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員工被離職,部門被裁撤,裁員救得了在線教育嗎?

文 | 易方興

編輯 | 楚明

運營 | 小小

該來的還是來了

“有空嗎?過來找我一下。”

一周前的一個下午,張雪正在微信勸說一個拒絕了她四五次的家長報課,突然收到公司主管發來的這條消息。她當時腦袋一懵,汗從背上冒出來,心想,在線教育的裁員潮,這下終於湧到自己頭上了嗎?

由於覺得上一份會計的工作缺乏激情,她在一年前,投身到廝殺正熱的在線教育行業中,成了去年融資額最高的一家在線教育公司成都分公司的輔導老師。這一年裡,她經歷了一個行業從最輝煌到最窘迫的轉變。入職那天,組裡幾個小夥伴還開了個熱鬧的迎新會,大家出去唱KTV到深夜,而現在,組裡雖然還沒有裁員消息,但每個人都壓力很大,聊天都是用“你以後準備怎麽辦”來開頭。這次主管突然找到她,她嗅到一股不安的氣息。

她的預感是對的。主管像連珠炮一樣問她:“你續報數據低,二輪續報怎麽辦?目標多少?準備怎麽解決?二輪續報之後,如果數據還是不行,那麽我覺得你能力和崗位不匹配。”最後主管勸退她,“你可以看看新的機會。”

她覺得委屈,因為這一輪所有同事的續報率都比之前低。如今,“在線教育史上最嚴監管”之下,在線教育的線上廣告進入了前所未有的沉寂期,相反的,網上“唱衰”在線教育的新聞隨處可見,導致家長的質疑更多了。有的已經報名的家長看到新聞之後甚至要找她退費——這是之前沒有過的。

“當一個家長在交了幾十塊錢體驗課都覺得上當受騙的時候,那這一行業就太難做了。”不過主管沒有把話說死,她準備再給自己1個月的時間,把二輪續報率做上去。

如今,在線教育正站在十字路口上,該如何合規,以及該如何活下去,是每家機構都必須考慮的問題。像張雪這樣,直接參與一線課程售賣的輔導老師群體,被推到了抉擇的岔路口。

如果說張雪還可能通過努力留下的話,在另一些公司裡,參與6歲以下低幼項目的從業者們,除了被“離職”,沒有別的選擇。

▲ 教育培訓行業圈裡討論裁員潮。圖 / 脈脈

楊凡是另一家獲得多輪融資的頭部在線教育公司的低幼項目的輔導老師,一個星期之前,她還在班級群裡對接家長,處理家長髮布的學習報告。結果過了個周末,再來公司,發現整個工作群都被禁言了,連後台也登不上去了。

部門leader(領導)通知他,說得很委婉,“工作有變動,接下來會挨個談話”。楊帆的工位是綠色的隔間,平時不到吃飯的時候很少有人站起來,彼此都看不見對方的臉。但那一刻,大家都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我看到對面的哥們兒眼神特別茫然,就像丟了魂一樣,我覺得自己應該也差不多”。

楊凡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脖子上紅色的工牌摘了下來,上面“讓優質教育觸手可及”幾個字很顯眼。這也曾經是他加入這個行業前的理想,“不過進來之後發現自己就是個電話銷售”。不過,他覺得自己仍然比很多同行業的人幸運,因為他和部門其他被“離職”的小夥伴都拿到了N+1補償。

“被離職”,他有心理準備,但是也覺得這一年的青春虛度了。上交了工牌、手機、電腦,唯一保留下來的是公司端午節前發的粽子。之前經常都忙到夜裡11點才回家的他,離職那天吃完晚飯就睡了,這是他半年來睡得最早的一天。

同樣身陷人員調整風暴的,還有主打4-16歲孩子編程教育的編程貓的員工。2020年11月,這家公司獲得了13億元D輪融資,員工也擴張到7000人左右的規模,一時間風頭正盛。但在今年4月之後,這家公司也開始了人員調整。

“最主要的原因是不讓做廣告後,新學生越來越難招了。”5月份中旬從編程貓離職的負責銷售的linda說,當天主管挨個找業績排名靠後的員工談話,希望他們一天內辦好交接手續,如果交接順利的話,可以給半個月工資。

她感到無力,“我們這些試用期的員工是最沒有話語權的,以後我的簡歷就不寫這段了”。

難以進門

如今,對在線教育機構來說,“裁員”是個敏感詞。無論是像張雪這樣,因為業績不達標被勸退,還是像楊凡這樣,整個低幼部門“被離職”,都不能說成是“裁員”。

不可否認的是,在線教育正在經歷冰風暴,頭部機構收縮動作明顯。

裁員的前提,首先得是進入了公司,但對另一批在線教育的求職者來說,他們可能連被“裁掉”的機會都失去了。

對剛畢業的陳玲玲而言,這份工作是個好選擇。沒別的原因,是因為長沙房價低、幸福感高,而這份工作的薪資在當地還算可觀。這份工作寄托著她對未來的夢想,“兩個月就能在長沙賺一個平方米的房子了”。

