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終有一天，我不再埋怨我的年齡和取向

吳楠是三明治資深簽約作者，他關注記錄LGBT群體，在三明治發表過很多篇精彩的稿件，描寫細膩，結構完整。（點擊閱讀

《他的委屈藏在黃沙發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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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每日書中，他展現出完全不同的文字風格——那是他真實生活和內心最直接的流淌。不是記錄什麽傳奇經歷，甚至基調還有些喪喪的，但是真正的日常生活還是賦予文字雷霆萬鈞的力量。

九月每日書馬上開始了，歡迎你也和他一樣，來每日書，展示你日常的力量。

文 | 吳楠

【 7 月 1 日】

作為一名基佬， 沒有孩子，不會有人對我說，“這麽晚了，還喝咖啡，身體還要不要了。”

有一部電影叫做《基佬四十》。我第一次看的時候才二十多歲吧，那時候心裡想，四十歲真是恐怖啊！四十歲的人，還是一名男同性戀，活得應該很淒慘。或者至少不開心吧！但是我現在也馬上就要四十歲了，還是這樣苟延殘喘地活著，真希望不要這樣啪啪打臉。可似乎很難避免了。索性打得更響亮一些吧！

一直都不是異性戀的我，很好奇異性戀的世界裡，是不是對男性會寬容一些。比如油膩的中年大叔，會得到一些慈悲的對待。畢竟已經是四十歲的年紀。要對抗心理上的更年期，要對抗相貌上的變化，要對抗著裝和衣品的提升速度，要對抗地心引力對皮膚和肉體的下拉……二十多歲甚至三十多歲的時候，感覺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做到的某些事情，現在已經變成了某種難事。比如晨勃，比如天真。真是羞愧地無法自抑了。

我一直幻想某些年紀會發生某些改變一生的事情。後來我發現無論是張愛玲說的出名要趁早，還是紫霞仙子說的踩著七彩祥雲，對我來說都是童話或者囈語。我固執地堅持著性格裡某些天真的成分。我甚至看到我的同齡人和他們的地中海髮型時都會想，他們應該也有一些天真在性格裡面吧，儘管無法目測出來。

在深夜十一點的時候，我從冰箱中取出冷萃咖啡，開始喝。我想我真的變成中年人，應該是從不覺得沒有奶沒有糖的咖啡很苦那一刻開始的。

前幾天部門檢查辦公環境，說我的桌子上擺了太多的星巴克速溶咖啡。我說，“你們知不知道這種咖啡可以用冷水衝開。”負責檢查的那個女生說，“那和你桌子上有這麽多咖啡有什麽關係？”我說，“你今年多大啦？”她說，“二十多。”我說，“你看我都四十了，我每天要是不喝咖啡，大概會死在辦公桌前。”她愣了一下。我繼續說，“咖啡是我這種四十歲男人的續命湯。”她終於退卻了，說，“好吧，那不算你辦公桌混亂了。但你以後也少喝點。”

我一時有些唏噓。作為一名基佬， 沒有孩子，人生還真是有點瑕疵。至少不會有人對我說，“這麽晚了，還喝咖啡，身體還要不要了。”

【 7 月 2 日】

四十歲的我知道時間越來越少，不敢荒廢，而能做的事情卻很有限。所以，我不午睡。

午休的鈴聲響了，辦公室的同事該吃飯吃飯，吃完飯都要午睡。我糾結了半天，還是拿了車鑰匙，決定去健身。

每次中午去健身房，時間都是按分鐘計算的。十二點下樓，十二點零三到停車場，十二點二十到健身房，十二點五十五做完四組動作，下午一點十分從健身房衝完澡出來，一點二十五到部門停好車。一點半繼續工作。

我有時會想起卓別林的電影，是叫《大時代》還是什麽，裡面的人一直在擰螺絲，走在路上看到衣服上的紐扣，也想當做螺絲來擰。四十歲的男人的午休，似乎也是程式化的。

我有一個男同事，四十多歲，每天中午必須要睡覺。我們辦公室的一個二十多歲女生買了一張行軍床，每天吃完飯就到會議室裡鋪開、睡覺。我的這位男同事最大的樂趣就是裝傻，然後和這個女生搶這個行軍床。女生有一天忍不住了，又買了一張。男同事居然也不在那張行軍床上睡覺了。

我想了想，還是決定去健身。至少可以打發掉中午無聊的時間。而且我們部門有好幾個人都是午休的時候去健身。但是細細想來，午休時間去健身的我，與搶二十多歲女同事的行軍床的男同事，應該都是大家眼中的奇葩吧！

但四十歲和二十歲最大的差別是，我知道時間越來越少，不敢荒廢，而能做的事情卻很有限。所以，我不午睡。

【 7 月 5 日】

為了買房，我要節衣縮食。可是，老子是個 GAY，我要穿新衣服，GAY 和直男的區別不就在審美上嗎！

不知道別人是怎麽活到三十七八歲的。我似乎一直在努力把亂糟糟的日子整理得有些條理，始終沒有成功過。一直磕磕絆絆，跌倒了打個滾兒之類的。回頭想想，苦中作樂，也算一種樂趣。是窮人的樂趣。

