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攝影唯一醜陋之處,就是被拍攝者正在遭遇的痛

一個多世紀以來,攝影師和他們的擁躉一直主張攝影應該被視為一種純藝術。這一辯護究竟有多成功尚不可知,但可以肯定的是,對絕大多數人來說,雖然他們都拍照,同時也享受、使用並珍視攝影,但他們卻從來不把攝影當藝術看。

在約翰·伯格看來,攝影還不如別被看作純藝術,因為現在的攝影,實際上看起來好像還要比世人自文藝複興以來所關注的繪畫和雕塑更為長命。只有少數的博物館會設立攝影收藏部門,不過,很多人會覺得博物館不過是一座“墳墓”一般的存在,只有歷史的遺物才會被高高在上地供奉在那裡。人們時常會問出這樣的問題:繪畫已死?雕塑已死?藝術已死?傳統的藝術作品如果不變成值錢的財產,仿佛就無法幸免於難。攝影似乎沒有這樣的問題。就其本質而言,照片少有或沒有財產價值,因為它們沒有稀缺性。

攝影是否是一門真正的藝術?這個問題似乎變得並沒有那麽重要了,因為,它早已用另外一種形式,引起了繪畫等傳統藝術形式的生存焦慮。另一方面,攝影也在一個跨越社會性和藝術性的領域找到了無限發展的天地。從本雅明,到桑塔格、羅蘭·巴特、約翰·伯格,攝影的獨特氣質吸引了諸多學者對其進行深刻的分析、考察和解讀。

《理解一張照片:約翰·伯格論攝影》是英國國寶級作家傑夫·戴爾最新編撰的文集,匯集了伯格關於攝影的一系列論述。今天微信,推送書中伯格與攝影家塞巴斯蒂奧·薩爾加多的對談。

值得一提的是,身為作家和評論家的約翰·伯格,原本是一個畫家,藝術家的生涯幫助他在將影像轉變為文字的過程中,對於攝影的藝術價值和社會意義有兼顧的把握;而他的交談對象、攝影家薩爾加多,原本是一位經濟學家,經濟學的背景同樣讓他對於自己的攝影創作有更深入的思索和獨特的角度。

一出與這座星球同樣大的悲劇

選自《理解一張照片:約翰·伯格論攝影》

約翰·伯格(John Berger)

國籍:英國

職業:作家

「曾接受成為一名畫家的訓練,

我試著將我看見的東西轉換成文字。」

X

塞巴斯蒂奧·薩爾加多(Sebasti?o Salgado)

國籍:巴西

當下的職業:攝影師

他的外貌暗示出,倘若出生在另一個世紀,

他興許會是一個航海者,一個探險家。

曾是一名經濟學家,有一天,他問自己,

難道照片就不能像統計資料一樣或更多地揭示現實?

我們兩個在我家廚房裡見面,討論薩爾加多最近出版的一本書《移民》(Migrations)。他四處旅行6年,探訪了43個國家。他去的每一個地方,都有正尋找著安身立命之所、養家糊口之地的遷徙之人。在那6年的時間裡,這位經濟學家——他現在已經是一名攝影師了——拍攝了全球化的面龐。

談話結束之後,我們出去散步,一位從當地一座山上下來的登山家注意到薩爾加多帶著一台相機。“是否需要我給你們拍一張照片?”他詢問我們。

薩爾加多:有的時候,我每天會看到一萬個人死去。目睹一萬人的死亡是艱難的。實在太難了,太難去目睹一萬人的死亡,而這一萬人的死亡不是由饑餓造成的,他們身體健康,他們瀕臨死亡是因為我們沒什麽辦法能拯救他們。

今日許多地方都發生著這樣的事,我問自己一個問題,是不是在工廠裡電視機的產量數目,汽車的產量數目,銀行獲取利潤的數目,與這一刻如此走向死亡的人的數目之間,沒有關聯性……這個故事,這本書,這些照片是一個全球化的圖景,這些人是“被”全球化的人民。

