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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鳥是大地上的另一種節氣

【中國故事】

作者:傅菲(散文家、鄉村研究者)

無邊的青色草浪,在風中起伏。草是竹節草和黑麥草,簇擁著翻卷。晌午後的微雨,也是青黛色。我站在草浪中間遠眺,不遠的地平線下,是茫茫的湖水,和追逐風箏的人。遠處的島嶼,像隱現在煙雨之中的帆船。這裡是初夏的香油洲——鄱陽湖最大的草洲,有近200平方公里。再過兩個月,這裡將一片汪洋,草洲消失,被日漸上漲的湖水完全浸吞。水下的草甸將成為魚類覓食的殿堂、歡快的慶典。

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造就了鄱陽湖。在中生代,受燕山運動的影響,地質下陷,形成古贛江下遊河谷盆地。在萬年前,最近一次亞冰期結束,斷塊上升的“廬山”聳峙盆地之緣,盆地變成泱泱大湖。因湖與鄱陽山(注:鄱陽山現已不可考)相接,湖取山名,遂名鄱陽湖,古稱彭蠡、彭蠡澤、彭澤,是中國最大的淡水湖,也是僅次於青海湖的第二大湖泊。贛江、撫河、信江、饒河、修河五條粗壯虯曲的動脈,盤踞在江西大地,養育著世世代代的子民。最終,這五大水系注入鄱陽湖,與長江相通。

郭紅松

鄱陽湖是亞洲最大的冬候鳥越冬天堂,也是世界上最大的鳥類保護區,被譽為“候鳥的王國”。冬候鳥在鄱陽湖越冬的繁盛景象飲譽世界。

仲秋時節,第一批越冬的候鳥來了,有豆雁、鴻雁、白額雁和白琵鷺,它們迎著烈日,扇著疲憊的翅膀,來到鄱陽湖迎接嚴冬。它們三兩隻一群,在浩渺的湖上,顯得孤單落寞。但它們生活得多麽愉快,嘎嘎嘎歡叫。它們開始銜枯草乾枝,築愛巢。候鳥乘坐風的船隻,布滿湖灘。

嚴寒來了,冬雪愈盛,千百萬隻、百餘類冬候鳥,從西伯利亞,從西太平洋,從北冰洋,飛越千萬裡,來到鄱陽湖越冬。小天鵝搖著風扇一樣的翅膀來了;斑嘴鵜鶘在湖畔踱步,像一群鄉賢,羽扇綸巾;白鸛、灰鶴、黑鸛來了;烏雕、鳳頭鷹、蒼鷹、雀鷹、白尾鷂、草原鷂、白頭鷂、紅腳隼、灰背遊隼、黑冠鵑隼、燕隼,來了;小杓鷸、小鴉鵑、斑嘴鴨、白琵鷺、花田雞、大鴇、黑翅鳶、鳳頭、藍翅八色鶇、斑鶇等,它們扯著嘩啦啦的寒風,都一起來了。這裡有它們豐盛的食物,有它們安全靜謐的生活環境。

郭紅松

冬候鳥在這裡築巢、孵卵,繁衍後代,享受冬季的陽光和美食。初春,它們北遷。三月之末,暮春的湖水變得溫暖,群魚逐草,開始孵卵。這個時節,最後一批北遷的冬候鳥和第一批落戶的夏候鳥開始“換崗”。冬候鳥赤麻鴨、小天鵝、斑嘴鴨等和夏候鳥蒼鷺、赤腹鷹等混雜一起,雲集湖面,彼此穿梭其間,游水嬉戲,一派和諧景象。夏候鳥在島嶼或湖邊的叢林裡,開始築巢。在樟樹上,在洋槐樹上,在農家屋頂上,在岩崖的石縫裡,在香楓樹的樹洞裡,在蘆葦蕩裡,鳥繁忙地築巢。冬候鳥如天鵝、大雁、野鴨,帶著它們新春養育的兒女,萬隻成群,追逐落日,一天一天消失。

