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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丨彭於晏:我一輩子只見過爸爸四次,男人該有什麽靠自己學習

彭於晏38歲了。在一家海灘上的老五星酒店,他主動介紹自己。前一天夜裡他飛來海口。像以往一樣,他早起跑步10公里。

大堂連結海洋。綠樹環抱,椰子林、三角梅和大葉油草從海岸線盡頭升起。

“跑步就是左腳右腳,左腳右腳。”他揪著頭髮,努力把思想轉化成語言。不成功時他會用那雙乾淨、全神貫注的眼睛看著你。

新電影《緊急救援》裡他沒化妝。有時年齡幫到人,彭於晏不用隻拍那種英俊小生的電影了。不工作時,他過著正常、傳統的生活,圍繞家庭運轉,家庭指母親與姐姐。她們陪他讀劇本,母親有時會把原著小說也讀完,打理起居,為他能多睡一小時反覆改期班機。他則在每份工作結束後帶她們去世界各地旅行。他不介意承認,工作上多辛苦危險的要求都不拒絕,一個大原因是渴望換取更多能用在家人身上的錢與時間。

“經濟能力好轉了,我的時間有限,我媽媽時間也有限。真的。大家時間都是有限的。”彭於晏說,“沒有東西能改變這個。如果去想,越想就是越悲哀。”

拍新片這一年他都住在海邊的酒店。太平洋另一側的水抽到影棚蓄水池,七十米深,可以放幾架飛機那麽大。墨西哥海水重度汙染,眼睛接觸發炎,刺痛,好萊塢演員全部拒絕下水。每天他跟導演說,導演,我先去馬爾地夫等你,然後跳下去。溺水那天也是。上來之後所有人都不說話。奇怪的是片場有那麽多人,那麽多機械,卻可以一點聲音也不發出。

晚上健身教練陪他喝了幾口威士忌。教練沒說什麽。他也沒說。第二天又是下水。

噩夢也沒有做。繩子在水下70米卡住,岸上拉威亞的人使了全勁,不知道他卡住,還在拉。機器一直往下沉,他被兩頭拽著,沒有氧氣瓶,像拔河遊戲中間那塊紅色標布。打浪機做的浪非常大,他覺得比真海還恐怖。忽然就嗆水了。喉嚨被水頂開,每咕咚一聲,水擠出一節身體內部的空氣。他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溺過水,知道後面是什麽,擠光需要30-40秒,胃先灌滿水,然後鼻子進水,肺部缺氧,腦缺氧,就死了。

海底等著六個水肺潛水員,出問題他們會給他氧氣,但他們上來的時間他能不能撐到?如果他們以為他的掙扎是表演的一部分呢?他伸手夠工具包,想拿刀劃開繩子,但摸到的工具是假的。劇組怕演員出危險,往工具包裡裝的全是道具。他感覺出不對,扔掉刀,潛水下去解繩扣。黑暗使人完全失明,一失明就恐懼,恐懼加速缺氧,能依靠的只有你的兩隻手和求生欲。繩扣開了。上到水面才發現手指被什麽鋒利邊緣削掉一塊肉。

每次上岸他有五分鐘時間洗眼睛,泡一個小水池暖身子。“當年萊昂納多·迪卡普裡奧和凱特·溫斯萊特拍《泰坦尼克號》泡過的,”彭於晏說,“跟好萊塢一樣(待遇),給巨星泡的。”

“之前拍《破風》的疤,《阿信》摔的傷口,現在晚上還會癢。你問我碰到這些危險、負面,有沒有一個很好的管道排解掉。你知道嗎,溺水那天拍完以後,我還要再拍一個月,一個月天天泡在那個水裡。我就告訴自己,我在馬爾地夫,氣象很好,喝杯咖啡,開工。”他用那雙乾淨的、全神貫注的眼睛看著我。“就是一種信念,真的。人的意志很難解釋。意志可以超出自己的想象,去決定你的行為。”

我知道但沒說的是,一個演員一旦開始做付出型演員,那他的問題是後面每一個找來的導演都準備好了苦給他吃。而這個問題的麻煩在於,後一個準備的總會比前一個多。我知道他也知道這一點。

他們希望他穿過火場,不帶氧氣潛入水下飛機遺骸,撞破玻璃同時格鬥、射擊,從高樓縱身一躍(毋庸多言,務必同時保持身姿和表情好看)。有時他們希望他的動作比高危職業的真實情況更驚險——螢幕裡太小了看不清,但新電影每一幀畫面直升機下吊著的小點都是彭於晏。還有部分願望是即興的。

工作人員提著防火漿過來,“導演要燒你,沒問題?”

