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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哲學系教授吳飛:奧古斯丁對西方古典文明的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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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需要讀書和新知』

西哥特首領阿拉利克於公元410年8月24日率軍攻入羅馬城,這件事雖然在實際的政治和軍事上對羅馬帝國的打擊並不大,但它為羅馬帝國敲響了喪鍾,使知識分子們意識到羅馬的末日可能會很快到來,使羅馬的有識之士努力尋求並糾正羅馬的錯誤,以圖挽狂瀾於既倒。於是,當時出現了很多針對羅馬陷落的言論,特別是有些人認為,羅馬的陷落是因為她放棄了祖先崇拜的神,轉而皈依了基督教,奧古斯丁也正是為了反思這一事件,回應人們對基督教的批判,而寫了《上帝之城》這部書。但無論攻擊基督教的異教徒還是其他的基督徒,此時真正關心的,都是如何保住羅馬。但奧古斯丁卻有完全不同的態度。他為了捍衛基督教的地位,寧可毀掉羅馬。

*文章節選自《心靈秩序與世界歷史:奧古斯丁對西方古代文明的終結(增訂本)》(吳飛 著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9-2)。文章版權所有,轉載請在文末留言

奧古斯丁與羅馬(節選)

文 | 吳飛

在公元410年羅馬城被蠻族攻克之際,奧古斯丁寫了洋洋灑灑二十二卷《上帝之城》來回應異教徒的攻擊,證明羅馬的衰落不是基督教導致的。奧古斯丁一生經歷過無數次論辯,包括他初出茅廬時與摩尼教的論辯,中期與多納圖派劍拔弩張的論辯,晚年與佩拉鳩派如思想地震般的論辯,以及其他很多論辯。與佩拉鳩派的論辯幾乎同時的這場針對異教徒的爭論,卻和其他幾次都不同。我們雖然也隱約聽到了異教徒對基督教的攻擊,但是奧古斯丁對面卻似乎沒有一個明確的對手,我們不知道他針對誰寫了這麽一部巨著,更沒怎麽聽到他的對手的回應,因為當時的頭等大事是羅馬的生死存亡,他的同胞和教友都在忙於對付西哥特人,對基督教的攻擊雲雲似乎只是其中的一點雜音而已。但是,這卻變成了奧古斯丁最重要的一次辯論,他的對手,可以說是整個古典文明,就是他生活在其中、他的教友們都非常認同的希臘羅馬文明。在這個意義上,這次似乎沒有對手的辯論,反而成了他一生無數次論辯中最為激烈的一場。

那麽,奧古斯丁在這場論辯中是贏了還是輸了呢?《上帝之城》不僅擊退了異教徒對基督徒的攻擊,打消了基督徒心中的疑慮,而且使基督教文明理想逐漸取代了古典文明理想。在這個意義上,奧古斯丁的辯護是完全成功的。

但是,他的這種辯護在更深層次上卻是失敗的,因為,在阿拉利克的鐵騎攻破了羅馬城垣之後,奧古斯丁又用他的筆打碎了羅馬人的心靈。《上帝之城》恰恰證明了,正是基督教導致了羅馬的滅亡。或許正是這個原因,使一千多年後的吉本,再次將羅馬滅亡的原因歸給了基督教。

我們必須同時認真看待奧古斯丁辯護的成功與失敗,才能真正讀懂《上帝之城》。

凡是拿到這部結構混亂、語言囉唆的巨著的人,都要耐著性子才能把它讀完,但為什麽還有很多人那麽喜歡它呢?西方人在讀它的時候,或許都像奧古斯丁一樣,一邊深愛著正在衰亡的羅馬,一邊卻又詛咒著這個偉大的帝國,而內心則不禁湧起摧毀這個帝國的一種快感,隨後又為這個帝國的滅亡而歉疚。儘管西羅馬帝國在奧古斯丁死後還苟延殘喘了四十多年,但《上帝之城》的真正意義在於,它結束了古羅馬的文明理想。不是阿拉利克或其他的蠻族人,而是奧古斯丁攻陷了羅馬人的精神世界。