二十多歲的時候，特別不情願承認自己是個窮人。我周圍的人都背著幾萬的包、開著幾十萬的車，為啥我要說我是窮人？我可好面子了，沒錢就是不努力，不努力就是沒能力。我被雞湯洗腦得特別嚴重。我一直都是個好學生，別人說的我都時刻記在心裡。這或許是我把生活變得亂七八糟的起因。

到了三十多歲的尾巴，我很誠實地說，我是個窮人。這個世界上太多的人、太多的物，我只能看看。以前我還挺喜歡看衩姐的公號，現在已經不喜歡了。你看他是一個寫字的人，賺錢很多，活得很好，而且理直氣壯地告訴別人他活得很好。我就很嫉妒他。他還很瘦！穿衣服也好看。

貧窮的我在考慮給父母換個房子。看了兩個月的房子，我的天，我才知道我能活著都是個奇跡。這麽貴的房子，我一輩子都還不完貸款。不僅還不完，而且還要小心翼翼地不敢吃不敢花，活得畏畏縮縮。大家都是這樣過來的嗎？

重要的是，老子是個 GAY，浪得很。我要穿新衣服，每天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現在都是視覺動物主導世界的時代，我也不能太落伍。再說，GAY 和直男的區別就在審美上吧！可是，我要買房子，我又是個窮人。這麽衝突的事情，直接把我推進大坑裡。

別來煩我，我想在坑裡打個滾兒。

【 7 月 6 日】

每次在健身房照鏡子的時候，都會對自己說，“你就快死了！”

我有一個詭異的習慣。是到了三十九歲之後才有的習慣。說出來真是有點丟人呢。我每次在健身房照鏡子的時候，都會對自己說，“你就快死了！”這說明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悲觀主義者，但我一直在努力偽裝成樂觀主義者。

樂觀主義者是不是完全不需要悲觀了呢？我看到很多 HIV 病毒感染者一副樂天派的樣子，嘻嘻哈哈、打打鬧鬧，不知道他們心裡到底怎麽想的。因為太多的感染者對我說，一開始知道自己感染的時候，心裡一直都想死。需要半年多，甚至更久的時間，才能一點點緩過來。每天都吃藥，每天都被提醒自己和別人不一樣，每天都要帶著面具活著。

話說回來，誰不是每天帶著面具活著？異性戀也一樣吧！有幾個人可以一直溫柔開心地面對生活呢？被生活虐得死去活來的時候，如果還能笑嘻嘻，也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吧！

但向死而生，是很牛逼的。我們這個群體是艾滋病感染的高危群體。小心再小心，也難以逃脫宿命論的觀點吧！所以我要對自己說這句話，“你就要死了”。難道有人不死的嗎？人人都在向死亡前行。只是你怎麽看這件事的區別。

【 7 月 8 日】

我年輕與否不是重點，重點是我有缺陷。我沒有孩子。

不死心！三十九歲了，完全沒有死心的想法。對愛情啊，對日子怎麽過啊，對寫寫畫畫啊，對讀書學習啊，完全不想死心。每天給自己洗腦，我還年輕呢！

我同事就喜歡附和我，“你看你就跟三十歲一樣。”然後他們就說，“大概因為你沒有孩子吧！”所以，我年輕與否不是重點，重點是我有缺陷。我沒有孩子。

我二十多歲的時候就想，以後可以領養個孩子。作為單身資歷如此雄厚的我，領養孩子應該是一個相當巨大的挑戰。男友說他不喜歡孩子。也許是安慰我。畢竟我太老了，真的養個孩子，大概會累得一命嗚呼吧！但我真的不了解孩子這件事。很多事情都是想想的時候感覺很美，真正去做的時候並不見得美好，或許時間到了真實的一面，無非是美好的起來了吧！

但男友說他是要結婚的。至於什麽時候結婚，不知道。我就很無奈啊，裝作這件事不會發生。對啊，我就是不死心嘛。那你們說，我怎麽把“你不要結婚”這五個字說出口。哪裡有同性戀想起和異性戀結婚的。除非是走投無路。

難道我真的對什麽都不會死心嘛？不，我對工作死心了。幸虧還能應付得來，不然每個月的信用卡账單會讓我想自殺。

【 7 月 11 日】

以後，還是偷偷在家聽音頻課吧，為了我虛榮的玻璃心。

三十九歲的早晨和二十多歲的早晨並沒有太大的差別，一樣的起床困難，一樣的來不及吃早餐，一樣的沒時間運動。不一樣的是，手忙腳亂的次數少了，一邊收拾洗漱一邊聽音頻課程。