伯格:全球化意味著很多。在一個層面上,它談論的是貿易,自16世紀就有貨物交換,現在則是不斷增加的全球之間的資訊和觀念的交換。但同時,全球化也是一種世界觀,是關於人和為什麽人生活在世界上的一個觀念。

全球每五個人中只有一個可以從這個系統中獲利,而剩下的四個則在這種新的不必要的貧窮中經受著不同程度的苦難。

我們現在所稱之的全球化的經濟系統—它的狂熱、它的偏執之一就是聲稱這裡沒有任何可替代的方案,它總帶著一種偏執,而這是一個謊言。這完全不對,這樣說沒有考慮整個人類的歷史進程。

薩爾加多:在非洲出現的現象是,難民越來越多,也有越來越多的國家分崩離析,它們都和這種新形態之下的經濟系統有關。人們獲得的,與他們的生產,他們生產出來的貨物相悖。

產品的價格不是在象牙海岸、利比裡亞和巴西制定出來的,而是在倫敦、紐約,被交易公司制定出來的,他們才不會去考慮這些人群生活的需要。那麽發生了什麽?對於這樣一群人,蛋糕不斷在縮小,而他們的人口規模卻在不斷擴大。這個經濟問題存在於所有這些故事之開端。

我很早就認識這些來自盧旺達的人。1971年,我作為一名經濟學家,第一次去了盧旺達。我在當地茶園工作,茶園是一種非常平衡的生活方式。盧旺達不是一個發達國家,卻也不是一個貧窮的國家,而是一個發展中國家。但當我最近返回這個種植園的時候,卻發現所有的一切都被燒毀了,所有人的努力都已消失殆盡。人們露宿街頭,瀕臨死亡。

直至那時,在我拍這些照片的那些日子,我還都非常肯定,所謂的進化是正面的。但這之後,我開始問我自己:什麽是進化?進化可以衝著任何事物,可以是任何方向,我們也有可能朝相反的方向進化,走向死亡,走向終點,走向最為殘忍的結局,而我們卻也在適應這樣的方向。

伯格:在所有這些照片中,人們會在你的視覺中以一種奇怪的方式體會到單詞“是”,但這不是你對你之所見的一種認可,你說“是”,是因為它存在。你當然希望這些“是”能激發那些看到這些照片的人說“不”,但說出這個“不”只能在這個人說出“我必須要與之共存”之後才能發生。想要與這樣的世界共存首先就要參與其中,反之,不想要與這樣的世界共存就會呈現一種漠不關心,一種掉頭離開的態度。

希望的關鍵點在於,希望在極度黑暗的瞬間出現,好像黑暗中的一束火苗,它不像是一種信心和一個承諾。

薩爾加多:正如你說的,對我來說這裡有很多希望。我所拍攝的所有移民都曾生活得非常穩定。但他們現在卻在痛苦地遷徙著,他們擁有的只是薄薄一片的希望。帶著這點希望,他們嘗試在生活中獲得另一種穩定。

如果一個人看過這些照片之後隻感受到憐憫的話,我會認為自己徹底失敗了。因為我想要人們了解的是,我們可以有一種解決方案。在我拍攝的對象中,很少有人對他們當下所處的狀態負有責任。

大部分人並不理解,為什麽他們和成百上千的其他人走上了遷徙的路。他們失去了家園,甚至連最後一塊磚瓦也沒有留下,他們的家園被轟炸、被點燃、被摧毀。他們走在逃亡的路上,卻不知道原因為何。他們自己不是他們在這兒的原因,原因是另外的事情。對於這些另外的事情,我們必須要做出選擇。

伯格:假如你把這本書裡所有瞬間的拍攝時間加起來……

薩爾加多:大概有一秒鐘!對我來說這就是這類攝影的神奇之處,因為就在這一秒鐘,我相信你可以非常好地理解在當下這個星球上正在發生什麽。

伯格:這張照片是?