……

羅馬的陷落

真正終結了西方古典文明的,並不是蠻族對羅馬的攻克,也不是羅馬皇帝的被廢黜,而是奧古斯丁在《上帝之城》中對羅馬帝國的拋棄。……基督教已經不再讓人們以大帝國的方式追求真正美好的生活,而要在上帝之城中尋求新的文明理想。這種文明理想,就連建立那些帝國的皇帝都是認同的,因而他們也要用《上帝之城》中的理論來證明自己的合法性。但恰恰是這種文明理想,使人們徹底喪失了對帝國理想的真正興趣。這使西方古典文明永遠終結了。

西羅馬帝國的滅亡,是西方文明史上一件天崩地裂的大事,它標誌著古典文明的真正終結,雖然嚴格說來,到了西羅馬帝國後期,在歷史學中已經只能算“古代晚期”(Late Antiquity)。正是因為西羅馬帝國滅亡的這一標誌意義,一方面,直到現代,西方人一直在檢討羅馬衰落的歷史原因;另一方面,他們又試圖以各種方式恢復羅馬帝國的光榮。

歷代知識分子對羅馬的興衰做出了種種反思,包括馬基雅維利、孟德斯鳩和吉本的名著。西方人之所以對羅馬的滅亡耿耿於懷,是因為羅馬是西方文明的最高峰。他們對這一高峰的崩塌痛心疾首,既希望能找出羅馬衰亡的原因,更希望能回到羅馬的光榮。偉大的羅馬,成為永遠縈繞在西方人心頭的夢想與情結。

西羅馬帝國剛剛滅亡之後,神聖羅馬帝國曾經試圖以自己的方式恢復羅馬帝國,但歷史學家都一絲不苟地把它歸入中世紀,沒有人認為它曾經真正達到過羅馬的輝煌。現代相繼崛起的大英帝國、拿破侖帝國、希特勒帝國、美利堅帝國,也無一不把古羅馬當作自己的努力目標。從但丁的世界帝國之夢,馬基雅維利對羅馬共和的迷戀,再到現代知識分子對全世界或全歐洲聯合起來的一個個計劃,古羅馬一直都是他們可望不可即的文明理想。羅馬是西方文明的最高峰,而且不幸成為一個永遠無法複製的最高峰。現代文明雖然創造了古人不可想象的物質財富,但始終不可能回到古羅馬的光榮時代。可以說,公元5世紀的那場劇變,是西方人的數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決定了西方文明在後來的命運。它在西方歷史上的決定性影響,遠遠超過了周秦之際的禮壞樂崩對中華文明的影響;至於晚清以來歷史大變局對中華文明的影響能否趕上那次災難,現在還無法確定,因為這還要取決於現代中國人在未來幾個世紀中的智慧和機遇。

西羅馬帝國的滅亡為什麽具有如此重大的文明意義?為什麽雅典、斯巴達,乃至亞歷山大帝國的崩潰都沒有這樣的影響,而且東羅馬帝國的滅亡也不再具有這樣的影響?在我看來,真正終結了西方古典文明的,並不是蠻族對羅馬的攻克,也不是羅馬皇帝的被廢黜,而是奧古斯丁在《上帝之城》中對羅馬帝國的拋棄。就像歷史上曾經出現過的任何帝國或王朝一樣,一個政權滅亡之後,本來完全可以再建立一個。王朝更替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而且後來西方大帝國的建造者都有繼承羅馬帝國的雄心壯志,但他們的事業卻再也不可能成功,因為奧古斯丁已經把人們心中的羅馬徹底摧毀了。基督教已經不再讓人們以大帝國的方式追求真正美好的生活,而要在上帝之城中尋求新的文明理想。這種文明理想,就連建立那些帝國的皇帝都是認同的,因而他們也要用《上帝之城》中的理論來證明自己的合法性。但恰恰是這種文明理想,使人們徹底喪失了對帝國理想的真正興趣。這使西方古典文明永遠終結了。

