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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親選擇安樂死:全家人兩次往返瑞士,用光了他生前所有積蓄

安樂善終並不是把你殺死,而是多一個選擇,無痛尊嚴地離開,當你需要的時候,有一個備案,好好規劃自己的死亡,好好說再見,好好跟摯愛一一道別。

傅達仁在家人的陪伴下安樂善終。視頻截圖

文|新京報記者 杜雯雯

編輯|陳曉舒校對 | 王心

本文約5716,閱讀全文約需11分

人生的最後一頓午餐,85歲的傅達仁先生吃了一顆水煮蛋、一點點蛋糕和巧克力糖。

原本胃口一直不佳,但那天他突然有些嘴饞,像個孩子似的念叨,“哇,這最後一個蛋怎麽這麽好吃啊,還有沒有?”

吃飯時,兒子在他衣服口袋裡放了200美金,又被他打趣,“噢兒子,這是你給我拿來當過路費的。”

2018年6月7日,在瑞士安樂當機構Dignitas的尊嚴屋中,傅達仁先後喝下兩杯藥水,家人身著深色正裝和禮裙圍坐在他身旁,為他鼓掌,告訴他“沒有病痛了,我們愛你。”

他的右手被兒子緊緊握住,直到頭也緩緩靠過去,進入永眠。

傅達仁被冠上“亞洲安樂死第一人”的名號。但其實這位開明的老先生與其他普通的父親並無太大區別,年輕時忙於工作、嚴厲、看重親情,還有大家長般的慈愛。

小時候,兒子剛學會煎牛排,喂他吃了一口,隔天他便在台灣《中國時報》上刊登文章《一塊牛肉》,講述父子間的溫情故事。驕傲又霸道,弄得兒子很不好意思。

他時常要求全家人要在家中一起吃團圓飯;早在幾年前,就為自己挑好了墓地,避免家中意見相左;全家人兩次往返瑞士的所有費用他也堅持自己出錢支付,300多萬新台幣(折合人民幣65萬多),幾乎花光了他個人的全部積蓄。

就算彌留的最後一刻,公眾在影像上看到的傅達仁也依舊乾淨體面。作為台灣知名體育主播,他竭力維護著自己一輩子的形象,要清清爽爽,即便身患絕症。哪怕在醫院,他也試圖在外人面前努力控制自己衰頹的一面,連主治醫師都誇這位病人“修養很好”。

醫生說他的生命只剩下3到6個月,但他拒絕開刀、插管、化療,靠嗎啡鎮痛,掙扎著比醫生的最後通牒還多活了一年半。

只有為數不多、最親密的家人,才目睹了那些因末期癌症帶來的堪稱狼狽和痛苦的場面:體重驟減、嘔出膽汁、腹瀉不止、抽搐發抖、劇痛難熬。

好在,一切終歸塵土,結束是以他想要的方式。

剝洋蔥訪問了傅達仁兒子傅俊豪,以下是他口述的父親。

傅達仁在親友陪伴下赴瑞士安樂善終。新京報“我們視頻”出品

“痛在我身上,你們沒辦法體會”

2016年6月,爸爸在台灣林口長庚醫院檢查出胰髒癌。聽到這個消息時,我們是有一點震驚的。

確診之後,家人幾乎把全台北的醫院都跑遍了。最開始,我們和醫生都勸他開刀,周圍的朋友也鼓勵他要發揮“籃球運動員”的精神,嘗試化療。

胰髒是藏在胃、肝髒後面的器官,如果拿掉胰髒,會留下三個手術接口,一旦接口發炎,必須插管從肚子裡把血水導出來。

醫生告訴我們,如果不開刀不化療,爸爸存活的時間是3到6個月,如果開刀加化療存活兩年的幾率是50%。

台灣每個人都有健保,看病比很多地區便宜許多。但癌症重病要用到標靶藥物或是手術住院,長期下來的費用其實不低。

我們還谘詢過到日本治療,也是化療的一種,用最新的技術:用分子直接3D定位,瞄準胰髒頭的癌細胞,用鐳射光打下去,要差不多200多萬新台幣的治療費。

但爸爸自己的意思是不要做手術,說“乾脆不要治了,不要花這些錢”。

考慮到他八十多歲的年紀,身體可能沒有辦法負荷這樣的手術,語言不通的地方生活也不方便,我們也就沒再堅持。希望他能在剩餘的日子裡有尊嚴地吃飯、走路,做他想做的事。

傅達仁。受訪者供圖

但其實癌症病人最難熬的是疼痛。

爸爸痛起來只能靠嗎啡止痛,其實那是毒品,會成癮。我們聽醫生說,很多癌症末期病人會痛到把點滴直接拔掉,發狂、要跳樓自殺的都有。但爸爸一直在努力控制自己,醫生那時候還跟我們說“傅爸的修養很好。”

