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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大文 四十年前的冊頁裡有一段人生

四十年前的一句囑咐,四本冊頁,一段師生情。人世熙熙,皆為緣而來,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道別不代表忘記。

“四十年後,你再給別人看吧。”因為老師程十發的一句囑咐,既有精彩紛呈的人物畫,也有新奇靈動的花鳥畫,更有意境浩渺的山水畫以及題畫詩,四本幅幅精到,張張優秀的冊頁四十年從未示人。開闔間四十年已過。2019年8月18日,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悉心為汪大文選擇了位於上海中心52層的朵雲書院,舉行《仰潼觀止—程十發冊頁精品》首次公開出版分享會。“這麽高的地方,感覺離老師也近了一點。”滿頭華發的汪大文在眾人面前鄭重打開精裝本的盒蓋,紫、綠、粉、灰,不落窠臼的選色與設計,四冊精心製作、印刷的冊頁很重,重得正如這人間的承諾。1960年8月18日進上海中國畫院,9月拜師程門,學生18歲,先生38歲。如今,生於1942年的汪大文也已年近八旬。“這套書,就是一段旅程,我願與讀者一起,溯遊而上,重回故事的起點。回望是為了紀念。”

汪大文近影

一句話就是一個承諾《乙卯秋日寫花鳥八種》《鱸鄉雜繢》《丁巳寫宋人詞意冊》和《詩意山水精品》,程十發先生前後饋贈給學生汪大文四本精彩至極的冊頁。勾連起整個故事的,是《丁巳寫宋人詞意冊》。1977年10月,在北京羈留了三月有余,程十發迫不及待要把在旅途中所作拿給汪大文看。從前的秋天比現在來得早,“那時我住在武康路109號,他興衝衝跑來,穿了一件厚棉布外套,像變戲法一般,從寬大的袖籠裡掏出一小捆畫卷,還得意地告訴我,用來作畫的紙,是從清朝宮中的账本裡揭下來的,因此有些還能隱約看到滿文。”那年七月,程十發先生帶著學生晚輩四人:汪大文、陳逸飛、魏景山、吳玉梅,自北京飛往內蒙古呼和浩特參加那達慕,看賽馬和摔跤,大家一路畫了很多速寫。胡天八月即飛雪,八月的草原已有寒意,眾人卡車換大巴士,又一路顛簸到北京。“九月底,我們四人先行返滬,先生留京城繼續工作。長安街中秋之夜,先生寫信與我筆談唐宋傳承,又提及途中隻攜得宋詞選一冊。”師徒結緣四十七載,汪大文保存了52封先生的信劄,“這封信是最重要的”。中國畫有“六法”,程十發認為“骨法用筆最重要”,不管時代如何進步,沒有這一點,就不是中國畫;不管如何創新,如果沒有筆法基礎,也是寸步難行。“但當時我人雲亦雲地與先生爭辯‘氣韻生動’才是第一要緊,今日想來,真是幼稚。” 見汪大文翻閱自己精心所作的宋詞意山水、人物、花鳥十二頁愛不釋手,程十發囑咐學生當下不要拿給別人看,沉吟了下,又說:“過四十年吧,那時大家可能更了解一些。”為什麽要過四十年?先生走後,汪大文又讀題跋,只看到其中有借用《金剛經》中的句子,隱約覺得,在當時的環境下,旁人看了,或許會多嘴而給先生惹禍。謹遵師命,汪大文連裝裱也是拿到常熟去做,並且小心收起了那張有題跋的宣紙。

花鳥局部 程十發作正大光明有顆愛蓮心人生就是一段旅程接著另一段。1981年起,自費出國留學的政策開始放開,“那時,我已經四十,畫先生一路的畫也算小有名氣,潤格10元一平尺,生活無憂。但先生知道我個性,鼓勵我出去闖,去學習其他藝術。”帶著四百美金,還有先生所贈的冊頁,有意突破的汪大文帶著兒子登上了飛往美國的班機,在異鄉展開了人生新的起點。憑著先生寫的紙條,汪大文敲開了大收藏家王千已的家門。收過程十髮的畫,“王千已說先生就是當代唐伯虎。還對我說,‘你的老師對你真好,放你出來’”。