西哥特首領阿拉利克於公元410年8月24日率軍攻入羅馬城,這件事雖然在實際的政治和軍事上對羅馬帝國的打擊並不大,但它為羅馬帝國敲響了喪鍾,使知識分子們意識到羅馬的末日可能會很快到來,使羅馬的有識之士努力尋求並糾正羅馬的錯誤,以圖挽狂瀾於既倒。於是,當時出現了很多針對羅馬陷落的言論,特別是有些人認為,羅馬的陷落是因為她放棄了祖先崇拜的神,轉而皈依了基督教,奧古斯丁也正是為了反思這一事件,回應人們對基督教的批判,而寫了《上帝之城》這部書。但無論攻擊基督教的異教徒還是其他的基督徒,此時真正關心的,都是如何保住羅馬。但奧古斯丁卻有完全不同的態度。他為了捍衛基督教的地位,寧可毀掉羅馬。

和所有羅馬人一樣,在面對羅馬的陷落之時,羅馬的基督徒們也感到極為震驚,做出了種種反應。比如哲羅姆在巨大的恐慌中,以為世界的末日將隨著羅馬的陷落而到來;歷史學家索佐門(Sozomen)和君士坦丁堡主教蘇格拉底等人則認為,陷落的恰恰是異教徒的老羅馬,而新羅馬,即羅馬帝國當時的首都君士坦丁堡,卻依然固若金湯。《上帝之城》既是對羅馬異教徒的反駁,更是對基督教內部這些觀點的拒絕。

奧古斯丁沒有像哲羅姆等人那樣恐慌,但他也深切意識到,這是一個不可回避的問題。他曾經無數次與異端辯論,但現在,奧古斯丁所處的情勢卻完全不同。他似乎面臨著三個敵人,但好像又找不到真正的對手。西哥特人正在攻打他的祖國,羅馬的異教徒正在批駁他的宗教,他的教友們正在顫栗中等待世界末日的到來,這三者似乎都是奧古斯丁的敵人,他不可能三方同時作戰,那麽究竟應該把誰當作主攻對象呢?作為羅馬的公民,這本來是一個最簡單不過的問題:奧古斯丁當然應該和他的同胞們一起,捍衛自己的祖國。但他卻發現,這些蠻族人是和他一樣的基督徒,他們寬免了躲在教堂中的羅馬人。在皇皇二十二卷的《上帝之城》中,竟無一處批駁或攻擊蠻族人的地方。於是,在羅馬城的生死存亡之際,羅馬那些恐慌的異教徒成了他主要的批駁對象,羅馬的基督徒成為他教育的對象,而蠻族,不僅不是他的攻擊對象,甚至成了幫他論證上帝之城的盟友。

……

面對羅馬的陷落,奧古斯丁到底是什麽態度,很多學者都有不同的理解。有些人認為奧古斯丁也有出於愛國者的同情,有些人認為他對此事完全漠然。面對風雨飄搖的祖國,和成千上萬同胞的塗炭,奧古斯丁一點也不譴責攻陷羅馬的蠻族人,卻能平靜地思考那些哲學問題,這即使在斯多亞派哲學家看來,也不免會驚訝吧。但《懺悔錄》和《上帝之城》,都是同一個奧古斯丁寫的。在《懺悔錄》中,他在極度的焦慮中拋棄了自我;在《上帝之城》中,他以可怕的平靜拋棄了祖國。

二 神聖的永恆帝國

永恆羅馬不僅是詩人的理想和歷史學家的觀念,而且成為羅馬帝國對自己的文明定位。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羅馬成為西方古典文明的最高峰。它不僅是眾多城邦中的一個,也不僅是最強大的城邦,而是將所有城邦都囊括在帝國之中,將城邦文明推向了全世界,包容了它所遇見的各種文化,構築了一個永恆的世界帝國。

