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我的父親

   聽父親說他上學的時候成績很好,我的叔叔也這麽說過,可他上學的時間不對或者說生錯了家門。當時,村裡正搞公共食堂,每次過星期從學校回到家裡,爺爺奶奶總把一家餓著肚子積攢下來的食物讓父親帶回學校去。時間久了,爺爺嘴裡不說,臉上不悅之情難免有所表露。想到上有哥下有弟,自己搞特殊,父親思慮再三,卷鋪蓋回了家。

  父親回到家裡,正是國家建設大張旗鼓如火如荼的時候,這樣,父親外出到邢鋼當了工人。父親曾對我說他是邢鋼的第一批建設工人,若後來不回家,他現在則是邢鋼元老級的職工了。那時,村裡招工一批一批的,父親從邢鋼回到家裡呆了不久又被招走了。到處風風火火,到處是工地,誰也不知道下一步走到哪裡,而父親在莽莽憧憧幾進幾出幾個來回,再回到家裡,外面突然停止招工了。自此,父親就把自己終生定格在了家鄉的黃土地上。做人要本分,不要這山望著那山高,跳來跳去,最後吃虧的往往是自己,我走上工作崗位後,父親按自己年輕時的經驗,每每教導我說。其間,在一個工地上,財務科被盜,上面查得很緊,工地上的一個一個挨著審問。很快父親發現和他睡在一塊的工友整夜整夜翻來覆去睡不著。父親警覺了工友,工友也警覺了父親。最後工友向父親承認錢是他拿的,問父親他該怎麽辦,父親二話不說催他趕緊去自首。多年以後,父親外出糴糧食又碰見這位工友,這位工友非要拉父親到家裡坐一坐。那件事多虧了你,要不然,真不知道後果會怎樣呢,工友對父親如此說。

  父親回到村裡,因為能力突出,不久被任命為小隊隊長,後來又升遷到大隊上任村治保主任。在我的記憶中,小時候父親經常不在家,特別是在冬夜,父親一出去就是一晚,隱約聽說是給小麥打冬水去了。時不時聽到父親在大隊上喊話的聲音,至於喊的內容現在一點回憶不起來了。

  那時父親萬分親我是肯定的,畢竟我的弟弟還沒有出生。隱約記得父親帶我去趕鄰村廟會,而落腳點不是鄰村的親戚而是支書家,實際上,父親在這個村根本沒親戚。結果酒場還沒開張,我爬到桌子把酒盤子胡拉個遍,惹得眾人哈哈大笑。記得一次父親從外面帶回一隻燒雞,吃飯的時候揚言不許我吃,我氣憤不過,衝到院子裡,把棗樹下喂雞的鐵鍋摔了個兩半,躲出去了。

  父親是有能力的,不光是我的大舅、二舅、姨夫這樣認為,村裡的好多人也這樣認為,可有能力並不意味著在仕途上一番風順。我父親在大隊任治保主任,其主要任務是調解村裡各種糾紛,而每次調解,勢必一家滿意,一家不滿意,甚至兩家都不滿意,這也為我父親幾年後從大隊上下來埋下了伏筆,這也是我母親數十年來一直念叨,千萬別當官,當官有什麽好,光得罪人的原因。

  父親從大隊下來後不久,農村實行了家庭聯產承包。此時,父親在不在大隊上對我們這個家來說已沒什麽區別了。如果有區別的話,父親的精力可更多地放在我們這個小家上,如何掙錢養家成了父親現在唯一的思考課題。

  記得父親最初跑過一段銀元、金磚、舊砂票,父親他們的意思是想一夜暴富。每隔幾天,總有一幫人騎著自行車來找父親,神神秘秘的,說哪裡哪裡有一張大砂或一塊金磚或若乾銀元,問父親是不是去看看。而每次父親都興衝衝而去,均土頭土臉垂頭喪氣而歸。看到這種生意不靠譜,父親就把那幫人打發了。從此,父親專心農事,農事的空閑之餘,逮住什麽幹什麽,只要能掙錢就行。那段時間父親去西山裡賣過布,去農村集市上賣過過年的年畫,甚至到了年關,父親還殺了一次豬。

  剛實行承包那陣,農村機械化水準很低,家裡又沒有牲口,莊稼從種到收好多活靠人力完成,可從束縛已久解放出來的莊稼人是不惜力的,大伯不惜力,叔叔不惜力,父親自然也不惜力。那時,父親、大伯、叔叔無論幹什麽都在一塊,平地、粑地、犁地、澆地、打場,還有燒窯。父親急著從蝸居中搬出去,大伯、叔叔急著從蝸居中搬出去,村裡的家家戶戶都急著搬出去,何況上面又放開了手腳,惜力怎麽行呢。農忙時節,父親腰上纏幾條繃帶,燒窯脫坯時,父親腰上纏幾條繃帶,可父親從來都是樂呵呵的。當然,父親偶爾呵斥我們幾句還是有的。記得一次,我和弟弟協助父親在老葦場給棉花打藥,我和弟弟手拙,那水桶在井裡蕩來蕩去竟掉到井裡了,結果,惹得打完一桶藥回來取水的父親大怒,給了我和弟弟各一巴掌。

