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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入百萬的吃播人生:被填滿的胃和荷包

文|新京報記者 杜雯雯

編輯 | 胡傑 校對 | 李項玲

本文約4949字,閱讀全文約需11

過去幾年間,互聯網行業伴隨直播、短視頻、vlog等形式衍生出無數新職業,吃播便是其中之一。

年輕的女孩們在鏡頭前將吃飯變成一份被人圍觀的職業。食物一口一口塞進胃裡,銀行账戶的數字也水漲船高。儘管這個行業一直伴隨著質疑與非議,但高收入仍舊吸引著新人源源不斷入局。

而那些已經身處戰場中心的人,有的位於金字塔頂端,試圖找到一條網紅生命力的延續之路;有的迷茫在日趨激烈的同業競爭中;還有人決定與這樣的生活做個切割,回歸平靜生活。

做吃播是需要天賦的一件事

那些通常隻出現在餐館的專業食材器具,24歲的上海姑娘阿尤幾乎全都擁有。

粉色的烤箱、印著紅粉牡丹的涮肉鍋、帶著金色龍頭把手的九宮格火鍋、放西式炸物的四格銀色漏網、黑色的無煙烤肉架、不鏽鋼關東煮鍋、裝佛跳牆的黃釉瓷砵、帶有木架底座的石鍋拌飯碗......

靠牆的那排四層置物架,滿滿當當地排列著幾十種對應不同國家菜系的鍋具、水杯和盛盤。阿尤花了近三萬元在這些精心收納的小物件上。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它們記錄著主人的生活日常。

過去兩年間,阿尤通常會在一周之內的3個晚飯時間上傳新視頻,通過評論彈幕與粉絲互動。

在一段20分鐘的視頻裡,她曾展現出自己的“實力”:徒手啃食烤乳豬,畫面中的焦香脆皮和油嫩肉質撩撥著人類最原始的食欲本能。最終,這期視頻的播放量超過240萬。

你透過鏡頭看到的一切都是事前精心準備的。

拍攝角度、妝容髮型、布景陳設、字幕標題,最關鍵的是食物選擇:食材無需昂貴,但顏色最好紅潤油亮,咀嚼時若能帶出爽脆聲響更佳,一個簡單的吞咽動作就能最大程度刺激圍觀者的視聽感官。

無論是吃飯的速度還是食量,阿尤不能算最佳選手,她隻比普通人能多吃2至2.5倍的食物,比她出名更早的同行們有更驕人的戰績。

擁有大胃王稱號的密子君,曾用時16分20秒直播速食10桶火雞面。她還有成功挑戰八斤白米飯以及40個鮮花餅的紀錄。另一位同樣“食力”驚人的大胃王朵一,咽下10桶火雞面的時間僅花費3分53秒。

儘管出道時間、視頻風格、形象定位不盡相同,這些出生於90年代的年輕女孩們都在從事著同一份職業:吃播。

關於國內吃播圈的從業人數,並沒有一個特別準確的統計數字。目前行業裡認可的發展趨勢是:這是自2016年以來伴隨中國直播行業同步發展的新產業,之後衍生至短視頻及當下流行的vlog等形式。一位行業資深人士提供的數據是,目前美食領域的視頻,吃播所佔比例大概在40%至50%.

吃播受歡迎的原因,被歸功於美食的治愈屬性,以及穿透螢幕的真實感和陪伴感。幾乎所有女孩在接受採訪時都提到,在正式成為一名吃播前,除了自己對食物本身的喜好,無一例外都受前幾年國外吃播網紅視頻的影響,從觀看者變成從業者。

人人都能吃飯,但並非所有人都能成為一名職業吃播。

“在鏡頭面前要敢於表現,不一定要吃得多,但一定要吃得香。”在吃播圈算得上頭部博主的密子君認為,這是具備吃播潛力的基本條件。這一點也得到大胃王朵一的認可,這位在全網擁有1000萬粉絲的女孩,認為做吃播是需要天賦的一件事。

喜歡看吃播的粉絲們也大多是年輕人。幾位吃播的粉絲大致都集中在16至25歲之間,女粉的比例更高,跟美食緊密相關的地域如廣東、川渝、江浙滬一帶,同樣成為吃播粉絲更密集的聚集地。

也有一些出人意料的數據。比如,觀看密子君吃播視頻的粉絲中,有相當部分比例的孕婦,這些飽受孕吐折磨的媽媽們,也試圖用這種新辦法應對胃口不佳。

密子君在全網擁有粉絲量達3500萬人,以公司團隊的形式運作,在國內外幾乎主流的平台都有渠道推廣運營,平均一期視頻播放量在500萬左右,達到1000多萬播放量的內容則可以稱作爆款。

相比密子君和朵一,阿尤算得上是自給自足型的野生選手。她未與經紀公司或平台簽約,主要靠自己和男朋友進行視頻拍攝和剪輯,最高時擁有89萬粉絲。2018年的巔峰時期,她曾創下三個月漲粉四十萬的紀錄,一度躋身平台的粉絲增長排行榜。

不用回看數據,她就能總結出哪些主題自帶高流量:“麻辣燙、炸雞、火鍋、東北菜、路邊小吃,跟麻辣相關或是高熱量的。”