在奧古斯丁之前,羅馬人的文明理想是永恆的帝國,這是對希臘城邦文明理想的延續,更是羅馬人引以為榮的地方。眾所周知,按照亞裡士多德的政治學說,從家庭到部落、村鎮,最後到城邦,就實現了人的自然。人天生是城邦的動物,文明人應該生活在城邦裡。在諸多城邦中崛起的羅馬攻城略地,開疆拓土,逐漸成為橫跨三大洲的世界帝國。當奧古斯都在羅馬建立帝製之後,他吹噓自己以一種特殊的方式保留了城邦的文明。在一定程度上,羅馬帝國是希臘城邦文明的延續和發展。無論羅馬人自己,還是後來的歷史學家,都不認為羅馬帝國結束了希臘的城邦文明,而是認為羅馬帝國使古典文明走上了一個空前絕後的高峰。羅馬不僅全面吸納了希臘文明的神話、宗教、政治、哲學、科學、藝術、文學等方面的成就,而且以強大的武力捍衛著這些文明成果,以博大的胸襟吸納著埃及、波斯、猶太,乃至各個蠻族的宗教與文化。

羅馬並不只是一個巨大的城邦,其複雜的統治制度,以及羅馬城與各行省之間的關係,使西方古典文明進入了一個更加輝煌的時期,羅馬人認為,他們的帝國應該是整個世界的帝國。維吉爾在《埃涅阿斯紀》中借朱庇特之口說羅馬將是個沒有時間和空間限制的帝國。和維吉爾同時代的詩人奧維德和史學家李維等人,都用過“永恆羅馬”的概念。此後這更成為一個非常普遍的觀念,出現在各種官方文件和思想著作中。可見,永恆羅馬不僅是詩人的理想和歷史學家的觀念,而且成為羅馬帝國對自己的文明定位。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羅馬成為西方古典文明的最高峰。它不僅是眾多城邦中的一個,也不僅是最強大的城邦,而是將所有城邦都囊括在帝國之中,將城邦文明推向了全世界,包容了它所遇見的各種文化,構築了一個永恆的世界帝國。

在西方文明史中,恐怕很難再找到羅馬帝國這樣胸襟寬廣的時代。對於它所遇到的各種文化和其中稀奇古怪的宗教,羅馬盡可能兼收並蓄,使各民族的神在他們的萬神殿中佔據一個位子,現代西方國家的宗教寬容思想,只是羅馬寬容政策的低劣模仿而已。不過,羅馬也遇到了很難納入其萬神殿的宗教,那就是猶太人的一神教和後來的基督教。一神宗教具有過強的排他性,不易納入羅馬的宗教譜系和祭祀系統當中,因而猶太教和基督教都和羅馬帝國發生了一定程度的衝突。不過,比起後來基督教對異教的迫害,乃至基督教不同教派之間的相互迫害,這些衝突真是小巫見大巫了。《新約》中,特別是《啟示錄》中對羅馬帝國的攻擊,就是這些衝突的反映。但在經過了幾次衝突之後,羅馬帝國與基督教會的關係終於緩和下來。君士坦丁大帝接受了基督教,後來的西奧多一世(即奧古斯丁時代的羅馬皇帝)更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基督徒。雖然吉本認為,對基督教的接受已經使羅馬開始走向衰落,但畢竟,基督教也加入到了構築永恆羅馬之夢的事業當中。《啟示錄》中那種仇視羅馬的態度已經蕩然無存,羅馬皇帝的迫害已經不再是歷史的主題,反而是另外一個聲音逐漸成為主流:羅馬是基督教的神聖之城,基督的天上王國將在羅馬實現。

以尤西比烏為首的基督教歷史學家從新的角度論證了羅馬的永恆。在他看來,君士坦丁是可以和摩西乃至耶穌相媲美的偉大君王,因而他統治的羅馬也在完成上帝救世的神聖使命。他在《君士坦丁傳》裡說,君士坦丁就像摩西一樣,住在不敬的敵人的家裡,長大後解救上帝的選民、擊敗上帝的敵人。他又把君士坦丁同耶穌類比,因為君士坦丁造就了眾多的信仰者,使對上帝的信仰遍布全世界。尤西比烏不僅盛讚君士坦丁對基督教的推崇,而且歌頌他對各民族的征服,認為這是在為上帝完成征服與傳播的任務。