  在父親的孜孜不懈努力下,我們家終於在村南蓋了新房,從此告別了村中心狹小的老房子。在我印象中,我們家是我村村西侯姓上百戶人家中最早搬離舊居移居新居的。移住新居後,家裡買了頭毛驢。有了毛驢的協助,父親在地裡勞作的辛苦度才有所降低。可父親是閑不住的人,不在地裡勞作的日子,父親總要給自己找點生意做,那怕外出一天掙十元錢甚至不掙錢,父親也情願。父親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大風從天上刮不下錢來。買毛驢之前父親外出做生意都是騎自行車去,常常天不亮就出發,天黑透了再回家。一度父親外出倒賣棉花,遠出鐵道西百裡開外,一天打個來回,其辛苦程度可想而知。自從家裡有了毛驢,除了地裡勞作,毛驢很快也成為父親經商的好幫手。毛驢相對自行車經商有個優勢就是運載量大,村裡都說我們家另一處更為豪華的房舍是我家的毛驢拉出來的。實際上他們說的不全對,確且地說,另一處房舍應當是父親和毛驢一起協作拉出來的。父親外出做生意自然會有這樣那樣的故事,一次父親和叔叔幾個半夜起來去東邊糴大豆,半路上遇到一酒鬼,躺在路上不讓過。父親幾個停下來,酒鬼更甚爬到了父親的排子車上。結果,父親、叔叔幾個每人給了酒鬼一鞭子,然後把酒鬼抬起來扔到了路邊的水溝裡。還有一次,也是父親和叔叔幾個半夜外出,走著走著,父親在排子車睡著了,結果毛驢把父親又拉了回來。等到我家巷子南口台子低下,父親醒了,朦朦朧朧問車子到什麽地方了,父親一時成為左鄰右捨的笑談。

  我是我們兄妹四人中唯一考上大學的,我考上大學,固然與自己的努力有關,但更離不開父親這個背後的推手。我上小學時,學習平平,身子骨又單薄,父親說他給我謀劃的是我大後當個木匠。由於各種機緣,我在初中學習趕了上來,由此燃起了父親供給我上學走出黃土地的決心。由於天資所限,那年初中升高中,我以二分之差被刷了下來。但二分之差並未熄滅父親供給我繼續上學的決心,畢竟我是我們班應屆生裡面考得最好的。父親四處奔走,最終在嬸子的協助下,我升入了高中,不過是以補錄生的名義補錄進去的。由於入學身份特殊,高中三年,學習心境自然不能與初中相比。可稀裡糊塗莽莽撞撞中,高中後期,我的學習成績又跑到了前面,特別是那年高考成績在班級迎屆生裡面竟排了個第三名,遺憾的是我的高考分數離高考錄取分數線又差了二分。父親激動,可我並不激動,因為到目前為止,我已清楚自己能吃幾碗乾飯。由於高考那個春季神經衰弱,整夜失眠,按我的打算,高中畢業後就歇菜回家種地了。可高考分數擺在那裡,我也沒爭辯,按父親的意願複習去了。

  第二年高考,我照樣緊張,結果第一場語文考試看錯了時間,把兩個半小時當成了一個半小時。考試完畢,我垂頭喪氣回到家裡,躺在炕上兩天兩夜不吃不動。等高考分數下來,得知自己又被刷下來時,我決定再也不複習了。可父親不甘心,這次,父親充分發揮了他的演講才能。你這次只是個意外,明年注意點就不會發生了;你高考就像爬城牆,而你現在雙手已搭在了牆沿上,一用力就上去了;上學就像做買賣,如果你現在放棄,那咱們就虧大了。我至今也想不明白,那些形象的比喻父親當時是怎麽想出來的,然而父親身上我不明白的還有好多好多。幾年以後,鄰居孩子離婚,找到父親,讓父親代寫了一份離婚申辯書。結果,法官看後大為震驚,非要讓鄰居帶著他看看申辯書是何人所寫。父親注定是我一輩子都解不開參不透的一個迷題。

  第三年高考,我正如父親所料,魚躍龍門,成了一名大學生。至此,我才知道明白我能吃幾口乾飯的不是自己,而恰恰是父親。

  樹由榮到枯,太陽由起到落,這是自然規律,人也概莫能外。隨著時間推移,等我們兄妹四人陸續成家後,父親再像以前那樣風風火火四處闖蕩已經不可能了,父親慢慢恢復了自己的純農民身份,成了村裡的專事農業一族。然而此時,父親身上的負擔並未絲毫減輕,這種負擔與其說是身體上的,倒不如說是心理上的。古語雲,兒行千里母擔憂,而對父親可謂子女時刻掛心頭。成婚前,父親為我們做子女的,操心操累,成婚後,父親更加牽掛我們做子女的四個小家。每當我們這些小家有什麽風吹草動,父親總是衝鋒在前,為我們排憂解難,我們兄妹四人能有今天這樣一個局面,父親功高至偉。

  按母親的說法,父親年輕時,站在高崗上,沒有練出身子骨,可我並不這樣認為。成年後,和父親在地裡一塊勞作,父親的力氣顯然要比我大得多,父親為此也偶爾數落我。看著父親歲數一天一天增大,我規勸父親把家裡的承包地轉租出去,可父親就是不肯,直到有一天,父親身體吃不消,來邢台醫院做檢查。

  我記得很清楚,那是二零零九年春天一個風和日麗的上午,父親樂呵呵地來到我的住處,說最近吃東西老是感到肚子漲,想到市人民醫院檢查檢查。父親說得輕描淡寫,在他看來自己是消化不良,沒什麽大事,可到醫院檢查結果一出來,我的眼淚就下來了。當父親得知自己得的是肝硬化,並且已形成肝腹水的時候,表現得很坦然。生老病死,就是這回事,父親反而笑著安慰我。

  住院,出院,出院,住院,腹水消下去,長上來,長上來,再消下去,反反覆複,以致最後發展到便血,而父親也變得越來越瘦了。二零一三年春天,父親又來到人民醫院,而醫院在治療了兩天后,要父親轉到石家莊醫院去。看到我們做子女的在一旁落淚,父親笑著說沒事,他這一輩子知足了,知足了。

  父親不在的時候,七十有二。仁慈寬厚的父親啊,願您在地下永久安息。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