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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鈺翰:600餘萬字的《章太炎全集》是怎樣誕生的?

編者按

今天是章太炎逝世八十三周年,今年是章太炎先生誕辰150周年。2017年,《章太炎全集》出齊,今天,我們特別刊發《章太炎全集》責編之一張鈺翰老師的記述,以茲紀念。

《章太炎全集》整理出版脞說

文/張鈺翰

20冊600餘萬字的《章太炎全集》終於出齊了,有幸參加此一文獻整理出版盛事,略述所知以紀之。

全集之兩次整理出版

整理出版《章太炎全集》之議始於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其具體之緣起,可見湯志鈞先生《王仲犖和》一文。據該文所述,最初之動議發於王仲犖先生,而前後奔走、聯絡整理者,王先生亦居功至偉。當時湯國梨先生、章導先生皆在,太炎先生弟子雖多年老,而在世者尚多,故當時之整理者,堪稱一時之選。甚或可以說,《全集》最初之整理乃章門弟子、再傳弟子之倡議與合作,此亦可謂尊師之一舉也。

另一方面,《章太炎全集》也被列入由國務院古籍整理出版規劃小組編、1982年8月23日經國務院批準的《古籍整理出版規劃(1982—1990)》之中。當時被歸入歷史類第一部分(1982—1985年)“近代人物文集叢書”,該部份包括“從鴉片戰爭到辛亥革命時期的進步思想家、政治家,在學術上有重大影響的學者,以及封建統治階級的代表人物”,涉及的人物具體有林則徐、包世臣、姚瑩、曾國藩、馮桂芬、馬建忠、薛福成、鄭觀應、張之洞、盛宣懷、丘逢甲、黃遵憲、梁啟超、嚴複、劉光第、文廷式、畢永年、秦力山、張謇、陶成章、孫中山、章太炎、蔡元培、譚人鳳、蔡鍔、曹廷傑,共二十六人。從中可見,章氏乃作為“進步思想家”入選,所被看重者乃革命一面。

實際上,章太炎之受重視,尤其是在七十年代,乃是受“批儒評法”之影響。毛澤東於 1973年8月指示上海注釋章太炎的《秦獻記》和《秦政記》,10月19日,又布置《駁康有為論革命書》(劉修明:《〈毛澤東晚年過眼詩文錄〉前言》),要求“請將《駁康有為論革命書》標點分段印出,送五份。隻作一題解,不須作注釋,將其主要內容及支持李自成、義和團而批孔評儒等觀點於題解中摘出即可”(《毛澤東晚年詩文過眼錄·駁康有為論革命書》編者按)。同時,也要求做《訄書》的大字本,書做好後,還沒來得及送到北京,毛即去世。今上海出版博物館藏有該書。

大字本《秦獻記》

在整個時代氛圍的影響下,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整理出版了一系列章太炎的著作,比如湯志鈞先生編《章太炎政論選集》,朱維錚先生和薑義華先生編注的《章太炎選集(注釋本)》等等,相關研究著作亦可稱蔚為大觀。《全集》之出版,亦可謂國家文化政策下之產物。至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政治風向轉變,市場經濟初行,在政策與經濟的雙重壓力下,以及王仲犖先生之突然辭世,《章太炎全集》之出版乃中輟,不能不令人扼腕歎息。

九十年代末之後,傳統文化漸受重視,尤其是最近數年,“國學”大熱,中央及地方各級政府對於文化事業逐漸加大支持力度,傳統文化成為“社會主義核心價值”之資源。在民間,大中城市各類“國學班”隨處可見,傳統文化課程近來更進入中小學校園。在此背景之下,章太炎“國學大師”的身份重又被人記起。十餘年來,各地所出章氏著作、選集估計約近百種。“清史工程”中亦有整理《章炳麟集》之計劃。同時,隨著二三十年來學術發展之需要,重新出版完整之《章太炎全集》之呼聲時有所聞,相關資料之挖掘、發現亦愈夥,則全集之整理出版便呼之欲出了。

就出版社層面而言,重新整理出版《章太炎全集》之議起於2012年,一方面,是上海人民出版社認為經過二三十年的學術發展,有必要、有可能重新出版《章太炎全集》,將不完整之八卷本補充完整,彌補當初未能完璧之遺憾;另一方面,也是太炎先生故裡余杭區政府褒崇先賢,對此表示大力支持,在各個方面都提供了大量的幫助,使得《全集》之整理出版得以順利進行。