……

尤西比烏使基督教的歷史哲學加入到永恆羅馬的頌歌當中,其力量比異教歷史學家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的歷史觀隨後逐漸流行起來,成為羅馬的基督徒對待世界歷史和羅馬帝國的標準態度。哲羅姆將尤西比烏的編年史譯成拉丁文,君士坦丁堡的蘇格拉底和索諾門等歷史學家都續寫過《教會史》。他們都接受了尤西比烏的歷史觀。

三 永恆羅馬的顛覆

哲羅姆、索佐門、君士坦丁堡的蘇格拉底、奧羅修斯都同意尤西比烏的觀點,認為羅馬(或新羅馬)是上帝為基督教的發展而設立的城。在根本上,他們的理論都無法徹底解釋地上連綿不斷的災難,但他們也都堅決與羅馬站在一起,在異教徒的鐵蹄面前,捍衛羅馬作為神聖的永恆之城的歷史地位。

由此我們就可以想見,阿拉利克攻陷羅馬城這件事,對羅馬人意味著什麽。無論是基督徒還是非基督徒,羅馬人心中的永恆之城竟然被摧毀了,他們都感到了巨大的恐慌。雖然羅馬以前也曾經被高盧人攻克過,但那時候羅馬還沒有獲得現在的地位。因此,雖然哥特人在三天后就撤離了,羅馬的政權和版圖都沒有遭受很大的破壞,但這個事件的文化意義極為重大。羅馬似乎不再永恆,希臘羅馬文明的最高峰似乎就要崩頹,無論異教還是基督教給它的神聖光環,似乎頃刻間就要消散了。基督徒這個時候已經成為神聖羅馬的祭司,所以他們尤其應該為這些災難提供一個解釋,而異教徒對基督徒的批判正是由此而來的。在基督教內部,我們看到了這樣幾種不同的反應。

第一種以神學家哲羅姆為代表。他是基督教歷史上著名的教父,這時卻呈現出少見的恐慌,以為世界的末日就要到來。

哲羅姆後來回憶說:“西部的混亂,特別是羅馬的劫掠,使我極為震驚,就像人們常常說的,我甚至忘了自己叫什麽。我很長時間保持沉默,知道這是該哭泣的時候。” “攻下了整個世界的城也被攻下了。”他在對《以西結書》的詮釋中寫道:

每日每夜,我想的都是全人類的安全。每當我的朋友們被抓了,我也總想到自己被抓了……當世界上最亮的光熄滅了,當羅馬帝國的首都動搖了,整個世界會隨著這一個城而滅亡……誰能想象得出,羅馬在對世界的征服中強大起來,卻會毀滅,既是各民族的母親,也是各民族的墳墓?

面對這些災難和毀滅,哲羅姆慢慢形成了自己的解釋。他越來越把這種毀滅等同於末日的災難。羅馬的衰落和滅亡,就意味著整個世界的滅亡,而在世界滅亡之後,就是末日審判了。他說:“我們沒有意識到敵基督已經近了。是的,敵基督近了,主耶穌基督‘要用口中的氣滅絕他’。”