阿尤長髮過肩,有一張可愛嬌俏的小臉,第一次見面,她就表現出性格中直爽的一面,毫不避諱告訴陌生人,“臉小是因為打了瘦臉針。”在談及吃播變成網紅的原因時,她會給出這樣直白的回答,“沒人在意你長得多好看多美,人家就喜歡看你把東西塞進去。”

“大部分的吃播都為了錢”

2016年,朵一從重慶一所大學的房地產管理專業畢業後,曾去做過一段時間的補課老師,給學生輔導數學作業。每節課一個半小時,課時費是200元。

同是重慶老鄉的密子君推薦她去試試吃播的工作,沒過多久,她拿到了人生中第一筆做吃播帶來的收入:5000元的廣告分成。

錢一到账,她便跑去給爸爸買了衣服、鞋子和剃須刀,又轉頭給媽媽購置了裙子、香水和口紅,“當時就覺得好多呀,最後還剩下一千塊沒花完,存在銀行卡裡覺得好開心。”朵一說。

連她自己也沒想到,如今的年收入達到了過去從未想象過的高度。

朵一說,她的收入大多來自廣告或項目的分成,一年下來有接近百萬元的進账。

食物一口口吃進胃裡,吃播女孩們銀行账戶上的數字也在不斷向上跳動。通常,公司化的運作模式會讓吃播在面對客戶的選擇上具有一定資源優勢。但即便是個人單打獨鬥,只要關注度夠高,收入也同樣可觀。

兩年時間裡,阿尤累計的收入在七八十萬,推廣找上門最多的時候,她一個月能有超過10萬元的收入,即便在生活成本高昂的上海,對比同齡的普通上班族,這樣的收入也絕對算是高薪。

為了讓視頻畫面的背景更好看,她曾在徐匯區的中心位置租下一套三居室的房子,那裡有開放式的西式廚房和大理石花紋的餐桌島台,屋裡的裝修風格是當下最受年輕人歡迎的莫蘭迪色系,地毯、掛畫、茶几都是設計師精心挑選的。當然,房屋的租金和設計師的品位一樣高:兩萬五千元。

男友全職幫她做視頻剪輯的工作,她覺得親兄弟也要明算账,也給男友開工資,月薪一萬五。大部分時候,房子裡只有她一個人居住,她花得最開心的一筆錢,是用七千元買回一條咖色的拉布拉多犬,取名“富貴”,好多時候她抱著狗一起蜷在沙發上睡著。

除此之外,阿尤視頻中的食物基本都是靠外賣點單,僅這項開支每個月也需要一兩萬。她曾嘗試過自己拍下做蔥油拌面的過程,但發現視頻的播出效果並不好,網友並不關心吃播做飯的過程,只想看她吃。

阿尤平均發布的10個視頻裡,大約2.5個會有商業推廣,這是她收入的全部。

早在兩三年前,女孩們在說服父母時便已經遭遇過類似的連珠炮提問,問題大多聚焦在“吃播是幹什麽的?”“吃飯也有人看?”“對身體會不會有影響?”“這是一份正當職業嗎?能養活自己嗎?”

“大部分的吃播都為了錢才做這個。”阿尤並不避諱談錢。

但這份工作也並不是像外人想的那麽容易。

比起阿尤這樣的獨立吃播,密子君和朵一的團隊會有更專業化的細分操作。一個視頻的完成會有攝影、剪輯、運營等不同崗位的工作人員共同協作完成,還會根據不同的平台用戶畫像去擬定標題和文案風格。

朵一說,大部分時候,大家只看到視頻裡的吃播,覺得畫面很美風景也好。但網友看不到的是,早上五點吃播們就起床化妝,拍攝一直持續到晚上十二點,中途除了坐車轉場幾乎沒有停下來的時候,第二天又早上五點繼續。

要想爆款就需要不斷地在內容上有創新,對吃播來說,創新的形式相對有限,而食物選擇的改變是最簡單的一種。朵一最害怕蟲子,但為了節目效果曾當著鏡頭吃雲南特色美食:油炸過的昆蟲。鏡頭和觀眾都喜歡捕捉這樣的場面,漂亮女孩面露難色又躍躍欲試。

謾罵、掉粉、質疑

隔著一道螢幕,女孩們的行為和聲音都會被放大,缺點也是。

通常,那些不太善意的評論都是從攻擊相貌開始。阿尤皮膚白,說話不自覺帶著上海女孩的嗲,網友們說她“臉長得方、頭髮比較禿、雀斑多、抬頭紋重、聲音大、屁話多”。

以至於剛開始做吃播的那段時間,阿尤在學校裡都不敢素顏,“感覺自己不被接受,很不自信,怕被別人拍下照片來對比。”

在一期視頻中,她曾花1000元買來一隻龍蝦。但龍蝦不新鮮,蒸熟後肉質滲水,阿尤還是吃了,網友把畫面一幀一幀截取下來,配上文字罵她“博眼球吃腐肉”,這成為跟隨她名字搜索後的“黑料”之一。