關於聽音頻課這件事，一下子買了英語和好好說話好幾門。每天都聽不過來。一次在辦公室裡聽，同事聽到了，很驚訝地問我，你是在聽廣播嗎？我立刻知道，她的意思是我是不是在聽評書之類的。排除我的同事平日裡並不需要學習、而我在培養自己成為一個終身學習者以外，似乎不管是用什麽設備，收音機也好、iPhone 也好、藍牙音箱也好，不管是聽什麽內容，評書也好、學習也好，總之是在聽“廣播”。聽廣播這件事就很老氣。

我的天，我有多怕老，連我自己都會被嚇到。如果這樣的舉動很顯老，那我真是應該杜絕。

晚上去健身房的時候，我一直覺得我那個健身房很 low，果然就出現了驗證：一個五六十歲的男人斜挎著一個小音箱，大聲播放著評書，挺著肚子在健身房裡練器械。我立刻想起同事覺得我很老氣的舉動，在她眼裡，我應該也是這樣子的。

以後，還是偷偷在家聽音頻課吧，為了我虛榮的玻璃心。

【 7 月 20 日】

自己沒有妻子兒女，反而愈發想念父母的那個家。

想家這件事啊，真的是年紀越大越嚴重了，還要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十五歲開始出門住校，一個月回家一次。大學一學期回家一次。工作前五年，一年回家一次。誰要回家呀，我要在花花世界裡玩耍，雖然這麽講，好像家裡很無聊，其實只是太熟悉了。

而且離家遠一點，我父母知道我是一個同性戀的可能性就小一點。萬一知道了，天天罵我是變態怎麽辦。我樂得輕鬆自在。我要在外面嘻嘻哈哈。我可不要做小寵物、瓶中花。

二十九歲那年，父母來到這個城市生活。我們在一個房子裡生活了小半年，天天打架。我的父親要不是看我人高馬大，搞不好還會拿皮帶抽我呢。於是我就搬了出去。我才不想回家。除非今天沒錢吃飯，硬著頭皮回去吃。但隨著年紀的增長，這種情況近乎為零。

講真，三十九歲，很想家。自己沒有妻子兒女，反而愈發想念父母的那個家。哪怕不回去吃飯，只是回去看看。哪怕不能回去，就每天打幾個電話。想家的既定程式變了，感覺沒變，可以做的事也更多了。

【 7 月 22 日】

我的精神病被我的年紀壓製住了。年紀才是最好的藥。

三十九歲的人，多少有些精神病吧？我猜大部分人都有，只是大家都壓製著，能不發作盡量不發作，給家人和朋友減少一些麻煩和傷害。不瞞你說，我認為自己的患病根深蒂固，想根治已經不可能了。也有過大發作小發作的時候，盡量挽回發作時候的惡果。

二十幾歲的時候呀，不分地點和場合的發作，更不分對象。有一次在辦公室，長官誣賴我做錯了某件事，我忍著不吭聲，她竟然愈演愈烈，那架勢應該讓我跪下來感恩戴德她的不殺之恩。我的精神病就發作了。她罵夠了，要走。我冷靜地說，“你把門關好，我來說幾句。”長官和辦公室裡的另外兩個同事都驚呆了，剩下的半個小時裡面，我一直在對她進行語言攻擊，最後這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哭著走了。辦公室裡的另外兩個同事連續一個月都不敢和我說話。我有點後悔，為啥不辦個精神病的殘疾證之類的，這樣就可以很完美地避免長官在背後給我的暗箭了。

現在，長官往死裡罵我，我都笑嘻嘻，有時候忍不住會生氣。比如今天早上，才來一年多的男長官就一直在對我發飆，拿出一副“我是你長官，有權殺了你”的態度，我後來有點生氣了，但是他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的態度就跟 10086 的客服一樣。

你看，我的精神病被我的年紀壓製住了。年紀才是最好的藥。

【 7 月 31 日】

或許終有一天，我不再埋怨我的年齡和取向。

不知不覺，三十九歲的日子已經過了一半，準確地說，我現在是39.6歲。就算再不情願，也將踏入四十歲的正經八百的中年人行列。人生的目標距離無法實現也近了一大步。

我開始和男友說，我吃不了辣。他很詫異。他就很喜歡吃辣。我說那我不吃。身體受不了那麽刺激的味道。只能品嚐柔和的味道。男友不強求，大不了吃火鍋的時候，點鴛鴦鍋。

男友的年輕，讓我反倒有了些抵抗年老的勇氣。我喜歡說我自己是中年人，但不喜歡把自己打扮成中年人。在男友的帶動下，斷斷續續在網上買了幾件衣服，都是百元一件的。男友的消費水準就是這樣，我也沒覺得不好。衣服本來就不該那麽貴。

工作上的壓力也好，生活上的壓力也好，我習慣不了，但能忍受得了。就如同這年紀，如同這性取向，或許終有一天，不再埋怨它們，而是靜看與接納。

歲月如水，乘舟而行。

本文編輯自作者的每日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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