後來,他的情況變得更糟了。每天拉肚子4到6次,腹部隆起,長出一塊特別硬的東西,看得見摸得著,在慢慢變大。再後來每天拉肚子的次數增加到8到10次,吃什麽拉什麽。

有一次,我們全家人看到了宛如地獄一樣的場景,爸爸痛到發狂,那時候的爸爸已經不是爸爸了。

在爸爸還健康的時候,他就知道安樂死這件事,病了之後開始積極打探。差不多從2017年開始,我們陸陸續續聯絡相關機構。

2017年11月,爸爸第一次去瑞士的時候,本來已經決定要執行安樂死了。但很巧,他曾經上書給台灣高官要求推動安樂死合法化,正好那時候有了回應,官方要接見他,但最終促使他回來的原因是我當時恰好病了一場。

回台北後,爸爸的疼痛又發作了,不得不加大嗎啡貼片的藥量,這導致他發生嚴重嘔吐,連膽汁都吐了出來。

當時我在上班,接到電話後趕回家開車帶爸爸去仁愛醫院。中途他也一直不停地吐,後來到了醫院,醫生診斷說是鈉離子過低,掛上了點滴。

在病床上,他不停地躺下又坐起來,躺下又坐起來,幾秒鐘就重複一次,整整一夜都這樣。半夜又開始發抖、翻白眼,醫生說爸爸已經是瀕死期,讓我們做好心理準備。

當時的場景,對我衝擊很大。我們都非常後悔讓他受這樣的折磨,沒讓他那次就在瑞士完成安樂善終。

家人甚至把葬儀社都找來談好了,但到了第二天中午,爸爸突然清醒了。我問他:“爸,你已經死過一次了,應該不會再想去瑞士了吧。”他說,“當然要去!痛都在我身上,你們都沒有辦法體會,你們不能幫我痛。”

後來我才知道,他在病床上一直能聽到我們說話,但是自己卻講不出來,那種全身疼痛的感覺,就像是有人在拿棒子打他一樣,“想死死不掉,想活活不了。”

不希望最後一刻很狼狽

我今年29歲,我出生的時候父親快要六十歲了。

在我印象中,他很高大、健壯,年輕時身高有1米8,他蠻驕傲的一件事就是我在國中時身高超過了他。

他是很威嚴、嚴厲的父親,小時候我如果做錯事,時常會被他責罵:“做一件事毀三件事,敬酒不吃吃罰酒。”

其實他很愛我們。有一次我剛學會煎牛排,喂他吃一口,隔天他便在台灣《中國時報》上寫了一篇文章《一塊牛肉》。那時候我還小,覺得很不好意思。

爸爸做什麽都是100%付出努力,做到頂尖。不管是打籃球,還是做籃球教練,從廣播做到電視也都拿了金鐘獎。

傅達仁和姚明的合影。受訪者供圖

他是個公眾人物,從很早的時候,我就感覺到,不會有比父親做得更好的了,他生前在的時候我沒有說過。對我來講,他是一個文武雙全的人。他一輩子的形象都是很正面的,不希望最後一刻是很狼狽的樣子。

爸爸一生中進醫院很多次,頭部、盲腸、胃部、腿部都開過刀,傷痕累累。

從小他給我灌輸的觀念就是,他隨時會走。他常常會說,如果遇到車禍或是什麽緊急的事故,千萬不要幫他插管,“不要惦記,讓我順順地走。”

活到這個年紀,他看過周圍很多朋友插管、電擊之後的狀況,只能躺在床上,什麽都不能做,他不想要那樣,這也是為什麽他會想去瑞士實行安樂善終的原因。

其中一個例子是爸爸曾經的學生,也是台灣的籃球教練,叫吳建國。他以前身高200公分,跟巨人一樣,但癌症末期在安寧病房裡,躺著沒有辦法講話,整個人縮得不成人形。

爸爸生病後,我們有請幫傭來看護,媽媽也會照顧。照顧病人會佔用很多時間,我們全家這麽多人隻照顧爸爸一個病人都時常會很忙亂,睡到半夜起來跑急診都是很常見的。

爸爸本身很樂觀,這個能量也會傳到我們身上。反而時常是我們很緊張,說“爸你要治哦”,他回答,“我這麽老了,要治什麽呢?”我們告訴他,沒關係的,全家以你為重,他卻說,“我不要拖累你們。”