儘管有先生關照,但人在他鄉怎會容易。思鄉心切時,汪大文才會打開珍藏的冊頁,翻到先生畫的荷花,1977年的那次旅行清晰如昨。九月初到承德避暑山莊,康、乾全盛時期的輝煌壯麗已灰飛煙滅,當年的行獵馬蹄聲聲如夢幻泡影。離宮池滿池荷葉翻飛,所幸那朵兀自美麗的紅蓮已永遠鮮豔地留在了冊頁首幅。身處大洋彼岸,隔著時光的距離,再默念先生的題跋“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靜露加閃電,百劫又重生,心無維摩詰,筆墨是長春”,汪大文覺得心中豁然有亮光。

程十發題跋

曾因畫《海瑞的故事》而遭重點批鬥,一度被剝奪執筆的自由,然而,那些年,先生的創作思維始終活躍。在那幾本冊頁中,先生縱情追求用筆的快感和造型的樂趣,逆境與險惡早已拋諸腦後,進入物我兩忘的自由境界。也許生命中有痛苦,先生卻能把它化解成幽默,然後是寬容。在那段遠離故鄉的歲月,再不能侍奉在先生左右,聆聽先生的教誨,但汪大文卻覺得自己的心似乎離先生更近了。當她再度拿起畫筆時,荷花與觀音成了她最中意的主題,“我從此再不刻意地把荷花的傳統意象付與筆端,荷花的美使我感悟萬物的生命過程都有其光芒。人生最高的境界就是包容萬事萬物。”很多年後,當汪大文把自己在美國的創作給先生看時,程十發說:“這才是我的學生汪大文!”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程十髮到紐約,汪大文陪先生到大都會博物館瀏覽,兩人在非洲館停留了很久,“原始的東西是最有生命力的。我現在還記得先生當時對我說的話。”紐約的短暫相聚,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溫暖著師徒二人的心。1997年,汪大文終於回到上海探望先生。斯時的程十發連續經歷了喪妻別女之痛,儼然垂垂老者,再不見昔日的意氣風發。但師生相見還是給老人帶去了一絲安慰,他老派地摸出紅包,指著汪大文孫女的照片說,“這不是小汪大文嘛”。

程十發作並題《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

人生若隻如初見

2004年,汪大文決定和家人一起重回故裡定居下來。這年,學生62歲,先生82歲。

汪大文說自己真是幸運的一個人,老先生們在她一生打下了不可磨滅的烙印。她本名汪大汶,是父親的朋友錢瘦鐵先生幫她改為“大文”。她一生愛硯,是受唐雲先生影響。當年為集中培養新中國第一代傳統中國畫接班人,上海中國畫院首次采取傳統的“師父帶徒弟”的辦法。亦是在唐雲的介紹下,汪大文成了第一批招收的“學徒”中最年輕的一個。

