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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念晨昏的嫋嫋炊煙

  懷念晨昏的嫋嫋炊煙

  過去啦!過去的都將成為過去時!

  南嶺,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村莊,在一般實物世界地圖、中國地圖上從未顯示過,在面積較大的山西省地圖、臨汾市地圖和汾西縣地圖上,間或會出現“南嶺”二字。這多少會讓南嶺村的發現者興奮一陣子,不亞於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也會作為新聞在坊間傳誦一段時間。電子地圖出現後,南嶺村民用的最多的就是在手機上將地圖放大放大再放大,直至找到南嶺村、找到連接南嶺村的阡阡陌陌。然後感歎科技的先進和神奇。

  但這個存在了不知多少世紀的小村莊,孕育了不知多少輩南嶺人的小村莊,即將從地球的版圖上消失,從中國火把形的地圖上消失,從山西省平行四邊形的地圖上消失,甚至從汾西大肥鴨似的地圖上徹底消失。南嶺人再不會有從地圖上發現南嶺的驚喜,南嶺人再不是南嶺人,南嶺人祖祖輩輩的籍貫將徹底刪去尾綴,由東峪村委南嶺村直接簡省為東峪村。南嶺村將在推土機的轟鳴聲中變為幾畝肥沃的土地,南嶺村的歷史將就此劃上句號,並在村民的口口相傳中逐漸歸於沉寂。

  南嶺人其實應該很感到榮幸和高興!村莊的湮滅並非出於天災人禍或自然消亡,而是按照黨的政策實現移民搬遷。南嶺村整村遷移到了東峪村,政府為每家蓋起了二層小洋樓,裝修到幾可拎包入住,窗明幾淨,現代氣息十足,居住條件大為改觀。但生於斯長於斯的四旺哥就是高興不起來。一種像浮萍、像飄蓬的失根感在身體裡蔓延。

  四旺哥也很狠自己沒出息。什麽根不根的?南嶺村其實就是個不足百人的小村莊,座北朝南,依山而建。西隔山嶺與程野山毗鄰,東臨公路與東峪村相望,北依山包與山雲接壤,南隔河川與趙莊相連,環村半圍百十畝薄田。春種秋收,年頭忙到年末,仍然過不上富足日子,所有吃穿用度都需從東面陡峭狹窄的山路向上拉運。所幸去年剛剛硬化了通村公路,不再出現陰雨天人車上不去下不來的窘境。說到底,南嶺村就是一個荒僻貧瘠的小村落,是一個窮到山雞不拉屎、兔子不撤尿的鬼地方。說是根,但卻是一個連根也扎不下去的地方。可四旺哥就是放不下,就是高興不起來。一個不懂離愁別緒的莊稼漢,就那麽執拗的懷想著村莊的一切。

  晨昏裡的嫋嫋炊煙就是四旺哥放不下的風景。

  從兒時起的每天清晨,四旺哥趕牛上山,遙望村中嫋嫋上升的炊煙,霧靄中的四旺哥就會嘴角泛起笑意。同伴問:“你笑什麽?”,四旺哥說:“笑村長家鄧林媳婦懶。”同伴又問:“你怎知道人家懶?”四旺哥說:“陽婆子都露臉啦,還不見他家煙囪冒煙。”四旺哥能從炊煙裡讀出哪家女人的勤懶。更日能的是,四旺哥還能從炊煙裡讀出哪家的爐灶好,哪家燒的是炭,哪家燒的是柴。三林問他原因,他卻賣關子似的不說。三林悻悻的沒趣離開。四旺哥卻鄙夷地對我說:“笨死他!微風下,哪家的煙急,哪家的爐灶就好啵,通風好爐灶自然好;再看煙的顏色,也就知道所用的燃料啦,冒黑煙的燒得是煤炭,冒青煙的燒的是柴禾。腦袋給驢踢啦!就這他爸還能當村長!”言語間流露出對村長的不滿和對村長兒子的不屑。回家吃早飯的時間四旺哥卡的很準,但他從不依賴手錶或手機。我有次問他是如何計算的,他笑笑說:“這還用計算?到處都是鍾表。看不見村裡煙囪冒煙了,說明灶裡已是紅火盡頭,飯也熟了,婆姨們就捨不得再加薪添炭;看牛肚子的漲癟也可知道出來多長時間啦,自家的牛吃多快你不知道啊?也可按季節背對太陽看自身影子的長短確定時間;還可以聽時間、聞時間,聽到雄雞在場院裡歡快的引吭高歌,說明女主人做完早飯,收拾完屋子,已將雞兒放出雞窩,雄雞吃飽,曬著太陽,自然會歡快的鳴叫;至於聞時間,青草、土壤在不同時間散發的清香味兒不同,沒出太陽前,地面潮濕,散發出的味兒是清淡的,像泡第一遍的末莉花茶。出太陽後,青草、土壤的清香味兒越來越濃鬱,像二、三泡的茉莉花茶,所以通過聞味也可知道什麽時間該吃早飯。”看時間、聽時間,我也漸有所悟,慢慢也就能運用自如啦。唯獨聞時間,我始終不得要領。就如1234567七個音符,我也知道一個比一個高,但在實際讀譜時卻不能很好掌握音高,不會的歌曲不能用樂譜拚出來,會唱的歌曲卻可用一個音符拚出來。我想,不會拚譜是因為自身骨子裡沒有音樂細胞;而不會聞時間,可能是自己與大自然親近不夠,沒有像四旺哥那樣把自己與大自然融為一體。