這兩三年間,在精神上他不曾有過絕望的時刻,很正面地面對死亡。

傅達仁(右)和兒子在一起。受訪者供圖

很多人從電視上看到他生病後接受訪問的樣子,都說怎麽看都不像一個癌症末期病人。其實有時候一個小時的訪問做完回到家,他非常疲憊,要休息很久才能緩過來,這是外人看不到的。

有時候,我們全家人也會因為捨不得勸他放棄安樂死的想法,他偶爾會有一點動搖,但最後還是堅持,“我瘦成這樣皮包骨,還有什麽好活的呢?你們要支持我嘛。”

他要的是尊嚴,不要他不堪的樣子被人家看到。就像他喝下那杯藥的時候毫不猶豫,那是他性格中一直都有的勇敢,只要決定的事情,都會拚盡全力去完成。

安樂善終前,傅達仁參加兒子的婚禮。受訪者供圖

兩赴瑞士

從台灣去瑞士要坐十幾個小時的飛機。我們兩次陪他去,每次差不多都呆兩個禮拜。

在瑞士有兩家機構可以執行安樂死,一家叫Dignitas,另外一家叫EXIT,全世界唯一一家能服務外國人安樂死的只有Dignitas。

它的網站上面沒有電話,只有e-mail,回復你的時間是由對方決定的,我們只能等待。瑞士周六日不上班,再加上隔著時差,我們和機構來回溝通的過程非常耗時。要知道,對於癌末病患來說,最珍貴的也是時間,爸爸常常說要提早去,他怕等不到。

首先要繳300美金,成為Dignitas的會員,把病人在台灣的病歷寄過去審核,執行安樂善終的資格是病人年滿十八歲,並且被判定只剩下3到6月生命。

接著機構會安排兩次醫生面談,確認這是你本人的意願,是意識清楚下做出的決定,第二次面談時會定下安樂善終的執行日期。

在瑞士,我們沒有與其他病人的家人接觸,但在總部參訪時看到很多資料夾,分別標注了紅色、黃色、粉色、綠色,那些表示已經完成安樂死、正在安排或已經登記的病人。

其實在父親之前,已經有一位亞洲的病人過去執行安樂善終,但他是美籍亞洲人,純中華血統長大去完成這個儀式的,父親是亞洲第一位。

第二次去瑞士,原本定了6月6日執行儀式,是為了紀念在抗日戰爭中犧牲的爺爺,但那天早上下午都已經安排了其他病人,一天最多只能兩位。

我們曾經問過Dignitas的工作人員,如果家屬反對的話,病人還能執行安樂死嗎?對方說,只有傅先生是我們的病人,隻對爸爸本人負責,會100%尊重他。

儀式延後了一天。7號早上11點,我們進了尊嚴屋,先簽署文件,然後房間就可以隨意使用,等當事人覺得自己狀態準備好了再服藥。第一杯是止吐劑,25分鐘之後喝下第二杯致命的藥水。

頭一天,爸爸就交代好,說要買鮮花和蛋糕,我問他買哪一種?他笑著跟我說,“你們覺得好吃就好啦,開party在歌聲中送我離開,都不準哭。”

爸爸的最後一餐飯,吃了一顆雞蛋,一點點蛋糕還有巧克力糖。有一點遺憾的是,他吃著雞蛋,說“哇!這最後一個蛋怎麽這麽好吃啊”,問我們還有沒有,那時候外面有台灣的媒體記者在守著,我們也不方便出去再買。

爸爸就說沒關係,就這樣啦,我們唱歌吧。我們一起唱了首《奇異恩典》,是他頭天晚上自己親自填寫的歌詞。

父親靠在我肩上倒下去,呼吸慢慢沒有。當我們陪伴他覺得差不多的時候,工作人員便先請家人離開,當地的檢察官和法醫會到現場鑒定——這也是為了避免檢察官會當面對家屬提出苛責的問題,大多與謀財害命或是詐領保險金有關,對家屬情感上造成再一次傷害。

傅達仁和兒子擁抱。受訪者供圖

全家對於喪葬儀式的要求很簡單。因為爸爸常說“活著的時候對我好一點就好了,死了辦多大的儀式都沒用”。所以吃最後一餐飯的時候,我放了200美金到他的口袋裡,他調侃說,“噢兒子,這是你要給我拿來當過路費的。”