影響汪大文一生的三位老師,錢瘦鐵(上)、唐雲(中)、程十發

拜師那天,院長豐子愷做主持人,長桌上鋪著紅布,老師坐在對面,“第一次見到先生,他的兩道眉毛又濃又黑,只要眼睛稍微一抬,我就嚇得趕緊低頭。”新時代,傳統的磕頭儀式變成了鞠躬,但拜師的核心意義還在: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學藝先學做人,“師承”繼承的不是具體的一筆一墨,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繼承,是中國文化精神。最後陪伴先生的三年,是一段難忘的溫馨的時光,師徒二人常回憶過去的點滴趣事。剛進畫院,汪大文帶了唐雲送給她的一方明代的澄泥硯,先生看到了,說:“這是好硯台,我來畫。”原配的盒蓋上便多了一個朝鮮族小女孩,頭上頂著一個魚缸,題款為“壬子九月重陽後三日,為大文藏硯畫小品,十發題,素白刻, 大文之硯”。1964年,師徒二人與畫院同事一起到青浦朱家角體驗生活。一日,汪大文被派去提水,半路遇到當地的小孩招呼回家去試聽剛裝好的無線電收音機,玩心重的汪大文早忘了老師還在等水煮茶,而久不見弟子回去的程十發和其他幾個老師一路找到河灘,既不見人也不見水壺,急得捶胸頓足,“這叫我怎麽和她媽媽交代”。多少年過去了,程十發還會嗔怪這個心大的徒弟:“我的心髒病都是那時給你嚇出來的啊。”1976年畫院組織到黃山茶林場深入生活。36歲的學生心裡覺得56歲的先生已經是老人了,給先生準備了一根棍子。結果爬山時,差點滑倒的是學生,眼明手快的先生一把拉住她,好氣又好笑地說:“到底是誰救了誰?”

汪大文(左一)與畫院同學在寫生

在北京的那段日子裡,汪大文與同行的陳逸飛、魏景山偷偷跑出去看內部電影,讓一心想抓緊時間工作的程十髮很不高興。回滬不久,汪大文收到了老師的信:“大文:我昨日也去看了一場電影。你總說我性子急。我決定改改,所以這封信寫好之後我沒有馬上寄出,隔了兩天之後再寄你,這下不能說我心急了吧?”學藝初成的汪大文拿著作業去問先生,“畫人物我會了,但不知道背景畫什麽。”先生背著手在畫室踱了幾步,“我來和你合作。”而後,學生做主角,老師做配角,學生畫陶淵明,老師補松柏。“後來,我畫的李白、杜甫、白居易、李賀,背景都是先生幫我添上的。畫到李賀,先生說:‘李賀長得難看,你就畫側面吧’。”

師徒合作

2007年6月18日父親節,汪大文和師妹曹曉明一起做了一個展覽。開幕式結束,汪大文趕到醫院看老師,問“我們要不要再合作一次”。程十發緩緩地舉起胳膊,汪大文扶著先生的手,握著原子筆,在護士記錄本上畫了幾根線條,“我們都強裝笑顏,拍手說‘好像心電圖’。這是我們師徒最後一次合作。”還沒入院前,汪大文一直說要帶先生去南京路新開的明天廣場,頂樓可以看到國際飯店、人民公園。哪知承諾還未兌現,程十發就被送進了醫院。“我還記得他手術後回到病房,隻對我說了一句,‘嘴很苦’。我和護士長說,我要帶他出去,護士長掀開被子,我一看,老師的身體上已經插了好幾根管子,心一沉,才知有些事不立刻做,就會成終身遺憾。”人世熙熙,聚散皆為緣。夫妻、子女、師生、朋友、同僚概莫能外。天下無不散的宴席,只是我們都不擅長告別。清醒時,程十發說,大文,你不要太執著,我們都是過客,到站了,都要下車。2007年7月18日,程十發走了。“站在先生的病床邊,我最後看著的是先生的右手,那隻畫了多少畫,寫了多少字的手,心頭浮起的是先生題跋過的句子,萬物皆飛塵,藝術是長春。”含著熱淚,汪大文題下了一闋詞,同自己與先生47年的筆墨因緣作了最後的告別:“十發為一程,太匆匆!而今何止千里外,天上人間煙雲隔。問來世,可從否?執師手,再登黃山始信峰……”

程十發與汪大文現在,大多數人印象中,先生都是坐在輪椅上的睿智老者,但是在我心中,他始終是我剛拜師時,穿著藍色中山裝,黑黑的頭髮,濃濃的眉毛,眼睛閃著亮光的神氣模樣。”摩挲著畫冊的封面,汪大文說:“如真有時光隧道,我們師徒當可沿著四本冊頁走回到以往的歲月……”(吳南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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