候鳥愛極了鄱陽湖的湖灘和草洲,愛極了鄱陽湖的溫暖濕潤氣候。湖灘是由於秋冬季雨量較少,鄱陽湖水位下降,露出千余平方公里的湖灘。湖灘有廣袤肥厚的淤泥,和星羅棋布的窪湖。淤泥裡有螺螄、湖蚌、泥鰍、黃鱔、蛙、水蛇、石龍子等;窪湖裡有魚。魚在窪湖裡,遊得多麽暢快,漾起的水波如花紋。水蕩聲是大地之音,似乎被萬裡之遙的鳥兒聽到了。鳥兒仿佛聽見中國的南方在召喚:鄱陽湖多麽肥美啊,多麽適合安居啊。這些水中生靈,都是候鳥的摯愛。

略高處的湖灘長出了油麥草和竹節草,成了草洲。草洲一望無際。草葉上的蝸牛和昆蟲,都是鳥類的美食。草叢更是鳥類築巢的理想地。

沒有廣袤的湖灘和草洲,便不會有候鳥的家園。然而,這候鳥的家園,曾遭到大面積的破壞,草洲的破壞最為嚴重。有洲無草,使得“鳥的王國”很少有鳥。

在20年前,草洲不見草。鄱陽湖平原的鄉民燒土灶,草是他們的柴火。割枯草過冬,是鄉民最重要的事。草洲分割成一塊塊,分到每一個村民小組。割枯草了,幾十裡外的鄉民只能開著機帆船,停在湖邊,上草洲割草。他們帶上糧油,搭臨時住宿的草房,割十天半個月,草撂了滿滿一船再回家。草料於鄉民而言,和糧食同等重要。

冬季的香油洲,每天有上千人割草。他們把割下的草用草繩綁成捆。草捆堆放在草房旁。陪我一起來香油洲觀鳥的朋友是當地人。他說:“我七八歲的時候,隨父親走十幾裡路,到了湖邊,再坐船小半天,到香油洲割草,帶著鐵鍋便當,從早上割到傍晚,割了一天下來,腰都直不起來,全身酸痛,冒著冷風,茫茫草甸,看起來就讓人害怕。草割完了,也到了年關。草洲成了荒灘,也沒有候鳥來。鳥是多麽機靈的生靈,警惕著人。初春,草發了幼芽,湖邊人家把牛羊趕了進來。草長一拃,牛羊也啃食了一拃,草始終長不起來。牛腳窩疊著牛腳窩,草灘成了爛泥坑。”

鄱陽湖區為了徹底解決草料作燃料的問題,實施了液化氣入戶工程,家家戶戶用上了液化氣。液化氣進戶之後,無人割枯草了,草甸又回來了。可候鳥來了,又有了很多盜獵的人,在草洲張網,延綿幾華裡,鳥飛著飛著,跌入網裡,任憑怎麽掙扎,也無濟於事,網絲裹住了翅膀。有人在湖灘下毒,把死魚扔在草地,候鳥吃了當場死亡。吃鳥,那陣子成了餐桌上嚴重的敗風陋習。高額的經濟利潤,讓少數不法分子鋌而走險。湖區成立護鳥執法隊,廣大的志願者參與護鳥,收繳鳥網、氣槍、彈弓,嚴厲打擊捕鳥、毒鳥、販賣鳥、吃鳥等違法違紀行為,還鳥一個清靜安全的家園。十幾年前,鄱陽湖所有的草洲嚴禁放養牛羊,嚴禁毒魚電魚。

草茂盛了,魚蝦多了。當我站在一望無際的香油洲,心靈無比震撼。蘆葦還是一半枯黃一半泛青,低地葦鶯低低地叫,嘀嗟嘀嗟,上百隻圍成群,往蘆葦叢裡合攏。它們叫得急促,歡快。麻雀呼來呼去,飛出拋物線。一位詩人朋友望著草洲裡的窪湖,對我說:水裡都是魚蝦,草葉上都是蝸牛昆蟲,那麽豐沛的食物,鳥類怎麽不會愛上這裡?這裡是鳥類最美好的家園。

