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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生應該怎樣選大學和專業

作者簡介

朱光潛(1897年-1986年),字孟實。現當代著名美學家、文藝理論家、教育家、翻譯家。1933年回國後,歷任北京大學、四川大學、武漢大學教授。1946年後一直在北京大學任教,講授美學與西方文學。主要著作有《悲劇心理學》、《文藝心理學》、《西方美學史》、《談美》、《談文學》、《談美書簡》等理論讀物。

朋友:

你在中學畢業了,此時升學問題自然常在腦中盤旋。這一著也是人生一大關鍵,所以,值得你慎而又慎。

升學問題分析起來便成為兩個問題,第一是選校問題,第二是選科問題。這兩個問題自然是密切相關的,但是為說話清晰起見,分開來說,較為便利。

我把選校問題放在第一,因為青年們對於選校是最容易走入迷途的。

現在中國社會還帶有科舉時代的資格迷。比方小學才畢業便希望進中學,大學才畢業便希望出洋,出洋基本學問還沒有做好,便希望掇拾中國古色斑斑的東西去換博士。

學校文憑只是一種找飯碗的敲門磚。學校招牌愈亮,文憑就愈行時,實學是無人過問的。社會既有這種資格迷,而資格買賣所便乘機而起。租三間鋪面,拉攏一個名流當“名譽校長”,便可掛起一個某某大學的招牌。

只看上海一隅,大學的總數比較英或法全國大學的總數似乎還要超過,誰說中國文化沒有提高呢?大學既多,只是稱“大學”還不能動聽,於是“大學”之上又冠以“美國政府注冊”的頭銜。既“大學”而又在“美國政府注冊”,生意自然更加茂盛了。何況許多名流又肯“熱心教育”做“名譽校長”呢?

朋友,可惜這些多如牛毛的大學都不能解決我們升學的困難,因為那些有“名譽校長”或是“美國政府注冊”的大學,是預備讓有錢可花的少爺公子們去逍遙歲月,像你我既無錢可花,又無時光可花,只好望望然去吧。

好在它們的生意並不會因我們“杯葛”(指聯合抵製某個公司或個人)而低落的,我們求學最難得的是誠懇的良師與和愛的益友,所以選校應該以有無誠懇、和愛的空氣為準。如果能得這種學校空氣,無論是大學不是大學,我們都可以心滿意足。

做學問全賴自己,做事業也全賴自己,與資格都無關係。我看過許多留學生程度不如本國大學生,許多大學生程度不如中學生。至於憑資格去混事做,學校的資格在今日是不大高貴的,你如果作此想,最好去逢迎奔走,因為那是一條較捷的路徑。

升學問題,跨進大學門限以後,還不能算完全解決。選科選課還得費你幾番躊躇。

在選課的當兒,個人興趣與社會需要嘗不免互相衝突。許多人升學選課都以社會需要為準。

從前人都歡迎速成法政;我在中學時代,許多同學都希望進軍官學校或是教會大學;我進了高等師范,那要算是窮人末路。那時高等師范裡最時髦的是英文科,我選了國文科,那要算是腐儒末路。

杜威來中國時,哥倫比亞大學的留學生把教育學也弄得很熱鬧。近來書店逐漸增多,出詩文集一天容易似一天,文學的風頭也算是出得十足透頂。聽說現在法政經濟又很走時了。朋友,你是學文學或是學法政呢!

“學以致用”本來不是一種壞的主張;但是資稟興趣人各不同,你假若為社會需要而忘卻自己,你就未免是一位“今之學者”了。

任何科目,只要和你興趣資稟相近,都可以發揮你的聰明才力,都可以使你效用於社會。所以你選課時,旁的問題都可以丟開,只要問:“這門功課合我的胃口麽?”

我時常想,做學問,做事業,在人生中都只能算是第二樁事。人生第一樁事是生活。我所謂“生活”是“享受”,是“領略”,是“培養生機”。

假若為學問為事業而忘卻生活,那種學問、事業在人生中便失其真正意義與價值。因此,我們不應該把自己看作社會的機械。一味迎合社會需要而不顧自己興趣的人,就沒有明白這個簡單的道理。

我把生活看作人生第一樁要事,所以不讚成早談專門;早談專門便是早走狹路,而早走狹路的人對於生活常不能見得面面俱到。

前天G君對我談過一個故事,頗有趣,很可說明我的道理。他說,有一天,一個中國人、一個印度人和一個美國人遊歷,走到一個大瀑布前面,三人都看得發呆;中國人說:“自然真是美麗!”印度人說:“在這種地方才見到神的力量哩!”美國人說:“可惜偌大水力都空費了!”這三句話各各不同,各有各的真理,也各有各的缺陷。

在完美的世界裡,我們在瀑布中應能同時見到自然的美麗、神力的廣大和水力的實用。許多人因為站在狹路上,只能見到諸方面的某一面,便說他人所見到的都不如他的真確。前幾年大家曾像煞有介事地爭辯哲學和科學,爭辯美術和宗教,不都是坐井觀天誣天渺小麽?