“OK,OK。”他說。

在墨西哥灣每個早晨,彭於晏與導演林超賢一起跑步。他們跑8公里。多年來林超賢渴望一個真正的搭檔,不是“執行命令”,而是“並肩作戰”。他說要把“所有懂的東西、我的功力全部傳給彭於晏”,“我希望他是‘唯一’的。”

32歲那年春夏,彭於晏每天練習騎車6-7小時,為林超賢拍職業自行車公路賽的電影做準備。練體育項目和練樂器一樣公平:練了就是練了,沒練就是沒練(騙子不管多巧妙也裝不出精通樂器的樣子)。他練“破風手”,一個有意思的、像從希臘神話中移植出來的工作:速度越快,風阻越大,風阻越大,越耗體力,於是需要一個家夥人肉擋住風阻,消耗自己體能以保住身後夥伴體能,助他人贏得比賽。

最後階段的賽坡,運動員隻衝刺一次,但拍攝要求彭於晏一天衝8到10次。林超賢說他相信破了紀錄,“我是說演員被折磨和付出的程度,那是演員為電影能付出的意志上的極限”。

“有時燈沒好,有時其他人沒好,你跟他說,再衝刺一遍。他都說好。”林超賢說。“他的意志力沒有一次掉下來。”

彭於晏對意志力的日常檢修保養從每個早上跑步開始。像樂器校準音。他說你必須一直訓練你的意志,每次都付出一樣多的努力,看上去是體育鍛煉,實際是精神練習:“你反覆去訓練:我規定我自己做的事情我做到了。”

談這些時他的表達更清晰有力了:“即便重複再多次,每一回你的腦子也會告訴你,下次再做就好,下次再騎吧,休息一下再騎。但我會想,如果連這個都做不了,我怎麽告訴我自己我可以在這個職業往深處走,走到我想去的地方呢?連騎個腳踏車,騎到這個山,或者跑個10公里,我都放棄,那我拍戲演不好,算了,下次再拍。不行。我必須做到。”

《奧德賽》裡,特洛伊戰爭之後,奧德修斯要回家須經過海妖塞壬的水域。塞壬歌聲妖異,瓦解掉駕船者的心神,叫他們撞向冰山。奧德修斯想聽聽這歌聲。他用蠟封住除自己外所有船員的耳朵,然後把自己鎖起來,捆在桅杆上。這樣無論發生什麽,他的頭腦都無法命令肉體做出毀滅之舉——人的精神沒有強大到能固定在曾達到的程度上,像鋼水冷卻成型(“奧德修斯知道,光憑意志力不足以抵禦塞壬的誘惑”),通過每日練習,你幫助它回憶,再幫助它重新做到。你和你的精神就是這麽個關係。此前的都不算,每一天都是新的。

他腳踏實地學到的知識是那12個字:跑步就是左腳右腳,左腳右腳。無論多難的目標,只要動作能被拆解,都能成為一種練習:

1 提前知道塞壬的歌聲在哪兒;2 設定目標,把願望變成承諾;3 保持警覺,不被環境臨時變化干擾;4 公開目標,讓自己呆在他人視線的監督下;5 練習,重複這個練習,像戒酒協會標語說的那樣:一日一次,直到變成人格的一部分。

當演員上他從沒覺得安全過。十多年前他為一部電影的男配角色練習兩個月拳擊,男主角沒來,電影流拍,無事可做只好又練一個月,三個月天天去拳館,結果幾年過去《激戰》找演員,他的練習匹配上去剛好吻合,為《激戰》多練的功夫又在幾年後匹配了《黃飛鴻》——至今每天走進片場,他都帶有迷信色彩地擔心,命運是一款打點連線遊戲,這一部演不好,下一部就不會連上了。一個點連結下一個點。一條想象的、虛構的旅程,你必須使自己感覺在不斷前進,練習是能抓住的唯一繩索。

有時他想這些能一層層想下去。流量很好,拿獎很好,有錢很好,“贏”很好,樣樣都是好東西。你表演肯定希望演的東西被看見。就像他也喜歡畫畫,一個畫畫的人,沒人看也會畫,但有人看好開心啊,畫完還能賺錢,太好了可以以此生活了。梵高就沒有樣樣都要到。但梵高是他的偶像,他的一生是他的選擇。