可以說,《章太炎全集》之兩次整理出版,皆與國家文化政策與社會思潮密切相關,非學界、出版界之孤立事件也。

整理出版體例與計劃

全集之出版,由於體量龐大,整理難度高,計劃分作三批,2014年6月出版第一批八種:《膏蘭室劄記、詁經劄記、七略別錄佚文征》、《春秋左傳讀、春秋左傳敘錄、駁箴膏肓評》、《訄書初刻本、訄書重訂本、檢論》、《太炎文錄初編》、《太炎文錄續編》、《齊物論釋、齊物論釋定本、莊子解故、管子余義、廣論語駢枝、體撰錄、春秋左氏疑義答問》、《新方言、嶺外三州語、文始、小學答問、說文部首均語、新出三體石經考》、《醫論集》,即原八九十年代所曾出版過之《章太炎全集》一至八卷。2015年底出版第二批四種五冊,為《演講集》二冊,《譯文集》、《說文解字授課筆記》及《菿漢微言、菿漢昌言、菿漢雅言劄記、清建國別記、劉子政左氏說、太史公古文尚書說、古文尚書拾遺定本、重訂三字經》。2017年4月出版第三批五種七冊,為《書信集》二冊、《太炎文錄補編》二冊、《眉批集》、《國故論衡先校本、校定本》及《附錄》。

這樣的分冊安排,很大程度上是繼承了第一次整理《章太炎全集》時的體例和劃分。根據1979年12月以王仲犖先生起草為本之《編輯、標校初步分工》,全集分十九冊,除各專著以類合並成冊外,即多以專題劃分,當時即有《書信集》、《電稿集》、《演講集》、《譯文集》、《醫學集》各分冊。在八十九十年代之出版過程中,略有調整,比如原《訄書》二種單獨成冊,而《檢論》與《國故論衡》一冊,後來將《檢論》調整至《訄書》冊;《春秋左氏疑義答問》原與《劉子政左氏說》等合為一冊,但大概是由於此種先整理完成,而後者等遲遲未完稿,故將此種調整至《齊物論釋》一冊。從分類角度來說,竊以為將此書歸入《齊物論釋》冊並不合適。以他者均可歸入子部,而此為解經之書;當與《劉子政左氏說》共同並入《春秋左傳讀》一冊為宜。然既往之事,除非全部重新編排,則不得不予以繼承。

以專題分冊也有一些問題,比較突出的便是各冊之間會有重複。比如《書信集》單獨成冊,但《太炎文錄初編》中也有多封論學書信。《文錄》經章太炎手定,不宜拆分;《書信集》以專題形式成書,也以保持其完整性為佳,故重複不可避免。當然,出版社也盡量避免重複的篇目過多,能避免則盡量避免,如民國時皆曾單行出版之《國學概論》、《國學略說》,皆為太炎先生講學之記錄,今皆收入《演講集》,則不再作為專著獨立存在。

在具體整理方面,儘管二三十年來也有人對原八卷本之整理提出種種意見,但當時之整理者多為章門弟子,一方面,其學問之廣度、深度,恐皆非今人所及,若重新整理實際上仍必以其整理本為基礎,無法繞過;若校改,則所改是否正確,頗難保證。另一方面,章門弟子多別具個性,當年雖定有整理體例,但在實際操作中多各有自己之想法與方式,若進行統一則將變為重新整理,亦不可行。因此,在整理出版過程中直接收錄了原八卷本,盡可能尊重原來之整理方式。但同時,為了減少訛誤,也做了很多工作,一是每卷均聘請相關專家作為特約編審進行審讀,改正一些明顯的手民誤植、標點訛誤。比如原第三卷《訄書》三種初出時,金文明曾提出若乾訛誤,並致信朱維錚先生指出,此一事後曾撰文發表於《東方早報·上海書評》,故此次即請其審閱《訄書》冊。二是在有底本可核對的情況下,盡量加強。比如《詁經劄記》輯自《詁經精舍課藝》,此次即取清刻本核對,更正了若乾當年抄寫時的訛誤和遺漏。有些古字,當年所造鉛字並不準確,此次也盡量根據《章氏叢書》本校改,重新造字,以求符合原貌。應當說,重新出版的八冊比八九十年代八卷本更準確,質量更高。