5月25號參加微信視頻群面,做完筆試題,到了5月26號,就收到了聘用通知書。Offer上寫著,底薪稅前3000元,外加帶班費和績效獎金,13薪,五險一金,每年7到15天帶薪年假,每月一天帶薪病假……一切都顯得很完美。

但計劃趕不上變化。5月27號,她參加完入職體檢,“很開心”。結果一天后,接到HR的電話,“說是暑期的老師崗位已經飽和了”。

這讓她措手不及。她之前有一份家教工作,還沒上完,為了這份工作已經辭掉了,現在再想找也找不回來了。HR在電話裡還說,所有6月份入職的老師都要推遲,或者選擇等到9月份再入職。

她麻木地掛了電話,接著越想越氣,“既然滿了,為啥還要招人?而且offer都發了”。

凍結入職名額的,有數家在線教育公司。在杭州,應屆畢業生孫茜面試了高途的輔導老師,遇到了相似的“待遇”。她通過朋友內推進入,面試也通過。為了慶祝,她在學校玩了兩天。兩天后,她準備簽offer的時候,HR打電話過來,說招的人太多了,沒簽offer的都不能進。

她很自責,覺得肯定是自己在學校玩的那兩天耽誤了。後來遇到同系的另一個同學,也報了輔導老師,那個同學比她勤快多了,從面試通過起,就一直問HR能不能簽約,結果HR一直說不能簽,最後跟孫茜是同樣的結局,兩人都要重新找工作了。

事情終於出現一絲轉機。5月28日,陳玲玲再次接到HR的電話,對方說,考慮到很多人已經租了房子並且完成了體檢,所以爭取到了幾個名額。

“我又有工作了。”6月3日,是陳玲玲入職培訓第一天,她終於如願以償地進入了長沙最高的IFS國金中心上班,拿著剛剛領到手的手機和筆電電腦,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擁有它們多久。

▲ 培訓中心老師在進行線上教學。圖 / 視覺中國

為什麽裁員

那麽,為什麽會裁員或者縮緊編制?尤其是頭部在線教育公司這些資本的寵兒,一直以來,他們的關鍵詞都是擴張、燒錢、增長。而無論是誰,從去年到現在,它們都經歷了從沸點到冰點的轉變。

在各家機構對外公開的信息裡,高途是表達裁員理由最明確的那個。

高途集團創始人陳向東在27日內部會議上談到自己對法規的理解:

“從2021年的6月1號開始,任何機構不管你是公辦的幼兒園還是私立的幼兒園,還是校外培訓機構,如果對3—6歲的孩子進行小學課程教育,就是違法的,可以受到國家的嚴厲查處的。”

當初,啟動小早啟蒙業務的時候,他認為這是個巨大的市場,準備尋求融資,但在多方溝通後,陳向東意識到未來《未成年人保護法》的執行將非常嚴格。此時,高途旗下小早啟蒙團隊已超過1000人。

他在公開講話《任何一家組織時時刻刻想的都是怎樣活下來,怎樣創造更大的社會價值》中,說了三次“迅速”:

“如果這些產品不讓做,必須迅速、不拖泥帶水跟夥伴們極度坦誠講清楚。”

“我們要迅速做三件事。”第一件就是如果還想做3到6歲,就只能選擇離開。

“HR團隊會迅速跟大家溝通。”

這符合陳向東做事雷厲風行的特點。在跟誰學改名高途之前,就經歷過一次生死存亡危機。那是2016年前後,跟誰學雖然設立了5個不同的事業部,但依然找不到能賺錢養活自己的方法,當時他天天失眠,妻子還給他準備了安眠藥。

陳向東當時的做法就是做減法,也就是裁員。“該拆分的拆分,該關掉的關掉,該整合的整合。”5個事業部全部放棄,全部聚焦到直播大班課,這才有了現在的上市公司高途。如今看來,高途火速裁掉小早啟蒙團隊,和當年高途經歷的變動有相似之處。

這一切都是因為,在線教育機構們突然意識到,如果再不迅速改變,可能活下去都成問題。

在業內,政策的嚴格是逐漸遞進的。3月中旬,網上流傳一份“關於減輕義務教育階段學生作業負擔和校外培訓負擔試點座談會”的文件,稱之為“雙減會”。文件有3點明確要求:第一、要限制廣告投放,中央和地方主流媒體、公共場所,居民區各類廣告牌和各類網絡平台,均不得刊登、播髮線上線下培訓廣告;第二、由學校提供課後服務,實現學生周末不參加線上線下培訓;第三,不再審批線下學科類校外培訓機構。

也有人把這次雙減會上的政策稱之為“三不準”。3月31日,教育部針對“雙減”回應稱,“今年教育部把這項工作列入重點工作任務,將會同有關部門按照系統治理、標本兼治的工作思路,采取更加有效的措施,進一步加大校外培訓機構治理力度。與此同時,要進一步強化學校的育人主陣地作用,切實減輕學生校外培訓負擔和作業負擔,積極回應人民群眾的廣泛關切。”

