爺的喪禮上,請了縣城的樂隊班子,他們敲打的是西洋樂器,唱的是現下的流行歌曲。雖然熱鬧,讓人生出落寞,想起姥爺在世時的李家班子,人人歎氣。在姥爺熱鬧一世的背後,留下的竟是踏雪無痕的荒涼。

在第二天下午,大舅的響頭,迎來了最奇特的一幫人:李家喪葬班子的老夥計們來了!

“老李啊,你不義氣,走了也不叫咱們一聲,在陰間也好做個伴啊!”

主事人鄭子明,大喊一聲:“老夥計們,吹打起來吧!”

鑼、鼓、笙、簫、鑔、鈸、嗩呐,一時齊奏,《哭靈堂》《哭七關》《哭皇天》《祭靈》《哀樂》《蘇武牧羊》《白事接客曲》《李天保吊孝》……

老夥計們鉚足了勁兒,熰上半根煙,抿一口信陽毛尖茶,攜掉臉上的渾淚水。歇一歇,接著吹,“咱們不能讓老李走得冷清了。”

鄭子明吹笙,兒時記憶中黃亮的竹管已經黯淡無光,那些黑色的斑點似乎有微小的生物佔據其中;老廖打鑔,鑔上鮮紅的纓子也都破成了布綹子;年邁的歪脖趙,吹嗩呐,但是鼓著腮幫子明顯有點費力,吹吹就喘口氣。但是老哥們的義氣在,吹得賣力!

咚咚咚,哐哐哐,嚓嚓嚓,院子裡,似乎卷起了滾滾熱浪。

嘀嘀嘀,噠噠噠,嗚嗚嗚,院子的上空,似乎風呼雨嘯。

屋簷下的鴿子,在鏗鏘的鑼鼓聲裡,撲撲棱棱飛向天空,在冬季的灰暗天空裡劃下一道道神秘的符號。

一幫老夥計,吹打了三天,白天吹,晚上坐夜“唱經”,僧人道場、陰陽道場、喪歌,跟著姥爺唱那麽多年,他們早已爛熟於心,不用再翻書本,《地藏菩薩本願經》《往生咒》《元始天尊說豐都滅罪經》《亡靈經》……

日月猶如兩隻船,東邊撐起落西邊;一隻船兒催人來,一隻船兒斬少年。

歎君一去別泥城,黃泉路上好傷心;獨自行來誰作伴,慈光接引上天庭。

……

倒頭紙,報喪,哭喪,停靈,戴孝,指路,搭靈棚,打棺柩,開明堂,入殮,報廟,送漿水,守靈,送盤纏,托魂,開路,開光,封棺,招魂幡,哭喪棒,打坑子,起靈,下葬,白事筵。

大舅捧著高檔的骨灰盒,回到李莊,鄭子明一力主事。

2007年1月16日,陰歷丙戌年、辛醜月、庚戌日,宜:入殮、除服、成衣、移柩、啟鑽、安葬、修墳、立碑。(至於忌嗎?姥爺作為道仙,該是百無禁忌,且飲三杯。)

姥爺於當日下葬。

姥爺下葬一月之後,鄭子明在龍廟街上賣糧食,遇到大姨還說起俏皮話,“這個雲田,走了也不叫我,要不俺倆一趟兒多好。”兩個月後,鄭子明因病去世,享年六十。此後,李家班子再沒吹打起來。

* 題圖為電影《百鳥朝鳳》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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