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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假藥的鍋,這輩子是背定了

聞爺的房間裡放置了許多他發表過的作品,雖然他去世後,祥姑在河邊把這些東西都燒掉了,但我仍記得聞爺對我說:“人民就是故事的來源。”

全民故事計劃的第300個故事

聞爺是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生人,經歷過那個年代的上山下鄉後,聞爺被分配到鎮上民政局宣傳部,和我的外公成為同事。打從我對聞爺有記憶起,他已經從民政局退休,成了鎮上小有名氣的作家。

聞爺總是一副文人做派。他常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灰色中山裝,在右邊的上衣口袋處別一支鋼筆,腰板挺得筆直,頭髮黑白相間,卻從來不像其他老人整日用染發膏塗抹,反倒喜歡在大街小巷找各樣的路人聊天,高興時還能即興做個打油詩。

外公說,聞爺的文采在部門裡人盡皆知,遊園活動、文藝活動都要找他出燈謎、寫劇本。他的毛筆字也寫得極好,每年家裡的春聯都是出自聞爺之手。

我最常見到的卻是聞爺騎一輛帶黑杠的單車往郵局跑,風風火火,面露紅光。年幼的我把短腿跑得腳下生風,追在他後面遙聲喊:“聞爺聞爺,你是不是又去郵局拿稿費啊?”他便笑呵呵地把我抱到黑杠上,帶著我取了稿費又給我買當時流行的“大大”泡泡糖和拉拉糖。

那些年,一篇文章的稿費從幾塊錢到幾十塊錢不等。媽媽說聞爺的退休金其實不低,寫文章純粹是個人愛好。

互聯網時代的寫作方式和90年代相比有翻天覆地的變化,聞爺從《老年文摘報》《夕陽紅》等正規刊物和各類路邊攤文學的扉頁上,仔細把投稿地址摘抄到本子裡,而後用鋼筆把文章寫在方方正正的方格紙裡,鎖進信封,貼上郵票,寄到河南、吉林,全國各地。

據外公說,聞爺祖上從商,結交各行各業的人士眾多,聞爺又讀到了高中,寫起奇聞軼事來自然如數家珍。我記得他喜歡寫歷史人物的改編故事,例如《西廂記》續寫、《梁祝》新編,也喜歡寫舊年代的回憶和各種雜文。

過去,聞爺的房間裡放置了許多他發表過的作品,雖然他去世後,聞爺的女兒祥姑在河邊把這些東西都燒掉了,但我仍記得聞爺對我說:“人民就是故事的來源。”所以他常和認識的不認識的人接觸、交往,以獲得故事的靈感。

聞爺筆耕不輟,常在案頭用功,唯有病痛發作時,才不得不休息一段。七十多歲時,聞爺確診了冠心病,據說這種病症在老年人身上十分常見,危險性也大,必須忌油膩、豆類魚類,忌冷飲和糖分鹽分過高的食物,這些容易造成血管堵塞,氧氣無法輸送,一不留神,就可能讓心髒缺氧死亡。

偏偏聞爺除了愛寫還愛吃,最放不下的屬肥瘦相間的梅菜扣肉。聞爺的妻子走得早,祥姑幾個子女又在外地工作,所以哪怕千叮嚀萬囑咐,聞爺仍時不時給自己做頓梅菜扣肉解饞。

一次,我和鄰居夥伴又到聞爺家借書,看到他正坐在桌前,用半塊巴掌大的扣肉夾住浸滿油脂的梅菜放進嘴裡,閉上眼慢慢品著。想起上次祥姑走前叮囑我的話,我趕緊上前:“聞爺,你又偷吃扣肉了,我要告訴祥姑。”“小娃娃不懂事,”聞爺眼睛一睜,“三天沒吃肉的滋味,曉得不?”我又生出同理心來。

沒想到,幾周之後的一個晚上,爸媽突然被電話鈴吵醒,爸爸接了沒講兩句就換了衣服往外走,直到凌晨才回來。後來媽媽告訴我,聞爺夜裡上衛生間時突然心絞痛,摔在了地上。他給祥姑打電話,無奈祥姑離得遠,一時回不來,便找爸媽先帶聞爺去鎮上的醫院。

聞爺住過的醫院,如今已廢棄 | 作者供圖

聞爺在醫院裡住了五天,祥姑餐餐給他帶玉米糊、白粥,她說聞爺這段時間吃得太油膩,血管又堵上了。我去看他時,聞爺垂頭坐在床上,連書也無力抬起。

這次住院後,聞爺克制很多,開始吃一種叫“波立維”的藥。當時我對這個拗口又缺乏想象力的藥物並沒有多大興趣,只聽大人說是醫生推薦的進口藥,專治冠心病,效果不錯。只是一盒藥只能吃一周左右,加之價格又是國產同類藥物的一倍多,長期服用就不太劃算,所以很多病人便把波立維換成了國產的氯吡格雷。