這種末世論延續了從使徒時代就有的一種觀念,即認為世界末日會很快到來。所不同的是,哲羅姆並沒有歡呼末日的到來和基督的重臨,而是感到恐懼,祈求末日能夠來晚一些。

羅馬的陷落究竟是否意味著末日即將來臨,時間會很快給出答案。這一解釋也就不攻自破,根本不可能說服異教徒。

相對而言,教會史學家們的解釋要樂觀得多。歷史學家索佐門在敘述這一段歷史時指出,雖然西羅馬帝國陷入了戰亂,但是,“東部帝國卻完全沒有戰爭,而且和一般想的不同,其中的事務都井然有序地完成著,因為統治者還很年輕。看起來,上帝公開向現在的皇帝展示了他的青睞”。君士坦丁堡的蘇格拉底在敘述了阿拉利克給羅馬帶來的災難後,特別強調他在三天后就迅速離開,原因是,據傳皇帝西奧多就要率軍前來。阿拉利克不等謠言得到證實,就倉惶逃出羅馬。這位歷史學家繼承了尤西比烏寫君士坦丁的風格,也把皇帝西奧多同摩西類比,用《民數記》中評論摩西的話說他“為人極其謙和,勝過世上的眾人”,就是因為這種謙和,所以上帝讓這位皇帝兵不血刃,就能屈人之兵。“無所不在的上帝賜給我們時代這位最虔敬的皇帝以超自然的幫助,就像賜給此前的所有義人一樣。”

這種理解把希望寄托在君士坦丁堡這座新羅馬上。但是等到以後新羅馬也面臨同樣的命運時,這種觀點也就失去了解釋的力量。

奧古斯丁顯然對這些解釋都不滿意。他著手在《上帝之城》中反駁異教徒的同時,也鼓勵自己的學生奧羅修斯寫一部關於人類歷史的著作,於是,奧羅修斯寫出了他的七卷《歷史》,以思考羅馬在人類歷史中的地位,以及阿拉利克的災難究竟意味著什麽。

……

奧羅修斯的解釋和前面兩種都不同,而且這些應該都是和奧古斯丁多次討論後的結果,因為這三點也全都出現在奧古斯丁的著作中。不過,奧古斯丁對他的這部書並不滿意。奧羅修斯雖然把奧古斯丁的很多想法寫到了書中,但他對世界歷史的總體理解並未超出尤西比烏的框架,仍然認為羅馬在人類歷史中具有至關重要的地位。他的《歷史》更像對尤西比烏的《編年史》的一部詮釋,雖然有些自己的想法,卻老老實實地繼承了尤西比烏的歷史觀。

上述三種解釋雖然各不相同,但都建立在尤西比烏歷史觀的基礎上。哲羅姆、索佐門、君士坦丁堡的蘇格拉底、奧羅修斯都同意尤西比烏的觀點,認為羅馬(或新羅馬)是上帝為基督教的發展而設立的城。在根本上,他們的理論都無法徹底解釋地上連綿不斷的災難,但他們也都堅決與羅馬站在一起,在異教徒的鐵蹄面前,捍衛羅馬作為神聖的永恆之城的歷史地位。

其中,哲羅姆雖然最為慌亂,但恰恰是他最清楚地看出了局勢,而不像索佐門、君士坦丁堡的蘇格拉底或奧羅修斯那樣抱有盲目的信心。他或許意識到了,雖然這次對羅馬的實質傷害並不大,但羅馬的滅亡是遲早的事。如果羅馬是神聖的永恆之城,那麽它的最終覆亡是否就意味著世界的末日呢?

奧古斯丁運用了奧羅修斯的很多材料,也像歷史學家那樣坦然,但他對局勢的判斷,卻更接近於哲羅姆。他更清醒地意識到,羅馬是終究會滅亡的,暫時的延遲並沒有多大意義。能夠有哲羅姆等人那樣的清醒判斷,卻保持了歷史學家們那樣平靜的態度,說明奧古斯丁一定發生了重大的思想變化,使他給出了和上面三種都不同的一種態度。正是在最關鍵的一點上,奧古斯丁和他們都不同:他不再為永恆羅馬的神聖地位辯護,而是徹底放棄了羅馬,轉而加入到羅馬的敵人阿拉利克的陣營中,給了羅馬和他的公民最致命的一擊。這種態度的轉變使他不再以羅馬為自己的祖國,他還怎麽可能像哲羅姆那樣恐慌呢?