  日影西斜,寒鴉歸巢的黃昏裡,望著村中再度升起的炊煙,四旺哥就覺得這是一日裡最美的時光。山巒沐著金輝,落日變得又大又圓,耀眼的光芒也漸漸收斂,直視隻覺美,而不再感到晃眼。夕陽以肉眼看得見的速度漸次隱入山下,山巒、村莊、樹木、莊稼所披的金衣皆被擄走,夜幕籠罩下來,村莊模糊起來,只有炊煙在落日余暉裡縹緲成一幅獨特的風景。每當此時,四旺哥就感覺眼睛不夠用,覺得隨便剪輯都是一幅絕美的圖畫,他想把全盤美景盡收眼底。這當兒,四旺哥什麽也不做,或站或坐,眼睛來回睃巡,貪戀的攝取著最美的風景。直至夜幕降臨,四旺哥才慢悠悠地點燃一支劣質煙,一邊愉悅地呼喊著吃飽反芻的牛兒,一邊收拾著揀拾的柴禾、牛草、中藥,準備歸程。暮色中,行走在崎嶇的山路上,聽著草蟲的呢喃、悅耳的蛙鳴、清脆的牛鈴,再晃晃肩上沉甸甸的“戰利品”,四旺哥就感到富足,胸中就蕩起滿滿當當的成就感和自豪感。

  四旺哥放不下晨昏裡的炊煙,更放不下村裡熟悉的物事。

  巴掌大的村落,東頭狗吠西頭聞。村裡哪兒長個桃樹,哪裡長棵杏樹,哪塊石頭什麽形狀,到誰家要拐幾個彎,四旺哥門清。那些年,村裡還有個小學校,偶爾聽到那半截犁鏵發出的鍾聲和孩子們的讀書聲,四旺哥就覺得村裡充滿了生機。後來,孩子少了,學校拆了,沒有了老師學生,村中清一色的莊稼人,開著露骨的玩笑,講著老掉牙的葷話,四旺哥就覺得村裡沒了文化氣息,很是失落了一段時間。打校址門口經過,總要有意無意的多探頭看兩眼,看院裡的梨樹是否開花,看學校的窗戶是否損壞,其實心底裡更希望的是能再傳出那悠揚的鍾聲和朗朗的讀書聲。