樣樣都是好東西,但如果不是樣樣都要得到,你會怎麽選?他特意去了梵高最後那個精神病院,去了瓦茲河畔(Auvers-Sur-Oise ),普羅旺斯,站在他畫那些畫的地方。梵高住的房間很小,布局有一種醫院風格、不舒適的整潔,家具全是直角,鐵絲床硬且窄,椅子也是。清醒時梵高在這裡作畫,疾病發作會被帶去旁邊一間屋子,浸泡進冷水裡,直到恢復平靜。他努力想弄明白在這裡度過生命最後一程的感覺。不可能會愉快。他想以生命為比例尺大概是這樣,最終決定你成為哪種人的並不是你的能力,而是你的選擇。

拍攝這年他經歷了兩次“萬一”。一次是溺水。一次是他的朋友高以翔的離世。他們都是台灣人,去加拿大念書,又回內地拍戲,在同一段時間被雪藏。無所事事的日子,兩個男孩湊在一起打籃球。

“你碰到的所有人都是‘乘客朋友’,他下車了就是下車了。”彭於晏說。

世界變動不居,他慶幸自己還有一個平行空間可以去。電影的空間裡,電話費、水費都不用繳,只需專注地體驗:精疲力竭,命懸一線——導演說cut,喝酒,烤肉,抽水機把恐懼抽光。這個空間既短暫又虛幻,你可以在其中停留一會兒。然後獨自走向更深處。

1982年至今彭於晏只見過父親四次,每次不超過幾小時,男人或人該怎麽面對世界他靠自己學習。他看重持續不斷的練習,相信付出比得到可靠。拍《翻滾吧阿信》時陪練的小孩當時五六歲,長大了,長大了,準備出戰東京奧運會。他們的努力是真的,他的也是。

這是彭於晏的練習故事。

口述=彭於晏

我想如果真被巨浪壓到水中,拍到的話不是更好的、更真實的鏡頭嗎?

有一場戲我被火燒,500度的氣泡火直接撲到臉上。太燙了,燙死我了。我姐姐就站在下邊看。

那天導演一直加加加,我要爬上樓梯,樓梯正在傾斜、歪倒,一面爬那個平台一面倒,我還要救底下的人,反正很複雜,船已經要倒了,導演要再往上加爆炸,炸在我身上,凌晨他們又說塗一下防火漿,我說為什麽,他說導演要燒你。

全身塗防火漿,臉,皮膚,衣服,塗完非常涼,涼到我想趕快燒我吧,太冷了。我的衣服能扛800度。危險的是進氣口灌煙,塗防火漿的大哥跟我說你閉氣,不能吸,不然沒燒死肺也壞掉。

我沒有準備,非常害怕。你會想,被燒了會有什麽後果?是真的要燒很久,還是直接脫,還是有人上來幫你滅?如果我被燒了,我還能演什麽戲?會想到有些演員受過傷。腦子轉很多,心跳非常快,力量也非常大,因為腎上腺素上升。而且會很集中。我就想,哦,這是救援隊的人每天碰到的感覺嗎?

真正糟糕的感覺是你得等待。來了沒有,來了沒有,要來了嗎。

500度火撲到臉上是什麽感覺?非常非常燙,火從身上滾過,不像你突然摸開水壺,哎呀好燙,是熱氣碰觸衣服,十幾秒到三十秒到一分鐘裡,溫度在你身上一直一直升高。你意識非常清楚,知道如果沒有衣服你肯定燒化了。講的深一點,那一刻最難過是想到家人。你害怕還有很多事沒在這個生命裡完成,我怕我走了,我母親、我姐姐……這些東西湧上來造成了恐懼。因為你沒被燒過,對痛的恐懼是不存在的,你恐懼的原因在於你的羈絆。

那就是你為什麽乾這個。做演員的信念是什麽?看的人隻覺得是動作嘛,大片。你可以選我安全一點,也可以選我要試,都是你一念之間。都不說做演員,那做人的信念是什麽?