四 奧古斯丁對羅馬的拋棄

無論羅馬多麽偉大,在奧古斯丁看來,其中的生活也只是塵世生活的一部分;如果每個人的塵世生活是不可能永恆的,那麽羅馬帝國也是不可能永恆的。羅馬的皇帝雖然執掌世界上最大的帝國,甚至可以被當作整個世界的統治者,但是他也和一般人沒有實質的區別,因此沒有任何神聖的意義。

《上帝之城》是奧古斯丁對自己一生思想的整理和總結,其中包括他曾經談過的幾乎所有重要的思想問題,並把它們重新組織進了一個思想體系中。不過,這絕不僅是一個簡單的總結和回顧,因為他此前的思考從未在如此尖銳的情境之下,直接面對古典文明。這一背景使他在整理自己以前的思想時,把它們都賦予了非常不同的意義,因而也就起到了與以前非常不同的作用。他的這些思想碎片在《上帝之城》中被重新組織起來之後,竟然變成了奧古斯丁謀殺古典文明的鋒利武器。如果說,他一生的思考與寫作為這把武器提供了最初的材料,羅馬陷落這個事件,則成為奧古斯丁打造這把武器的鑄造爐。

……

奧古斯丁和哲羅姆等人一樣,特別關注羅馬陷落對基督教帶來的負面影響。他深知,不僅那些信仰偽神的異教徒,哪怕在聆聽奧古斯丁講道的基督徒當中,也有很多人產生了恐慌:“我看到了你們心中所說的:‘看羅馬在基督的時代所遭受的擄掠和焚燒。’”針對這些攻擊和懷疑,哲羅姆等人的解釋都沒有什麽理論力量。奧古斯丁甚至暗示,哲羅姆那種末世論者和這些人沒有什麽區別。奧古斯丁提到有人攻擊說:“看啊,就是在基督教的時代,出現了這麽多壓抑人的事情;整個世界要毀掉了。”。這些應該是出自異教徒的攻擊,但是和哲羅姆唯恐世界毀滅的說法相比,並無根本的差別。無論是哲羅姆還是這些異教徒,其根本問題都在於過於看重塵世的生活了,或者說,他們太愛羅馬這個祖國了。而奧古斯丁所要做的,就是讓人們放棄對這個祖國的愛。

奧古斯丁和奧羅修斯一樣,告訴他的聽眾們,羅馬發生的這種災難並不是只在基督教的時代才有。很早以前,高盧人就曾經攻陷過羅馬;後來尼祿自己也曾經焚燒過羅馬。不過,奧古斯丁的用意和奧羅修斯很不同。奧羅修斯描述基督教時代以前的諸多災難,只是為了告訴讀者,當時的災難並不能證明基督教時代的羅馬比異教時代的羅馬更差。奧古斯丁舉出這兩個例子,並不只是為了說當時的災難不算什麽,而是告訴羅馬的基督徒,像眼前這樣巨大的災難,羅馬並不是第一次遭受。他要告訴大家一個更加殘酷的道理:無論有沒有基督教,羅馬這樣的塵世之城總會毀滅的;就像無論有沒有羅馬的陷落,人總是會死的一樣。沒有哪個人的塵世生命是永恆的,也沒有哪個城邦會長盛不衰,尤西比烏學派所謂的永恆之城根本不存在。後來他在《上帝之城》中羅列羅馬的諸多災難,正是出於這樣的考量。

……

無論羅馬多麽偉大,在奧古斯丁看來,其中的生活也只是塵世生活的一部分;如果每個人的塵世生活是不可能永恆的,那麽羅馬帝國也是不可能永恆的。羅馬的皇帝雖然執掌世界上最大的帝國,甚至可以被當作整個世界的統治者,但是他也和一般人沒有實質的區別,因此沒有任何神聖的意義。

