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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竇忠如:王世襄與張伯駒的君子之交

黃永玉繪

民國34年(1945)秋,王世襄自四川返回北京擔任國民政府教育部清理戰時文物損失委員會平津區助理代表時,曾因工作需要及對文物愛好而前往拜訪張伯駒先生,而這位集收藏鑒賞家、書畫家、詩詞學家和京劇藝術研究家於一身的文化高士奇人,竟與王世襄一見如故,遂成為莫逆無忌之交,有幾事為證。一是:王世襄任職故宮博物院想在書畫著錄方面做些研究時,張伯駒先生竟然將其用全部家產變賣後所搜購的中國傳世書法作品中年代最早的一件名人手跡——西晉陸機《平複帖》,主動借與王世襄一月有余供其詳加觀摩研究。關於王世襄與張伯駒先生這段不可思議的翰墨情緣,以及王世襄對《平複帖》之研究經過,王世襄曾在《〈平複帖〉曾在我家》一文中予以詳述:

1947年在故宮博物院任職時,我很想在書畫著錄方面做一些工作。除備有照片補前人所缺外,試圖將質地、尺寸、裝裱、引首、題簽、本文、款識、印章、題跋、收藏印、前人著錄、有關文獻等分欄詳列,並記其保存情況,考其流傳經過,以期得到一份比較完整的紀錄。上述設想曾就教於伯駒先生並得到他的讚許。

為了檢驗上述設想是否可行,希望找到一件流傳有緒的煊赫名跡試行著錄,《平複帖》實在是太理想了。不過要著錄必須經過多次的仔細觀察和抄寫記錄,如此珍貴的國寶,伯駒先生會同意拿出來給我看嗎?我是早有著被婉言謝絕的思想準備去向他提出請求的。不期大大出乎意料,伯駒先生說:“你一次次到我家來看《平複帖》太麻煩了,不如拿回家去仔細地看。”就這樣,我把寶中之寶《平複帖》小心翼翼地捧回了家。

……

將《平複帖》請回家來,我連想都沒敢想過,而是伯駒先生主動提出來的。那時我們相識才只有兩年,不能說已有深交。對這樁不可思議的翰墨因緣,多年來我一直感到十分難得,故也特別珍惜。

當然,王世襄珍惜的不僅是他與張伯駒先生這一段翰墨因緣,還有對被收藏界尊為“中華第一帖”《平複帖》的無比珍惜。對此,王世襄在文章中記述了其無比虔誠之情態:

(將《平複帖》請)到家之後,騰空了一隻樟木小箱,放在床頭,白棉布鋪墊平整,再用高麗紙把已有錦袱的《平複帖》包好,放入箱中。每次不得以而出門,回來都要開鎖啟箱,看它安然無恙才放心。觀看時要等氣象晴朗,把桌子搬到貼近南窗,光線好而無日曬處,鋪好白氈子和高麗紙,洗淨手,戴上白手套,才靜心屏息地打開手卷。桌旁另設一案,上放紙張,用鉛筆作記錄。已記不清看了多少次才把諸家觀款,董其昌以下溥偉、傅沅叔、趙椿年等家題跋,永瑆的《詒晉齋記》及詩等抄錄完畢,並盡可能記下了歷代印章。其中有的極難識讀。如鈐在帖本身之後的唐代鑒賞家殷浩的印記,方形朱文,十分暗淡,只有“殷”字上半邊和“浩”字右半隱約可辨。不少印鑒不要說隔著陳列櫃玻璃無法看見,就是取出來在燈光照耀下,用放大鏡看也難看清。《平複帖》在我家放了一個多月才畢恭畢敬地捧還給伯駒先生。一時頓覺輕鬆愉快,如釋重負。

經過這次對《平複帖》如此仔細地閱讀和抄錄,王世襄不僅僅是獲得了一次著錄書畫的實習機會,還根據著錄撰寫了《西晉陸機平複帖流傳考略》一文,後來刊登在公元1957年第一期的《文物參考資料》上,並被《故宮博物院藏寶錄》轉載。當然,如今王世襄每每想起此事,久久不能平複的激動心情中,更多的是對張伯駒先生的懷念和尊敬之情。