是我選擇了做這個。

你只有做了,只有自己站在那兒,才有這個體驗,如果你做都沒做,你不夠了解自己的內心。如果沒有過去拍的這些電影,我今天不會這麽了解我自己。

很多場景我在直升機下面懸吊,螢幕裡太小了,一個小點,也看不出是誰,一吊吊一整天,加起來十幾個小時。那個救援隊的直升機長總是問,怎麽還不放他下來,說我們平常下去一次就十分鐘,他怎麽一下去四十分鐘不上來。因為電影要抓到最好的角度,不是五分鐘、十分鐘能拍到的。

絞車手是我的教官,他一直幫我控繩索,很厚的手套都磨破了,有天他跟我說,這種高度他們專業的人其實不太下去,我說為什麽,他說太高了,畢竟有萬一,萬一機器怎樣,繩子斷了,這個高度你就再見了。

另外一場水泵連抽幾天,把225噸海水抽進蓄水池,一下子炸掉,我在水前面跑,跑不掉就被水拍掛了。那是真船艙,225噸水驚濤駭浪一樣壓進來。他們說,你只有一秒鐘。我自己練一下,除非被卡到,應該可以。我想如果真被巨浪壓到水中,拍到的話不是更好的、更真實的鏡頭嗎?

他們叫我做,可以做我就做。我想如果一秒鐘沒跑到,那就沒跑到。後來我跑到了。

陪練的小孩當時五六歲,現在長大了,準備出戰東京奧運會。他們的努力是真的,我怎麽可以不是

我並沒有非要怎樣,其實是你一定把身體練成那樣,你才像你的角色,你像了以後你才能演他。

我演體操選手林育信,他是個真人,我如果不把自己變成那樣,怎麽對得起林育信?怎麽對得起願意陪我一起訓練的所有體操隊的小孩?那個小孩當時五六歲,現在他長大了,準備出戰東京奧運會。他們的努力是真的,我怎麽可以不是?

像《緊急救援》,又是火,又是水,但是中國救撈隊天天乾這個,那我為什麽不真下去?

我不會複習這些技能,拍完就忘了。但那段時間跟人的相處會留在你生活裡。前幾天在台北帶我媽吃飯,旁邊一桌人打手語,如果你不練手語你是看不見的。拍《聽說》之前我從沒發現在街上有那麽多聽障朋友。

剛從東京帶我媽回台北時,包括昨天飛來海口,飛機抖得非常厲害,我現在每次坐飛機都會想,如果真的出事了,真的crash(墜機),要做什麽,有沒有可能救人?我一聽到baby哭,馬上找逃學生門在哪兒,下意識就數飛機上有幾個老人,多少輪椅。

我知道他們在哪兒,如果真的出事了,我的個性,那我應該能比一般的乘客多出一份力,告訴他們往哪裡走,先帶誰——但也會拉回來覺得彭於晏你有病嗎,想太多了吧,你是誰啊(笑)。但你本能的意識自動就開始轉:等一個那個baby你要怎麽樣怎麽樣。

在珠海訓練吊掛時,突然接到電話說有船出事了。船要沉,救撈隊只能帶著我們下去救,那時我才體驗到真的狀況:被救上來的每個人都很“空”。你以為他們會說“謝謝你救了我”,會很感動,沒有,上來就是驚恐,沒有任何情緒。

這好真實,如果這是個劇本給我,我不可能想到我要這樣演。

浪這麽大,救生員下去,用鉤吊裝兩個人,如果他只能吊一個呢?他就要選擇。另一個他可能沒時間救。每周你碰到一兩次要選擇生命:“你,我能救”,“你,我不能”。那你回到家,面對自己正常人部分的生活,你的老婆、小孩,你能跟他們分享嗎?你跟他們吃飯還能保持跟早上起床一樣的心情嗎?

所以我覺得水裡火裡的,我就應該自己去,我如果不去,救援的人看了覺得彭於晏演的不對,我覺得太對不起他們的家人,還有那些根本不知道救撈隊是做什麽的人。

《黃飛鴻》第一場動作戲就從三樓往下跳,那時我沒想過要變動作演員。第一個鏡頭是三樓摔下來落地再接一個長鏡頭打。“咚咚咚”下去以後,安全,沒事,還可以繼續演,你還在那個感覺裡。那個狀態完全不一樣了。就是會上癮。像你今天吃了一個很好吃的東西,你記得味道,你就還想再吃到。