以聞爺的退休工資,加之祥姑他們的幫襯,藥錢還能將將應付,但聞爺經歷過困苦年代,為人節省,始終覺得長期下來也是一筆不小的開銷,便在病情稍微穩定後偷偷把服用的劑量減少,任祥姑怎麽勸說也不聽。

初中和高中,我到市裡的學校讀書,便很少再見到聞爺,只聽媽媽說他又住過幾次院,身體時好時壞,但仍然堅持寫作。有事沒事還是會跑到熱鬧的地方和別人聊天,聽別人講的故事。

上大學後,暑假變得漫長又自在,我整天窩在家裡沒日沒夜地上網,再沒打聽聞爺的消息。2013年暑假的一天,媽媽拿著本地報紙,讓我幫她查一查上面印的廣告是真是假。我拿過來一看,竟是關於波立維的廣告。

那則豆腐塊大小的廣告上說進口波立維的價格比較貴,許多冠心病病友都消費不起,現在某位愛心人士斥巨資找專業人員研發了國產的波立維,效果驚人,已經幫許多病友治好了冠心病,而且價格只有進口波立維的三分之一,號召有需要的病友聯繫廣告下方的經銷商。

廣告寫得十分生動,連病友經歷都寫了上去,乍一看可信度極高。我再往標題處一瞧,卻看到了聞爺的大名。

“這廣告是聞爺寫的?”不得不詫異,在過去,不乏廣告商找到聞爺,希望他能動動筆杆子和自己在鎮上的名氣,幫他們的產品在報紙上打個廣告,但聞爺都一律回絕了。這次聞爺不知怎麽了,不光寫了廣告,還標上了自己的大名。

媽媽為此擺擺手:“唉,別提了,為了這事,你祥姑可愁得啊……”大約一年前,鎮上的紀念牌廣場來了一撥號稱是“福利進社區”的團體。他們四五個人在廣場噴泉台旁、人流量最多的地方拚湊了三張長桌,又撐起兩把巨大的紅色的太陽傘,鄭重其事地向人們宣傳起各種產品來,其中就有波立維。

鎮子小,老年群體都是互通的,沒多久,福利進社區的桌前圍滿了來聊天走動的老年人。他們剛坐下,就有人親切地過來倒水、聊天,更有甚者為他們捶捶腿,順便聊一下公司在發行的保健品,老人也就高高興興買了下來。

愛湊熱鬧的聞爺也聞風而至。聞爺並非貪小便宜之人,只是他覺得人多的地方或許就有故事,所以那天他也去到廣場,想觀察一下當下廣場環境的生態。

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很快靠近,熱情親切地和聞爺攀談。後來得知男子名叫劉偉翔,最初聞爺並不願理會他,但又不想負了別人熱情,於是三言兩語間,年齡、愛好、家庭情況等都被劉偉翔用話套了出來。

劉偉翔悄悄告訴聞爺:“大爺,和您聊得來,不防告訴您,我們這裡賣的保健品,十有八九不太好用,您是知識分子,我也不推薦您買了。”

他這麽一說,聞爺反倒有些動容,聊天也積極了些。得知聞爺有冠心病,劉偉翔一副難過的樣子:“又是冠心病,這個病很難治,藥也不便宜,我爸就是這個病去世的。”

一天劉偉翔異常興奮地跑來告訴聞爺,說冠心病有救了。“這是慢性病,怎麽治得好呢?”聞爺很納悶,但劉偉翔告訴他這是愛心人士斥巨資研發的新型藥,只想救人,不計較利潤,有病友已經康復了。於是,聞爺二話沒說買了幾盒。

偷偷吃了一段時間“新型”波立維後,聞爺覺得確實沒什麽副作用,終於激動又竊喜地告訴祥姑:“以後不用再買這麽貴的藥了,我有辦法治了。”“什麽意思?”聞爺從櫃子裡拿出他新買的藥,又把事情的前因後果說了出來:“這年頭,遇到這麽有愛心的人實在是不容易啊。”而這時祥姑才知道,“我爸被人騙了!”她剛進門就對我媽開門見山地說,怒火中燒,心急火燎。

祥姑不顧聞爺阻攔,拿著藥衝到廣場,一下拍在桌上,謾罵他們“賣假藥,連老人家的錢你們都騙”“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要求他們退錢。這群人顯然有備而來,他們說老人既沒有吃死,又沒有吃病,“憑什麽說是假藥,如果再造謠,我要告你們詆毀聲譽。”

劉偉翔親自登門造訪時我們也在,他擺出一副被冤枉了極為心痛的樣子說:“這確實不是假藥,隻不過還很新,你們不知道也很正常。如果大姐不放心,就讓乾爹別吃了吧。”祥姑假裝看不見聞爺拉著他的手淚眼模糊的樣子,大聲呵斥:“什麽乾爹,誰是你乾爹,別亂叫。”