二是:王世襄所藏傳世名琴“松風清節”,曾經張伯駒先生的介紹才得以入藏吉林省博物館之緣,在此只能點到為止,因為這留待下文詳述似乎為宜。

張伯駒致王世襄書劄

三是:王世襄養蘭與張伯駒先生畫蘭之緣。對此,王世襄寫道:

伯駒先生搬到後海南岸居住時,有一年元宵節後不久我騎車去看他,見案上放著一幅他畫的蘭花。我們從畫蘭談到養蘭。我說北方養蘭不太適宜,家中雖無名種,普通的春蘭卻年年開花,我也就心滿意足了。他問起北方養蘭需要什麽條件。我說從春暖到秋深,支一個架子,放在南牆背陰處就行了。入冬以後則須放入近似花洞子的地方。我的三間北房,只有正中一間有廊子,入冬後用竹竿、秫秸扎一個大拍子,糊高麗紙,把廊子封好。正中留門,掛棉門簾,地上不時灑水,這種溫、濕度對蘭花正合適。屋內熱氣多少會透些過來,入夜結薄冰,日出即化。放在這裡的蘭花,大大小小十幾盆,都開得很好。每年須換一次從紹興運來的土,換前須把根清洗乾淨並把壞死的修剪掉,晾乾後再重栽。伯駒想了一下,認為現在他家不具備上述條件,也受不了換土的累。現在你既有蘭花,先借一盆給我擺擺,開過即奉還。他立即叫女兒傳彩騎車隨我回家取蘭花。我選了一個方盆的,已開、未開的有五六朵,用報紙圍好,幫她捆在車座後架子上,帶回家中。在此後的兩三年,每年我都選一盆給他送去。

這就是王世襄與張伯駒先生之間的君子之交。

張伯駒繪

四是:關於張伯駒先生在王世襄家中雅聚時的一件“俗趣”:

1947年一個盛夏夜晚,我請伯駒和幾位朋友在芳嘉園家中吃晚飯,潘素夫人照例是請也到,不請也到,把伯駒照顧得無微不至。因為伯駒到朋友家和在自己家一樣,我行我素,有時過於任性,夫人便會在旁提醒一下,伯駒也就心領神會了。其實朋友們都十分欣賞他的毫無拘束、天真可愛,絕不會對他的不拘小節有絲毫介意。

那天晚飯後,在院中乘涼,伯駒躺在藤榻上,大家坐藤椅。聊得高興,不覺已逾十點。因怕招蚊子,廊子上隻開一個燈,光線較暗。我看見伯駒不時坐起來,不時又躺下,深怕是因為藤榻不舒服所致。等各位起身要回家時,伯駒說他的襪子找不到了。我說借他一雙,他又不要,只好光腳穿鞋而歸。原來伯駒腳上有濕氣,夜晚發癢,在家時總是用手指摳腳,北京俗稱“串胡同兒”。正為此他才有時躺下,有時坐起。恰好那晚有片刻潘素夫人在屋中看荃猷的刻紙。倘她一直都在院中就會發現伯駒又在我行我素了。她將湊到伯駒耳旁,說一聲“不太雅觀”,伯駒的襪子也就不會丟了。

次日清晨,襪子找到了,在我養的黑狗“小寶”窩中,已經被撕得一絲絲、一縷縷了。

竇忠如,字子徽,號嘉山,齋號謙潤,安徽滁州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好書獎、中國影響力圖書獎、中國傳記文學優秀作品獎等獎項的獲得者,“中國最具獨立精神和踐行能力的學者型青年傳記文學作家”(陳建功)。著有《王國維傳》《梁思成傳》《羅哲文傳》、《奇士王世襄》《世間絕唱——梁思成與林徽因》等數十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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