但讓你滿足的閾值會越來越高。這個就是人性。對人性我很好奇。

喝咖啡,從速溶,到星巴克,到手衝,你會覺得喝不回去了,你的大腦會一直追求它被刺激到最難忘、最特別、最美味的東西。這個叫貪食基因。它記住,它就會一直想要。拍戲是一樣的。試過之後你發現這種感覺是你從未有過的,是你平常在家裡,在彭於晏自己的生活裡絕不會碰到的。你只有做演員才能碰到,於是你越走越深。

你說觀眾真的非要你本人在上面嗎?吊掛在直升機下,螢幕裡那麽小,看不出是誰。還是導演百分百要求演員本人上?都未必,到最後變成你自己和自己的事。如果全部能夠我自己做,我一定要全部自己來。

溺水那次就是“萬一”發生了。我沒跟任何人傾訴。我游泳很好,以前是參賽的,但這個戲拍完我未來一年都不想下水了。我洗澡都不想泡太久。

你碰到的所有人都是“乘客朋友”,他下車了就是下車了

38歲我常常告訴自己,沒有下次,就只有這一次。人生只有今天。

我不想讓跟我一起工作的人覺得這就是一個明星來賺錢,我很踏實去練體操,訓練六個月,付出讓我踏實,我認識的體操朋友是真的朋友,教練,武行兄弟,我們真的相處。

我認為我們只是來這個世界體驗的。我們離開以後,就會回到另一個世界。過去這一年教給我對周遭的人盡量真實,有什麽話盡量說,真實地愛他們,花時間在他們身上。而道不同的人就不要浪費時間。因為你碰到的所有人都是“乘客朋友”,他下車了就是下車了。

Godfrey(高以翔)是我見過最謙遜的一個藝人。

他去更好的地方,我們還留在這個空間,以後我們也會走。做演員會給人一種感覺是你的付出別人會看見,努力不會白費,其實很不容易,你來一個新的地方工作,要被認可,他花了很長時間,他中文練了很久,口音學得很難,好不容易才有了這樣的露出。

我會想如果今天我要走了,我還有什麽事沒做。我還沒結婚生小孩,也沒照顧好家人,我跟我媽還有好多地方沒去,還有兩個姐姐。我外婆一直想環遊世界,但我媽媽沒有能力,她一直在努力賺錢養三個小孩,一直說等賺夠了錢就帶我外婆去。

我外婆希望家裡有一個人可以當明星,這就是我做演員的原因。我外婆很喜歡看發哥(周潤發)。後來我真的跟發哥演了《寒戰(二)》。我常常夢到外婆,她還是我小時候的樣子。我跟她聊天,說我的狀態。火燒水淹這些不講,但她應該是有保佑我,每一次。

我做這行17年,如果外婆都有看見,她應該會非常高興。她每周六做炸醬面,加上好客,家裡來很多人吃麵,然後打麻將。我最想回到小時候,小學一年級,我負責排麻將,大家吃完炸醬面,過來打麻將。

2019年我帶媽媽去南法和南意,去了十幾個城市。不是旺季,沒有遊客,非常棒。當地人不太用手機。還在種葡萄、橄欖、番茄。還住在古城裡,有人用油燈。環遊世界也要有能力,為什麽堅持下來,除了喜愛演戲,我相信還有遠遠比那個大的東西推動你去做你覺得不可能的事。

經濟能力好轉了,但我的時間有限,我媽媽時間也有限,真的,大家時間都是有限的,沒有東西能改變這個,如果去想,越想就是越悲哀。不要為了工作把你的生活給(覆蓋掉)。

以前我覺得,工作就是工作,工作最重要,女朋友都不用交,因為沒有工作就沒有更好的生活,我要讓家人過更好的生活,為了這個你要我做什麽都可以,沒問題。但這一年讓我有更多體驗。你看得到“生命”。就是你真的要開心,工作也一定要開心,那樣你就不會覺得你的工作是工作,你的時間就不浪費了。

我常常在腦子裡想這個。但是沒有人講,就留在腦子裡。

稻子長出來,淹水沒有了,怎麽辦呢?人在短暫的生命裡,就是要不停地克服困難

作為演員的安全感我一直沒有過。比如現在這部戲,我會想如果我表演不好,是不是我就沒有下一部戲了?