章氏喜用古字,其所用字,或皆有其深意蘊於其中。但在八十年代的整理過程中,根據當時的整理體例,對很多古體字、異體字徑改作通行字。我個人對照《章氏叢書》的體會是,有些古體字,如果沒有當年的整理,完全不認識,當年在文字方面進行的統一、規範,還是花了相當大的功夫的。但同時這也有一個問題,即用不常見之字恰恰是章太炎獨特的個人風格之一。直接改成通行之字,確實便於讀者理解,卻也失去了章氏文字之原貌,有違於章氏使用古字之精神。因此,對於原八卷本,我們還是盡量尊重;而對後面之整理,則基本以尊重章氏著述原貌為基本原則,古今字、異體字等均不作統一。

但也有一個難點,即《章氏叢書》與章太炎手跡有時未必一致。比如《劉子政左氏說》,在1917年浙江圖書館刊本《章氏叢書》中作“鐂”(此本章氏叢書中凡“劉”字皆作“鐂”,然1912年上海右文社本尚作“劉”),而章念馳所編《章太炎先生學術論著手跡選》中則作“劉”。根據章氏手稿,當以“劉”字為佳;但《章氏叢書》乃經太炎本人所審定者,其時間晚於該書手稿(1908年刊於《國粹學報》),則後出者當為定本,又以作“鐂”較合理。在這些問題上,我們基本上是以浙圖本《章氏叢書》為準的。

實際上,我在核校《小學答問》等書時,發現《章氏叢書》中對於篆書、古文的隸定有一些並不是很準確,而原來在整理過程中已經做了一定的補正。由於當時沒有採用校勘記的形式,那麽不對照《章氏叢書》是發現不出來的。包括章氏的一些筆誤、引書失誤等等,除了個別用方括號更正之外,有很多是沒改的。像《膏蘭室劄記》中的個別文字,因為看不到原稿,即使我覺得八十年代版本中是錯誤的,但也不敢輕易改動;又因為原皆不做校勘,也不好添加校記,所以還是一仍其舊。後面的整理,我們決定採用加校勘記的方式,這些就基本可以避免,至少可以減少一些失誤。包括章氏同一文章的前後修改、報紙上登載的訛誤,我們盡量採用校勘記的形式表現出來。這樣既展現了章氏著述的原貌,也將整理者的工作予以體現。

另外,對於有太炎先生手稿存世的文字,我們努力進行核對,在這方面花費精力最多的是《書信集》。目前我能夠看到的章太炎書信手跡照片、影印件,沒數錯的話大概是378.5封(有致朱希祖一封,網上手跡圖片只有一半),全部按手跡校改一遍,除了個別明顯訛誤,基本全部按照手跡的文字進行複原,可以說最大限度保留了章太炎在日常書信中喜用古字的原貌。(對於章太炎喜用古字的問題,余將另有文章予以說明。)

新發現與缺憾

太炎先生一生四處奔波,在各地講學、演說,留下了大量的文字。此次我們向海內外征集太炎先生的各類文字,希望能夠盡可能多地搜羅,也確實有一些收獲。除近年在各類文章、著作中披露的以外,有一些頗值得重點介紹。

其一,是複旦大學周振鶴教授收藏的《國故論衡》的“先校本”,根據周教授《關於章太炎國故論衡的“先校本”》一文, 先校本就是“初校本”,有二十五則對於庚戌年(1910)日本秀光社初印本的修正,校畢後寫下“先校本”三字;待校定本出版後,又寫下“此初校本語亦有校定本所未載者他日當集合成之”。也就是說,這個先校本或初校本是初印本和校定本(《章氏叢書》本)中間的一個版本。周教授言先校本有修正者二十五則二十四頁,有一頁為兩則,而有一則十二字似不計;然予亦數之,一頁兩則者有兩頁,又有一則增加五字者,若全計之則當為二十五頁二十七則。與《章氏叢書》本比對,這二十七則修訂皆不見。