阿尤沒有公司團隊,遇到網友的過激評論她會自己回懟,看見不爽的話語還會刪掉評論——這看起來並不是聰明的做法,刪評通常又會被人當做心虛的證據。

兩個月前,她上傳了一支吃大碗寬面的新視頻,標題蹭了當下很紅的兩個男明星的熱度。幾分鐘後,各種謾罵和侮辱性地話語潮水般湧入她的私信、評論和彈幕。

在此之後,無論她更新什麽樣的視頻,粉絲量都會下跌,“發一次視頻就掉粉四五千,最多一次一個視頻發出來掉粉1萬多。”

幾乎每一個吃播都有各自被網友吐槽的點,像逃不開的影子。在網絡世界,個人情感也沒有隱私可言。

在所有關於吃播圈的秘聞質疑中,催吐無疑是最受關注的。而那些暴食後頻繁催吐的女孩,被稱作“兔子”。

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吃播坦言,催吐並非個例,“如果你一直吃很多但沒有長成一個大胖子的話,你可能就在做這樣的事情,否則沒有人會一直乾吃不胖,除非你自製力極好,吃完能規律去運動消化掉。”

圈子裡還流傳著更為驚悚的版本,比如通過手術切掉腸子的某一部分,讓吃進去的食物不被吸收。

阿尤告訴記者,大部分時候,她會老老實實咽下擺在面前的所有食物。真正事後吐過的那次,阿尤會自己承認,比如吃烤乳豬那期,“真的吃太多肉了那次,胃裡全都是。”在吃播裡主動承認自己催吐過,是一種難得的誠實。

阿尤說,自己不會習慣性的頻繁催吐,只有在吃得實在太撐的情況下才會吐掉。

對於坊間所稱吃播們是在“拿命換錢”的說法,阿尤卻不讚同。

“熬夜也是損害健康吧,996不也是拿青春換錢。”阿尤說,“換位思考下,放到生活中不也一樣嗎?男人在外面應酬,跟別人喝酒也偷偷去廁所吐掉,你跟他們說傷身體這錢不要賺了?“

“我終於脫離苦海了”

整個六月,阿尤都在忙著搬家。

她從徐匯區的大三居搬到了長寧路的一棟老住宅,面積、租金都只有之前那套房子的三分之一。小屋在5樓,沒有電梯。

房間還沒有完全整理好,好幾個大紙箱子堆在客廳裡,裡面裝滿各種雜物。只有那些做吃播時頻繁用到的器具,被阿尤一個一個擺好陳列。

阿尤搬家的最主要原因,是為了減少開支。她最新一期的視頻停留在五月底,之後未再更新。

而她停更的原因,則是已無法再忍受那個當紅男明星粉絲們的謾罵和侮辱性的話語。

也有朋友勸她,不開心的事情經常會遇到,要學會承受,完全斷掉吃播的工作去投入一個全新的領域,太冒險了,錢還是很重要的。

但阿尤聽不進去,也不在意收入斷崖式下跌,“月入十萬的時候也沒說要買豪車之類的,我原本就是普通家庭,不是特別有錢,我能接受突然不做這份工作後收入上的落差。”

她把過去的這段吃播工作看作人生重要的一段經歷,那些吃過的虧不過是“還沒在這個社會找到方法和技巧”。

但對於更多簽了公司或是獨自成立工作室的吃播來說,不太可能擁有阿尤這樣說不做就不做的自由。

密子君在今年10月份成立了自己的公司,全公司16名員工,大部分都是95後的年輕人。除了運營她自己的IP,還簽約其他類型的博主,偏向於年輕人泛生活娛樂的內容,涵蓋美食、時尚、娛樂搞笑等。

她很明白,作為吃播單靠一個人的影響力是無法延續太長的生命力,只有通過轉化流量和影響力去孵化更多的網紅內容公司才能維持下去,“我歲數一直在長,(角色)總不能一直傻白甜吧。”

站在公司營收的角度,收入渠道也必須多元化,除了平台給到的流量收入,還囊括品牌合作、貼片廣告、線下的推廣等。密子君透露,目前公司運作不到一年,收入大致也在百萬級。

豐厚的回報仍舊吸引著新人在源源不斷地入局吃播圈。

朵一能明顯感到行業裡加劇的競爭。“壓力特別大,一兩個人分一塊蛋糕肯定能吃很飽,現在分蛋糕的人越來越多,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就會有壓力。”

六月中旬的一個傍晚,和阿尤約見在上海長寧區的一家網紅咖啡館,她穿著一件深藍色的長袖衛衣,架著一副圓框眼鏡,和她在視頻裡的那副一樣。

過去兩個月裡,小姑娘想清楚一件事,她執意要與過去的吃播生活做切割。在那些掉粉被罵的日子裡,她開始反思自己到底要的是什麽。

“總之,我已經脫離苦海啦!”阿尤說,過去做吃播的那些年,她很少有時間去和家人、男友一起吃晚飯,她想換一種生活方式,追求自由跟健康,“站在粉絲的角度,他們沒什麽錯,但我也有自己選擇生活的權利。”

作者簡介

杜雯雯

愛聽故事的牛油火鍋愛好者

洋蔥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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