夏候鳥在鄱陽湖度夏,如同冬季一樣,壯麗、熱烈,美輪美奐。

初夏的湖水煦暖,幾十萬隻夏季候鳥來了。暖陽之下,鳥成了湖面上的主人。它們在咕咕的鳴叫,顫動著翅膀自由地飛翔。壽帶來了,四聲杜鵑來了,黑冠鵑隼來了,暗灰鵑鵙來了,金腰燕來了,藍翡翠來了,黑卷尾來了,黑枕黃鸝來了,紅尾伯勞來了——鷺科鳥,是鄱陽湖最多的夏候鳥。鷺是夏季南方常見的鳥,體大,飛翔姿勢優美,叫聲洪亮,棲息於高枝之上。幾十只上百隻鷺,棲於一棵大樟樹,滿樹白,也為常見。在湖島上,古樹茂密的村子,有時會出現上萬隻鷺鳥棲息。

在島嶼上,常常出現這樣有趣的現象,岩石山上,南坡的樹上棲息著上千隻白鷺,北坡的岩崖棲息著上千隻岩鷺,互不干擾。小白鷺是最易受傷的鷺鳥,因體型較小,全身雪白,在濕地或秧田裡覓食,很容易被烏雕或遊隼發現,成為獵殺對象。烏雕和遊隼都是鳥中捕獵之王,用鐵鉤一樣的爪,插入小白鷺的胸部,抓起身子飛進樹林或岩石上啄食。

“當大自然造就藍鴝時,她希望安撫大地與藍天,於是便賦予他的背以藍天之彩、他的胸以大地之色調,並且威嚴地規定:藍鴝在春天的出現意味著天地之間的糾紛與爭戰到此結束。藍鴝是和平的先驅;在他的身上體現出上蒼與大地的握手言歡與忠誠的友誼……”美國自然文學作家約翰·巴勒斯在其著作《醒來的森林》第七章《藍鴝》中這樣開篇。對於鄱陽湖而言,把“藍鴝”轉換為“鷺鳥”,同樣貼切。它們築巢在房前屋後的大樹上,或菜園邊的蘆葦裡,和插秧的鄉民站在同一塊水田裡,牧童一樣在牛背休息。它們是鄱陽湖上最親密的來客。

鄱陽湖成了候鳥的美麗王國,吸引了全世界的豔羨眼光。

鳥類專家來了,美國的,日本的,俄羅斯的,瑞士的……

觀鳥愛好者來了,法國的,韓國的,德國的,挪威的……

攝影家來了,英國的,澳大利亞的,意大利的,以色列的……

鄱陽湖是鳥類專家、攝影家的聖地。大批的畫家也來到湖畔寫生:叼起鯿魚的,在水上跳起芭蕾舞的白鸛情侶,晨曦中翩翩而飛的群鳥,躲在草甸中的護鳥人,掛在蘆葦上的鳥窩……

被譽為“亞洲大地之腎”的鄱陽湖,再一次煥發出生機。

我的一位攝影家朋友每年的冬季和初夏,都在鄱陽湖邊度過。他有一輛皮卡車,裝上滿滿四大袋攝影器材和帳篷,過著隨鳥“流浪”的生活。他吃住都在帳篷裡,在攝影鏡頭前,蹲下去就是半天,蹲得腿腳發酸。吃泡麵,吃饅頭,一整天不說話,但他樂此不疲,已拍了十餘年候鳥,從壯年拍到了兩鬢斑白。他說,只要看見鳥,他就激動——每一種鳥,都有無與倫比的美,每一隻鳥都是天使。他還積極地辦影展,以鳥為主題,不為別的,只為喚起人對鳥的熱愛,對大自然的愛。他說,人沒有對大自然的愛,就無法繼續生存。