奧古斯丁在410年9月25日的《布道辭》中非常明確地對比:“愷撒的形象在一枚錢幣上,而上帝的形象在你當中。”雖然他在此處並沒有明確反對尤西比烏以來對羅馬皇帝的吹捧,但他用耶穌區分愷撒與上帝的經文,將塵世與來世明確分開,顯然已經否定了羅馬帝國的神聖意義。因此,面對蠻族人的進攻,就不應該在哪位皇帝或哪個政權那裡尋找新的希望,而應該在每個人的自我中,通過尋找上帝的形象,追求末日審判之後的希望。“上帝命令你要信,他為你預留了你要看到的那些。但如果在他命令你要信的時候你不信,他就不為你預留和他見面的機會了。”

既然羅馬只不過是地上生活的一部分,羅馬皇帝也並沒有什麽神聖的意義,也就談不上羅馬的永恆了。“人自身是這個城的美之所在,是這個城的居民、統治者、執掌者,他來了就會去,生了就會死,來到世界就要離開世界。連天地都要廢去(《馬太福音》,24:35),一個城在某個時候終結,有什麽奇怪的?”奧古斯丁非常嚴厲地批駁了永恆羅馬的說法:

那些應許了地上王國的神,不是在傳達真理,而是在奉承恭維。他們的詩人說這是朱庇特說的,他這麽說羅馬人:“我不施加任何空間和時間方面的限制。”(《埃涅阿斯紀》,1:279)這和真理不符。你們這些什麽都給不了的神啊,你們所給的這個沒有終結的王國,究竟是在地上,還是在天上呢?應該是在地上。如果是在天上:“天地要廢去”(《路加福音》,21:33),羅慕洛所建造的,難道超過了上帝親手創造的?……兄弟們,我們沒有錯,所有的地上王國都會有終結。如果這個終結現在到了,上帝會看到的。也許現在還不是,而我們希望只是羅馬衰弱了,或是悲憫了,或是悲慘了,但那樣就不會終結了嗎?她以後也不會終結嗎?把希望給上帝,欲求永恆,期求永恆吧。

既然羅馬和所有其他的地上事物一樣,不可能永恆,那麽,發生在羅馬的災難也只是暫時的,和未來的拯救與懲罰都無關係。這個主題奧古斯丁在幾篇布道辭中都在反覆強調。他說:

上帝將地上的幸福和痛苦混雜……對這些痛苦和壓製,你們嘟囔說:“看,一切在基督教時代都毀滅了。”你又抱怨什麽呢?上帝從未向我應許說,這些不會毀滅,基督也沒有向我應許這個。永恆者只會應許永恆之事。如果我信仰,我會從必朽變為永恆。這不潔的塵世啊,你抱怨什麽呢?你抱怨什麽呢?

這一段既是對異教徒和那些搖擺不定的基督徒的批判,更是對哲羅姆等人的諷刺。奧古斯丁再次粗暴地抹殺了羅馬人的愛國之情,認為,羅馬的陷落之所以讓他們那麽痛苦,歸根到底還是因為他們太看重塵世的幸福。同樣,當索佐門和君士坦丁堡的蘇格拉底把希望寄托給東部帝國的時候,他們也混淆了塵世幸福與永恆生活。而對這些教父的根本否定,意味著對尤西比烏歷史觀的根本否定。在現在的奧古斯丁看來,現實政治中的興衰成敗都成了無意義的事;羅馬帝國的歷史與拯救歷史是沒有實質關係的,於是對羅馬的愛也就變成毫無意義的。

但奧古斯丁並非不關心現實政治。他有很清醒的政治頭腦,深切地知道,羅馬城當時的陷落並不意味著羅馬帝國的毀滅。上帝只是想借此懲罰一下羅馬人的罪。奧古斯丁沒有陷入哲羅姆等人那麽大的焦慮和恐慌中,或許也是因為他更清楚這次災難的程度。不過,羅馬究竟是不是很快就要毀滅又有什麽關係呢?無論羅馬延續多長時間,她終究是要毀滅的,因為她的歷史不是真正的歷史。真正的世界歷史,是心靈秩序的歷史。

心靈秩序與世界歷史:

奧古斯丁對西方古代文明的終結(增訂本)

吳飛 著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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