在當地一家乾淨肅靜的殯儀館,爸爸完成了火化儀式,全程兩個小時。他穿著自己的衣服,我們看著他通過運輸帶被送進高溫爐,那個開始的按鈕是由我親手按下的。火化結束後,骨灰被放進甕中,封蠟,帶著蓋有印章和翻譯的火化證明才能上飛機。

瑞士的消費是全世界數一數二貴的,洗碗工的月薪是12萬新台幣,一份簡單的麥當勞套餐要700塊新台幣,對我們來講也是消費非常高的。

Dignitas收取安樂善終的費用是一萬多美金,包括從入會到病歷審核,再到兩次面談、執行、火化,協助我們取得官方證明上飛機。

全家人兩次往返瑞士的所有費用包括食宿,都是爸爸自己要求付的錢,大概是300多萬新台幣,幾乎花光了他生前所有的積蓄。這是他辛苦一輩子賺的錢,我們尊重他,由他自己來決定怎麽使用。

不是鼓勵自殺,而是多一個備選

我人生中第一次面對死亡,是外婆的離世。

她晚年糖尿病加中風,在床上躺了七年,又在加護病房拖了一兩個月才走,全身都長了褥瘡。那時候看著她時常對著空氣講話,嘴裡哇哇念。最後那次是肺積水,急診插管,管子插進去就看見她的頭慢慢低下來,一口氣完全吐出來,離開了我們。

那一刻我才意識到,原來一個人走是這樣子的。

早在三四年前,爸爸就為自己挑好了墓地,在死亡這件事上,我們家裡避免了分歧和爭吵這些東西,都是他自己定好的。爸爸決定要去瑞士安樂死之後,我們便一起查詢搜集資料、詢問朋友。

以前亞洲文化都會避免談論死亡,但在父親安樂善終這件事之後,很多人開始思考應該怎麽好好規劃自己的最後一段人生。有很多病患家屬來問我們安樂死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過程,我們就把經驗分享出去。

今年2月24日,我們在台灣成立了安樂善終立法促進會,把爸爸的故事分享出去,目前大概有70位會員,大部分是商界、學界、醫界、政界人士,現在比較缺少法學界人士。

父親推廣這個理念的時候,是想著節省社會和醫療資源,減少後代麻煩、不希望我們受累,同時實施個人人權,在不影響他人的情況下,決定自己的最後一程。

其實我們收到的信息中,九成都是支持的,還有一些出於捨不得,認為不要做這件事。很多人會說安樂善終就是自殺,其實不是的。我曾經問爸爸,安樂死怎麽不是自殺?爸爸說,安樂善終不痛,自殺比如臥軌、上吊、跳樓都是痛的。

從理智上講,現代醫療會有一個界限存在。

醫生告訴我,對於癌末病人來講,在醫學上讓他們只是活下去,有呼吸、有心跳是很容易的事情,現在的醫療完全可以做到。但是躺在那裡不能說話、吃飯、走路,你覺得真的叫活著嗎?

很多人在台灣推廣安寧治療,也認可醫療到某一種程度的時候可以放手。我父親就是安寧治療的病患,但其實就是給止痛藥嗎啡,從四天一罐增加到兩天一罐,嗎啡會成癮,對人的身體也會造成傷害,日漸衰落,不曉得什麽時候死。

安寧治療,也被稱為“尊嚴死”。推尊嚴死的醫生在早期跟安樂死是非常劃清界限的,我們現在講的安樂善終並不是一般的安樂死,真正的安樂死是由醫生注射藥物到你的體內,而安樂善終在學術上叫“協助自殺”,是由病人自己完成這個動作。

對於亞洲社會來說,比起安樂善終,安樂死是更為熟悉的一種提法。從嚴格學術意義上,二者之間的差別在於,安樂善終不是我意識不清楚之下醫生幫我打藥下去,而是在我意識清楚之下自己做出的這個決定。

對很多癌症患者來說,最恐懼的是這次做完化療暫時好轉了,下一次呢?它是無限循環的。所以有人願意像爸爸一樣自願坐快車抵達終點的話,也是蠻好的一種選擇。

目前推動安樂善終在台灣立法,需要漫長的辛苦的路,一切都剛開始。我還記得在瑞士的時候,爸爸跟媒體講的最後一句話就是,“這場仗一定要打。”

安樂善終並不是把你殺死,而是你自己認為如果到達一定的限度,當你覺得“夠了”的時候,讓你有另外一個出口,有得選。

當然,這也需要經過非常嚴格的審查資格。我們並不是推崇說得病的人就馬上去選擇死亡,而是多一個選擇,無痛尊嚴地離開,當你需要的時候有一個備案,好好規劃自己的死亡,好好說再見,好好跟摯愛一一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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