在鄱陽湖的客輪上,面對茫茫的湖面,我竟然毫無方向感。湖水在船下洶湧,湖面像滾軸上的皮帶,不斷被抽往身後。太陽初升,湖水彤紅。旭日從遙遠的湖面漾上來,漾上來,像一朵燦爛的金盞花。一天之中,最美的光景是夕陽將沉時。風從湖上掠過來,一陣陣,掠過臉頰,涼涼的。夕光映照出的晚霞,撲撒在天邊,似熾火燒烈的灶膛。湖面也鋪滿了霞色,無邊無際地蕩漾。遠處的湖島,顯得黧黑深沉,如停泊下來的郵輪,鳴笛聲已消弭於水浪。夕歸的鳥兒一群群,從船上飛過,馱著最後一縷明亮的天光。夕陽最後下沉,如一塊燒紅的圓鐵,淬入湖水,冒出水蒸氣——晚霧開始在湖上籠罩,薄薄的一層,稀疏縈繞。太陽彤紅地升起,渾圓,壯闊,映襯著無邊的湖光,鳥群遮蔽了天空,浪濤如雷。鳥聲此起彼伏,像音樂的海洋,讓人激動。

酢漿草的盛花,已經綴滿了草洲的荒坡。薑花更白,菖蒲花更黃。玉蟬花綻放出四片耳朵狀的花瓣。草洲一片鬱鬱蔥蔥,黑麥草油油發亮,有半腰高,無邊無際,如綠海。草洲內窪湖眾多,大小不一,汪汪的水面映著草影,鶯飛魚躍。

那一隻隻鳥,就像一團團白色的火焰,在燃燒。

最讓我動情的,是今年在鄱陽縣的東湖邊,聽到了動人的鄱陽湖漁歌:

小小月亮圓鬮鬮

照見我郎往前走

東邊一條路

西邊一條路

中間大路通往南門口

同心郎兒你

有心郎兒你

坐在家中

我待候多時候

鄱陽湖邊的人,是離不開漁歌的。如鳥兒離不開鄱陽湖。鄱陽湖的漁歌和漁鼓,是民間藝術的瑰寶。

劃著船,喝一碗燒酒,看著成群結隊的候鳥,唱漁歌,更帶味兒,更浪漫。這是鄱陽湖漁歌傳唱人說的。他是我在鄱陽縣結識的新朋友。他六十來歲,也是個“鳥”迷,照相機背包不離身,拍攝鄱陽湖二十餘年,即使是暴雨或冰天雪地,他也躲在湖島上“候”鳥。他喝大口酒下去,清清嗓子,用鄱陽湖平原的方言唱起了漁歌。他用手打著節拍,臉上露出粲然的笑容歌唱。歌聲婉轉,略帶沙啞,可惜我聽不懂。他說,用方言唱,才叫美。“鄱陽湖的魚,鄱陽湖的鳥,鄱陽湖的漁歌和漁鼓,是鄱陽湖的鎮湖之寶,都是世界級的。”他又說:“夏季的候鳥已經來了,有樹的地方都有鳥,有水的地方都有鳥,鳥是最美的精靈。”

聽漁歌,觀候鳥,怎麽會不醉人呢?

初夏也是湖汛時節,暴雨普降。雨線垂直向下,雨珠渾圓透亮,如拋撒,劈劈啪啪,如玉珠倒落鐵盆。湖水泱泱,變得混白色,風掀起巨浪。贛江、撫河、信江、饒河、修河等水系,把贛地的雨水,悉數灌入了鄱陽湖。湖水上漲,草洲慢慢被湖水吞沒。到了七月,草洲完全沉沒於湖水,草慢慢腐爛,變為魚類最佳的營養物。那時,夏候鳥逐日離開鄱陽湖,回到它們自己的故鄉。

四季在輪替,候鳥來了又走,走了又來。候鳥是大地上另一種節氣的表現形式。草青草黃。雨季來,湖水上漲,草洲漸漸沉入湖中。又一年的夏天來臨,幾十萬隻的夏候鳥,再一次光臨美麗的鄱陽湖。鳥一代一代繁殖,江河永遠年輕。大地生命的輝煌律動,是鄱陽湖永恆的舞曲。

《光明日報》( 2019年08月16日 1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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