就我個人看來,先校本與《章氏叢書》本究竟何者校訂在先,頗難斷定。因為二者皆為太炎手定,若先校本在先,則其中校出的一些版刻錯誤仍遺留在後校之《章氏叢書》本,殊不可解。比如《原經》中“舊目七略,令目四部”,初印本和《章氏叢書》本相同,此先校本則用紅筆將“令”字改作“今”字。又如《文學總略》中,對於文筆之別,小字夾注初印本、《章氏叢書》本皆引“《晉書·樂廣傳》‘請潘嶽為表’”,而先校本則改作“《世說·文學》篇,阮籍為鄭衝勸進晉文王,時人以為神筆。潘嶽取樂廣之旨,為作《讓河南尹表》”,增加了阮籍的例子。從這些情況來看,先校本似當在《章氏叢書》本之後。然若如此,則上引“此初校本語亦有校定本所未載者”之“初校”與“校定”便無著落處。二者究校於何時,何以各作校訂而無互相參證者,俟博雅君子明之。

從修訂之二十七則內容來看,或豐富文本之敘述,或增補引言,精益求精,此類則見章氏對於為學立說之嚴謹態度。而有數則涉及對某些問題之論說,在原意之上有所補充或修正。比如《原學》之首言地域對於學術風氣之影響,而先校本增加長長一段,言一地域之人追跡該地先賢,即某地名人對該地後世學術之影響,而歸結於“非山川陵谷之氣所能為也”一語,則與原來之意頗有不同。又如《原道》下於“齊物之論由此作矣”下增數百字,對莊生齊物之旨頗多解說,以佛家“法無我”、“補特伽羅無我”說之,且言“莊周言是,固以上遊冥極,而下連犿無傷,足以經國”,可與《齊物論釋》相參看。這些內容對我們認識章太炎的思想還是有相當的幫助的。

其二,是《書信集》中增加了相當篇幅“新發現”。比如2013年朵雲軒春拍,以43.7萬元成交的章氏手劄十二封,有致主持《大共和報》之王伯群、錢芥塵信七封,致張謇信一封,致王伯群信三封,未署致信人一封。其中致張謇信曾載1912年6月12日漢口《國民新報》,此原件可據以訂正訛字,及時間當為6月3日。致王伯群、錢芥塵之信作於民國元年(1912)五月至七月間,涉及統一黨與民國公會、國民協進會等合並成共和黨及退出共和黨、《大共和報》經費、熊希齡與唐紹儀之爭等事,既可見章氏對於時局之意見與觀感,亦可窺民初政壇、黨派之紛爭,具有頗高之史料價值。又比如,我們在余杭區委宣傳部和余杭區政府的大力幫助、在杭州市名人紀念館的大力支持下,增補了藏於該館的38封書信,是集中增補最大的一批,極為難得,其中就有章太炎與湯國梨的“訂婚信”(此事改日細談)。這些“新發現”對於我們認識章太炎,無疑有著重要的作用。

當然,不得不說的是,“全集不全”基本是現在編集、出版各類全集的“通病”,對於近現代的人物來說尤其如此。因為通訊技術的發達,報刊雜誌的大量出版(有很多出版數期即停刊),近現代人物常有各種文字發表或流布。有些書信藏於私人之手,我們甚至無從得知,也難免會有遺憾。這些,在接下來我們還會不斷搜集整理,若乾年後,或許會再出《章太炎集外文》吧。

這次我們知道可能存世而沒有找到的太炎著作也不少,比如說,根據潘承弼等發表在《製言》第三十四期的《太炎先生著述目錄後編》,其中提到《儒術稽古錄》和翻譯自日文的《希臘羅馬文學史》歸長沙章氏,也就是章士釗。我曾詢問過章念馳先生,他說多年前曾與章士釗後人見面,彼有意章念馳先生整理家中藏書等等,而當時章念馳先生有其他事情纏身,沒有余暇。事過境遷,至今則不知此二書流落何處矣。還有《膏蘭室劄記》,本來有四卷,現在收在全集裡面的是前三卷,至於第四卷,承章念馳先生見告,本亦知在何處,湯國梨先生在世時,曾命章念馳先生往彼處尋討,彼老淚縱橫,而堅言不在其手。章深信不疑,而湯先生言其年輕。然彼去世後,其家人乃迅疾將《劄記》拍賣,今則不知去向。此類著述,究竟能否重見天日,實難必期。而本來以為由於沈延國先生過世且無子女而導致佚失的章太炎批《二程全書》,得章念馳先生大力協助,重見於世人面前,更是天大之幸事!切盼日後有心人、有緣人能助成之!

本文轉自作者公眾號【閑多翻笑野雲忙】

作者簡介:張鈺翰,上海人民出版社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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