“雙減”帶來的直接改變是,在線教育公司投放的廣告迅速減少。一名業內人士表示,目前正是暑期班報名的高峰期,但頭部在線教育公司們已經暫停了至少1個月的抖音投放。“這在過去是從未有過的現象。”

就連一些在線教育周邊業務公司也受到影響。吳磊是北京麥迪可未來科技公司的員工,他們公司專做教育品牌傳播,是字節系的代理公司。他的主要工作內容,就是做在線教育短視頻廣告的腳本和製作。在線教育廣告投放收緊之後,部門領導已經找他談話,讓他找找別的工作機會,因為已經沒活兒了。

限制廣告可能只是個開始。而到了5月21日,中央全面深化改革委員會會議上,審核通過了《關於進一步減輕義務教育階段學生作業負擔和校外培訓負擔的意見》,接下來將對校外培訓機構進行“從嚴治理”和“全面規範”。緊接著,6月1日,市場監管部門對15家校外培訓機構分別予以頂格罰款,共計3650萬元。

現在,政策實施細則雖然尚未落地,但各家都已經開始勒緊褲腰帶了,首先就體現在人員編制上。

▲ 2021年6月,被稱為“宇宙補習中心”的北京海澱黃莊銀網中心大廈內,部分培訓機構內空無一人。圖 / 視覺中國

裁員真的有用嗎?

人員優化、部門裁撤背後,暴露的是在線教育這兩年高速擴張所帶來的更深層次的問題。

高速擴張的在線教育機構中,曾經的明星公司VIPKID是一個典型。趙闊是VIPKID的啟蒙項目的員工,如今人力已經找他談話,說“項目不做了”,並且規定了最後的離職時間是6月底。

裁員對VIPKID來說不是新鮮事。早在2019年,VIPKID的員工數量直逼12000人時,就已經傳出過裁員的消息,“那還是2019年下半年,包括銷售、班主任、教學、教研都裁掉了接近五分之一”。

而在今年雙減會之後,趙闊發現,VIPKID的公司員工數量仍在持續減少,去年10月份,公司還有8000多人,到了今年4月份,變成了7000多人,到了5月份,已經變成了6000多人。人數只有高峰時期的一半左右。

更讓趙闊感到折磨的是,明知業務被砍,每天依舊要寫日報,分析每天的工作。“現在是一邊混日子,一邊找工作的狀態。”但他發現,行業裡各家公司都收緊了名額,跳槽到同類公司是一件難事。

但裁員真的有用嗎?

答案很可能並不樂觀。3年前進入在線教育賽道,目前任職某少兒英語機構的市場總監劉帆說,裁員解決不了根本性的問題。

“在這個行業裡,人工開支並不是很大一部分,裁員並不是核心問題。核心問題就是現金流,其實我們行業就不怕賠錢,只要外邊有錢進來,只要能繼續獲客,永遠不怕賠錢。”他說。

“裁員能解決人的問題,但解決不了債的問題,對吧?你之前鋪那麽大攤子,動不動都是賣一年的課,你課總得上吧,總得維護吧,所以你運營支出不單單是人,人是一部分,你裁一部分銷售沒問題。但是後續這些用戶有的服務一年到兩年的,比如一些頭部大廠,一個月的運營費就是10個億,如此高的費用,還得維持一兩年的運營,並且在這一兩年裡沒有新的錢進來,這是特別大的問題。”

劉帆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在這次風暴下,頭部大廠死掉。“頭部死掉了,下面這些小的也活不成。因為資本會退出這個行業,所有人都拿不到錢,那這個行業就沒法幹了。”

但他同時也覺得監管是必要的,“我就是做市場的,這是個內卷嚴重的行業,以前各家都投效果廣告,投放10個億,可能只有5000萬的效果”。

這樣的狀況,印證了艾瑞谘詢的《中國在線教育行業研報》的結論——這是個依靠資本輸血的行業。“一面是高融資、高估值、高收入,一面是高投放、高獲客成本、高虧損;一面是商業模式看似跑通,一面是行業普遍虧損,距規模化盈利尚有距離。”在2020年資本向在線教育行業累計輸送的1034億元中,80%都流向了頭部的5家公司。而到了今年,在趨嚴的監管之下,還沒有高額融資的消息傳出。

在監管政策發布之前,他也覺得燒錢大戰沒有盡頭。“再舉個例子,現在市面上低轉高的續費率不會超過12%,就按8個人有1個人續費來算,現在每個用戶的獲客成本是一兩千塊錢,等於一個續費用戶的獲客成本已經超過了1萬塊,這正常嗎?”

廣告燒錢大戰已經成為過去時。劉帆有一個微信群,群裡是各家在線教育公司的市場部中層。6月1日,也就是在對15家校外培訓機構分別予以頂格罰款,共計3650萬元的那一天之後,本來沉寂的群裡開始了久違的聊天。

聊得最多的就是“準備轉行了”。有的人準備去開餐館,有的準備去幹行政。總之,他們想要離開這個行業。

▲ 圖 / 視覺中國

(文中受訪對象均為化名)

文章為每日人物原創,侵權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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