  學校遺址的西邊是鄧林家的大院,鄧林老子當了半輩子村長,家裡的院子座落在避風向陽的村子中間,算是村中最闊氣、最霸氣的存在,四米高的院牆都是青磚砌就。院牆外清潔乾淨,夏天陰影長,冬日陽光暖,這麽好的所在自然成了村中失去勞動力老人聊天、回憶的地方,也是村中的新聞發布中心。誰家的婆媳關係不好,誰家的碗第二天才洗,誰家的媳婦不和老公同床,誰家的閏女不守婦道,誰家的小子在哪被人打啦,包括誰家新添了什麽電器,誰家的豬又產仔,誰家的白菜可能是誰誰偷的,在這裡沒有任何秘密。而被議論的中心人物,就會感覺抬不起頭來,每逢從此地經過都會發怵,能繞走的就盡量繞著走。沒有新聞了就回憶“當年勇”,老漢諞吹自己當年在外闖蕩時混到的相好如何俊秀,凡是提到的女主角,都是村民沒有見識過的,也無一例外都是十裡八村找不到的;老娘們則吹噓當年有多少好人家上她家說媒,每一家的條件又如何如何好,說到後來就是自己當時晃瞎了眼,跟了現在這個沒出息沒本事的男人窩囊了一輩子。若男人走了的婆婆就開始哭,哭自己命不好,哭媳婦不孝順,哭兒子管不住媳婦,哭姑娘不常回家看看,哭姑爺不爭氣能懶死,將好端端的“回憶會”變成“訴苦會”。村中淘氣的年輕娃們則將此戲稱 “等死牆”。四旺哥對此沒有多少興趣,每天經過視若無睹,回家卻囑咐爸媽沒事少往那裡攙和,省得無端招惹是非;然後囑咐妻女凡事撿點些,別成為那裡議論的焦點,說些“人言可畏”,“唾沫星子淹死人”的套話作罷。可想起“等死牆”將失卻主顧,“等死牆”將失去存在的意義,又不由得唏噓不已。

  村子最西頭的水井,早晨傍晚是男人集聚的所在,不經過古井道磨礪的男孩,成不了真正的男人。村民們上午下午要到田地勞作,早起和收工的時間就成了補充水缸的空余時段。說也怪,南嶺村在山上,水井卻比村莊還要略高,且常年四季水勢不減,水面離井面不盈尺,多餘的水順著村前小溪不停流淌。男人挑水不需卸擔子,彎腰就可打到水,這就讓南嶺村的男人挑水有別與其他村莊,不需要轆轆、井繩之類。井道用光達達的青石板鋪就,泛著藍幽幽的光,見證著歷史,見證著歲月。夏日的午後,沿水井流出的溪水被太陽曬得發燙,村中的婆姨在溪水裡洗衣閑扯,孩子們則興奮地嬉戲著,捉蝌蚪、攆蜻蜓,累得滿頭大汗。小溪周邊儼然天然遊樂園。每每看到此,四旺哥就會心碎神傷,他無法想像走過多少歲月,走過多少代人的青石古井道被毀的場景;無法想像滋養了南嶺村祖祖輩輩的水井演變為只是一眼流量較大的泉眼。一念至此,他就感覺到心痛、感覺到憤懣。

  越過水井,就該入山啦。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西南的山嶺沒少惠及南嶺村人,一年四季,牛羊牧放其中。春天摘厥菜、捋金銀花,夏天采蘑菇、木耳,秋天收山楂、野核桃,冬天揀拾乾枯的柴禾,套野兔山雞。大山滋養了南嶺村百十口莊戶人家。但也吞噬過不止一條人命和牲畜,有因誤食毒果、毒蘑傷命的,有因盜采煤炭、鐵礦傷命的,也有因蛇傷致命的,凡此種種,不一而足。但南嶺村人還是離不開大山,有大山就不愁吃穿,有大山生活就有了倚侍。四旺哥幾乎天天進山,如海邊的弄潮兒,一入山就興奮,他熟悉這大山深處的物產,熟悉大山的習性,大山也贈給他豐厚的回報。驀然要脫離大山的環抱,四旺哥就像運動健將即將離開賽場,心中湧現出的是說不清的留戀和不捨。

  但日子還是要過的,轉眼,搬遷的日子臨近。看著萬山紅遍,層林盡染的秋色,四旺哥卻像個傷春悲秋的弱女子,無事時就漫無目的地遊走。看著一草一木都覺得那樣親切,殘垣斷壁都成了心中最美的影像,望著躺在秋陽裡的村莊,覺得是那樣安祥、寫意、可親。晴空裡雁陣掠過,四旺哥就想,雁兒都知回故鄉,今後我的故鄉在哪裡?洪洞不是還弘揚根祖文化嗎?汶川地震後不是把北川原封不動地留作地震紀念館嗎?新聞裡不也常報導為了避開某座古廟或大樹,高速公路都繞行了嗎?為什麽單單要拆毀我們這個破落的小村莊?真的就缺那三畝地耕作嗎?為什麽不給我們留點念想?村莊怎麽能沒有歷史?人怎麽能沒有根?他可以問自己上千遍,但卻沒人給出一個令他滿意的答案。

  清冷的秋夜裡,煙頭一閃一閃,兩行清淚就順著四旺哥破抹布似的臉滴落到他祖祖輩輩耕作過的黃土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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