就流量說,我不覺得我是一分耕耘,一分收獲。但我還是相信一分耕耘一分收獲。有天在,稻子長出來,淹水了,沒有了,怎麽辦呢?那重新再耕。人在短暫的生命裡,就是要不停地克服困難。

我為什麽會拍我現在拍過的戲,因為這些東西代表了我。市場喜不喜歡,流量喜不喜歡,那是他們考慮的事。每一天,拍戲的過程,在這個空間裡跟導演,跟大家,創造一個moving picture,這是我喜歡的創作。外面講你是偶像明星/實力明星/動作明星/流量明星,那是虛擬世界給你的分類,對我一點都不重要。對我重要的是我花出去的每一分鐘。

我演《聽說》是我這輩子最不開心的時候,每天要打官司,可能要被告,這個戲上不了,我覺得我會不會害了導演,害了團隊、投資方。投資方也會問你是不是有問題,要把你換掉。鄭芬芬導演堅持要用我。我非常感謝她。

那時我就明白,你沒辦法知道後面的東西,你只能做你此刻手中這個。

我常常檢視我自己。在我沒名的時候,人家不覺得你帥,不覺得你是任何“擔當”,今天把你放進去,是因為你的名氣。這是很實際的。等你又沒名了,不是什麽明星了,最終留下來的是什麽?是電影院裡面你拍的那個DVD裡的你。

想清楚以後,其他都隨便、無所謂,我只要有我拍過的作品。我希望我成為一個“我覺得的好演員”。“我覺得的好演員”就是能演什麽像什麽,把那個角色創造出來,讓觀眾得到、帶著離開電影院。你收獲的東西不知道什麽時候來,所有你的積累,當下的付出一個點一個點一個點,等你回頭看,它連成一個軌跡,是你做的每一個點連結到下一個點,所以你一定得做。你害怕、恐懼,你放棄,你就沒辦法連到後面那個點。

所以每一個當下的戲、每一個當下的角色對我的人生都很重要。我只有此刻這一部戲。這一部戲做完做好才能連結到下一部戲。我的經歷是這樣的。

如果一分耕耘之後,田沒了,你的收獲是什麽?你再碰到同樣的困難你可以克服了,這是你的收獲,所以我常常把自己逼到比較緊繃,以備應對更難的情形。

未來有沒有電影都不知道,這是現代社會的事實

2020年我38歲了。現在的行業環境跟我剛出道時很不同。未來有沒有電影都不知道。在小螢幕上競爭注意力,這是現代社會的一個事實。沒法改變的東西。

以前微博我會自己發,現在世界變太快,大家好像要用這些平台宣傳、塑造自己,博得外界喜歡。大家在乎“是不是最新的”超過“是不是真實的”,我發現以後,覺得很複雜,沒辦法反應。

環境變太快,有時講什麽都不對,而且你如果能檢視自己,平衡工作與生活,照顧好你愛的人,你才有可能真的對他人感同身受。每個人都有他很艱難的人生要過。

這一年我學會了修冷氣。還有自由潛水和急救,開放式骨折第一時間怎麽正確包扎,每個器具怎麽應用。拍《緊急救援》我不化妝,因為它講的是真實的上班。重要的是像你的角色,想好看可以去拍把自己弄得很好看的戲。

其實我想過,我是真的喜歡演戲嗎?可能不是,我好像是喜歡體驗。因為我覺得自己的世界很複雜,好多人際關係,好多事。但電影的世界不一樣,電話費、水費都不用去繳,很多人幫你打理,你只要專注地體驗,這個世界比現實世界來得開心。

我一輩子只見過爸爸四次,男人該有什麽,我靠自己學習

有很多戲我家人覺得要拍我就拍。因為我也沒其他人,除了經紀人幫我接case,《聽說》就是媽媽覺得要拍,《邪不壓正》我媽還把書看完了。媽媽對小孩是永遠的擔心,她還擔心我兩個姐姐,不停地擔心。她可能希望我有一個好的家庭,希望我工作能夠順利、安全。她看那些幕後花絮都會哭,不敢看。

拍《熱帶往事》那晚,我拉著我媽散步,我要跑步,叫她出去走,結果她摔傷了。休息了一整年。我非常後悔。如果能改變人生中發生過的一天我希望是那一天。我不會那麽晚拉她出去,她看不清,走路拐到,兩個膝蓋髕骨碎了。

這是最後悔的,那幾天我都內疚到睡不著。拍戲帶著她來本來希望她開心,結果變成這樣。我非常內疚。

我一輩子只見過爸爸四次,每次不超過幾小時。所以對他沒太大印象。當我拍戲演跟父親的戲,我都會有新鮮感,因為我不知道跟父親相處的感覺。

最早是劉松仁,拍《戀香》和《我只在乎你》,他演我父親,跟梁家輝演過四次父子,《邪不壓正》裡面也是到處在找爸爸,這個蠻有意思,我的戲豐富了我的人生,通過跟這些演員交流,我揣摩父親的角色。