聞爺住在山腳的房子 | 作者供圖

為了防止聞爺又受騙,祥姑特地跟部門請了假在家守著,無論聞爺去哪她都跟在後面,埋怨他老糊塗,被人騙了買假藥,把聞爺弄得很是心煩,家裡的氛圍也一度陷入緊張。

一次,聞爺忍不住回擊:“對啊,我是老糊塗,怎麽樣?我是吃你的了,還是穿你的了?”祥姑也不甘示弱:“好嘛,你不是老糊塗,你愛吃那藥你就吃吧,我才不理你。”“我就是要吃,不光我要吃,我還要讓大家都知道這個好消息。”

聞爺說到做到。祥姑走後,劉偉翔又和他聯繫上了,他說這個藥剛研發出來不久,許多人不知道療效十分正常,聞爺便主動提出做一個廣告,讓病友都免去冠心病的折磨。劉偉翔由衷地說:“乾爹,您這樣的普世精神真是太難得了。”

沒過多久,本地報紙便刊登了聞爺寫的廣告,不光如此,聞爺還專門到廣場上坐鎮宣傳。我們在網上查詢波立維,也看到確實有這種藥物,連媽媽都信以為真,覺得或許真是好藥,只是大家不知道罷了。

那幾年,聽說鎮上新型波立維賣得挺好,聞爺還推薦身邊有冠心病的老人一起吃這個藥。劉偉翔在聞爺家大行其道,哪怕祥姑回家,他也再不避諱了。

2014年大四上學期剛結束,我如往常從學校回到鎮上,卻聽到類似“今年鎮上去世的老人特別多”的傳言。大家交流了一下,發現他們都死於冠心病,並且都在聞爺的推薦下把自己原先治病的藥換成了新型波立維。

聞爺成了眾矢之的。以往聞爺上街,人們總會和他聊聊時事,想聽他的看法,或者悄悄把他拉到角落,給他提供故事素材,如果這個故事發表了,提供素材的人也能得以地炫耀幾天。

自從“聞爺賣的是假藥”傳出去,路人當著他的面毫不留情指指點點:“就是他就是他,專門幫賣假藥的‘打鐵’!”

“我家老頭子就是看了他們的廣告,吃了半年藥,年初就走了,真是造孽。”

“竟然賣假藥,不得好報!”

只有聞爺一直固執地始終吃著這個藥,哪怕身體愈發虛弱。

後來聞爺也很少上街了,祥姑說他在部門幹了一輩子,實在擔不起這樣的罵名,而銷量上去以後,劉偉翔也不再來了。“一輩子的名聲算是就這麽毀了。”祥姑說。

還有幾天就要過年了,聞爺的三個子女都從外地回來。聞叔結婚晚,當時妻子剛懷孕沒幾個月,聞爺聽說自己快能抱孫子了挺高興。沒想到剛過幾天,聞爺又在夜裡暈厥,家人急忙送往醫院,卻沒再搶救回來,享年80歲。

祥姑說聞爺死於一個凌晨,走的時候還很安詳,只是收到這個消息以後,街坊領居們都一個勁叫好。過去一個關係挺好的大嬸當著祥姑的面說:“你爸幫賣假藥的做廣告,真是死有余辜。”祥姑只得答:“那我爸也是被騙的啊,何況他現在也入土為安了。”“那是他活該!”大嬸搶聲說。

聞爺去世後,吃了這個新版波立維藥物的老人又走了好幾個,大家才終於想起來要報警,而後又去廣場找那幾個人討個說法,沒想到廣場上已經空空如也。估計他們早就收到風聲,不知逃到哪去了。

後來有人查到,這個所謂的新版波立維壓根連生產批號都沒有,雖然成分和波立維相似,但劑量和比例都不對,又含有有毒成分,“波立維是確有其藥,但這個是仿製的假藥,吃不死人才怪呢。”鎮上的人們又照例大罵一通。

今年3月,外公的90歲壽辰。他說起過去和自己同輩的老同事、老朋友俱都不在了,只在提及聞爺時有些惋惜。外公說:“你聞爺從來沒什麽不良嗜好,煙不抽,酒也不喝,如果不是當初那件事,也許,人還在。”

但幫假藥做廣告無異於間接害死了別人,聞爺出殯那天除了祥姑幾個親友和我們一家,鎮上無論過去關係好壞的街坊都不曾參加。聞爺火化後,媽媽陪著祥姑把聞爺的遺物打包成一箱,在傍晚拿到河邊去,一件一件地燒掉了,其中就包括聞爺十多年來筆耕不綴的文學成果。

當那些陳舊發黃的報紙、書頁在火光中化為灰燼、迎風飄向河中心,祥姑說:“可能連我爸自己都沒想到,最後會是這樣的結局。”

作者是星,現為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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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 蒲末釋

全民故事計劃原創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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