我最怕和談專門的書呆子在一起,你同他談話,他三句話就不離本行。談到本行以外,旁人所以為興味盎然的事物,他聽之則麻木不能感覺。像這樣的人是因為做學問而忘記生活了。

我特地提出這一點來說,因為我想現在許多人大談職業教育,而不知單講職業教育也頗危險。我並非反對職業教育,我卻深深地感覺到職業教育應該有寬大自由教育(Liberal education)做根底。

倘若先沒有多方面的寬大自由教育做根底,則職業教育的流弊,在個人方面,常使生活單調乏味,在社會方面,常使文化浮淺蝙狹。

許多人一開口就談專門(specialization),談研究(research work)。他們說,歐美學問進步所以迅速,由於治學尚專門。原來不專則不精,固是自然之理,可是“專”也並非是任何人所能說的。倘若基礎樹得不寬廣,你就是“專”,也決不能專到多遠路。

自然和學問都是有機的系統,其中各部分常息息相通,牽此則動彼。倘若你對於其他各部分都茫無所知,而專門研究某一部分,實在是不可能的。

哲學和歷史,須有一切學問做根底;文學與哲學歷史也密切相關;科學是比較可以專習的,而實亦不盡然。比方生物學,要研究到精深的地步,不能不通化學,不能不通物理學,不能不通地質學,不能不通數學和統計學,不能不通心理學。許多人連動物學和植物學的基礎也沒有,便談專門研究生物學,是無異於未學爬而先學跑的。

我時常想,學問這件東西,先要能博大而後能精深。“博學守約”,真是至理名言。

亞理斯多德是種種學問的祖宗。康德在大學裡幾乎能擔任一切功課的教授。歌德蓋代文豪而於科學上也很有建樹。亞當·斯密是英國經濟學的始祖,而他在大學是教授文學的。近如羅素,他對於數學、哲學、政治學樣樣都能登峰造極。這是我信筆寫來的幾個確例。西方大學者(尤其是在文學方面)大半都能同時擅長幾種學問的。

我從前預備再做學生時,也曾癡心妄想過專門研究某科中的某某問題。來歐以後,看看旁人做學問所走的路徑,總覺悟像我這樣淺薄,就談專門研究,真可謂“顏之厚矣”!我此時才知道從前在國內聽大家所談的“專門”是怎麽一回事。

中國一般學者的通弊就在不重根基而侈談高遠。比方“講東西文化”的人,可以不通哲學,可以不通文學和美術,可以不通歷史,可以不通科學,可以不懂宗教,而信口開河,憑空立說;歷史學者聞之竊笑,科學家聞之竊笑,文藝批評學者聞之竊笑,只是發議論者自己在那裡洋洋得意。

再比方著世界文學史的人,法國文學可以不懂,英國文學可以不懂,德國文學可以不懂,希臘文學可以不懂,中國文學可以不懂,而東抄西襲,堆砌成篇,使法國文學學者見之竊笑,英國文學學者見之竊笑,中國文學學者見之竊笑,只是著書人在那裡大吹喇叭。這真所謂“放屁放屁,真正豈有此理!”

朋友,你就是升到大學裡去,千萬莫要染著時下習氣,侈談高遠而不注意把根基打得寬大穩固。

我和你相知甚深,客氣話似用不著說。我以為你在中學所打的基本學問的基礎還不能算是穩固,還不能使你進一步談高深專門的學問。至少在大學頭一二年中,你須得盡力多選功課,所謂多選功課,自然也有一個限制。貪多而不務得,也是一種毛病。我是說,在你的精力時間可能範圍以內,你須極力求多方面的發展。

最後,我這番話只是針對你的情形而發的。我不敢說一切中學生都要趁著這條路走。但是對於預備將來專門學某一科而謀深造的人,尤其是所學的關於文哲和社會科學方面,我的忠告總含有若乾真理。

同時,我也很願聽聽你自己的意見。

你的好友光潛

文章選自朱光潛作品《給青年的十二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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