我不想母親不開心,所以家裡基本不會談論他。我小時候看到過他兩次,後來看到過他兩次,就這樣。這是上一代的事情。當我更長大,更成熟,我更覺得有責任照顧我母親和姐姐,女性對我來講非常地了不起。

所以為什麽很多時候我覺得要靠自己,因為我沒有一個Role model,或者說一個人教我怎麽做。男人該有什麽,我靠自己學習。我不知道自己身上哪一部分來自爸爸,硬說我與他有什麽連結,那可能是這個。

找另一半,如果把它設定成一個目標,就可以做到

我根本沒去找,而且說起來我也不會,不知道該怎麽開始。如果說我的缺點,可能我是不那麽浪漫的人。

純粹的感情和交流我相信可以有。因為身份和工作,也許會比別人辛苦。而且一工作起來可能就沒那麽積極,就隨緣吧,一隨緣就……可能我找另外一半,如果把它設定成一個目標,就可以做到。

可能會吧,孤獨。尤其有時落差特別大,你在片場,大家是這樣,突然回到自己家,不拍戲的時候,你就是自己,好像離開角色特別空虛。那我就明白我不能待著,我要做個什麽,我學畫畫,練琴,學做手衝咖啡、拉花……而且久而久之,你確實會跟以前的朋友沒什麽可聊。有時一年不見,兩年不見,三年不見,你再聚要講什麽呢?

所以我常常自己出去跑步,跑到以前上學的地方。有一次我去找了自己的小學老師。我就在小學問,碰到校長,校長說,哎你是校友,要不要來參加校慶,我說呃,不太方便啊,我問那個老師在哪裡,問到他在別的學校了。我自己坐車去那個學校找他。他嚇一跳。他請我去山上喝咖啡,他已經從老師做到訓導主任,換了學校做到校長,女兒也念了名校,他很高興地給我看照片。

精神力

其實我有花很多時間練習,大家感受不到,大家看到結果,覺得你做到了。我真的只有在拍戲時,才能夠堅持到那種程度。

每天早上跑步是我面對自己的時候。每一秒都在想事情。有時有負面新聞,莫名其妙,無中生有的,你看到得面對。你跑步跑完,跟自己聊完,你知道沒那麽大件事,它會過去的。

只有跑步的時候會想,因為看電視你不會思考,看書你是在另一個世界,你跑步,或者騎腳踏車,然後告訴自己,今天我要跑8公里,今天我要騎過這個坡。中間你會一度要放棄,然後你告訴自己,我一定騎過,騎過以後發現,哎,中間本來想放棄三次,都沒放棄,現在騎到了,接下來就是很順很順的下坡,很舒服。

你必須一直訓練你的意志,每次都付出一樣多的努力。在一天開始的時候,我規定今天看20頁書,跑10公里,我如果做到,會有一個自信,有一個成就感,然後再面對當天工作的時候——拍戲有很多狀況,你自己準備好,別人沒準備好,或者燈還沒好,都可能影響你。但你已經有一個準備好的精神狀態。

通過運動,看上去是體力鍛煉,實際上是意志和精神的練習,你反覆去訓練“我規定我自己做的事情我做到了”。像我和林超賢,每天開工前跑8公里,就是要有個好的“起始moment”。跑步其實就是左腳右腳、左腳右腳而已。做到了,再做什麽都有一個很好的狀態,有一個完全不同的精神。

所有的運動都是這樣,相比較身體的訓練,更接近思維練習。剛開始大家看到是外觀的改變,但核心是你精神上的力。所以運動員看上去會有不一樣的感覺,他們的“力”與我們不同。

每次拍戲,如果是演這樣的角色,我就會看他們的氣質和“力”在哪裡。我要去找到這個。當我找到了,我覺得不在於我演什麽台詞與動作。不是。是你知道他內心真正在想什麽。這是我追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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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丨魏玲 採訪丨魏玲葛佳男編輯丨王天挺 出品丨騰訊新聞谷雨x故事硬核

出品人 | 楊瑞春 編輯總監 | 趙涵漠 責編 | 金赫 運營 | 林雙 郭穎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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