薩爾加多:照片裡的男人是一位教師,他是完全、完全地絕望,這裡沒有一個人能夠理解他。只有他社區的同胞們才能夠理解他們失去的是什麽。

伯格:這讓我想起法國哲學家西蒙娜·薇依(Simone Weil)在她40歲時候寫下的一些文字,我想可以作為你說的話一種總結:

“影像給被折磨的人提供的服務只有兩個,一是找到能表達他們痛苦之真相的故事,二是找到能與之產生共鳴的話語,它們穿透外在環境堅硬的外表,直達那常常無法被聽到的呼喊——為什麽我總是一直被傷害?”

薩爾加多:我們說了太多的統計數字,我們從不談論真實的感受。一年以前去科索沃,這句話一直提醒著我。

在這次戰爭中,我們獲得了不少統計資訊,投放到科索沃轟炸這一地區的炸彈數量、襲擊塞爾維亞的飛行員的數字……但沒有人去談論真實的人,關於那些居住其中的人所承受的痛苦。

從科索沃的邊境穿越至阿爾巴尼亞,難民希望得到人們張開雙臂的迎接,帶他們到他們的國家,帶他們去法國、德國、美國。

但他們完全錯了,沒有人等待著他們。我們發動巨大的戰爭,以他們的名義花費數十億美元,卻沒有給他們帶來任何幫助。

伯格:假如我們接受了這些照片中正在發生的事,我們就得和悲劇面對面。而面對這場悲劇,人們能做的是不得不接受它,然後大聲呼喊著反對它。雖然這將不會帶來任何改變。

人們常常朝向天空大聲呼喊。天空在很多你的照片中相當重要。已經失去了任何悲劇感的旁觀者,在看到天空時也許會說:“哈,多麽精彩的設定,美麗的布局,如此精心選擇的瞬間。”

但這不是一個美學上的問題。天空是在這種現狀下唯一可以祈求的。誰會在天上聆聽他們?大概是上帝,大概是死去的人,大概是歷史。

薩爾加多:他們生活在他們的生活中,生活在如同這座星球一樣大的悲劇中。

人們來到你面前,來到你的鏡頭前,就好像是走到了麥克風前面講話似的。你因此承擔了很大責任,必須去講述他們的故事,這意味著你必須要展示他們的照片。

我不想給看照片的人造成內心有愧,因為大多數看著他們的人都有自己合適的居所,有工作,也有健康。他們擁有這些東西沒什麽錯。我們需要指出的是,整個星球都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伯格:孩子的那些肖像是怎麽出來的?

薩爾加多:我曾在莫三鼻克的一個難民營工作,那裡是為流離失所的人們而建的一個大難民營。因為莫三鼻克有大概35萬孩童失去了家庭,營地裡有大量的孩子。孩子在拍照的時候相當鬧騰,但這就是孩子被拍照時候的狀態,很自然也很正常。

我想了一個主意,我說:“孩子們,我要給你們每一個人拍一張照片,然後你們要回歸自然狀態,讓我工作。”

當這些孩子從他們的群體中走出來,坐在我的鏡頭之前的瞬間,他們成為了一些個體。一個一個的個體。他們是無辜的、純淨的,但從他們的眼睛裡面,也許可以看到他們經歷了,或者他們經歷著怎樣的生活。

約翰·伯格:他們站在那裡,顯示著他們自己的存在:“我,我在這裡,這就是我。”

塞巴斯蒂奧·薩爾加多:“我存在。”

伯格:還有些別的事情正發生著,不是嗎?他們在看著相機,他們知道他們是在看著世界。他們同時對世界提出了一個問題:“你們是什麽?你們在此之外?”或者:“還有其他什麽是在此之外嗎?”

緊跟著他們的問題,我們也許可以問自己三個問題。

1.我們感知和反饋世界的優先地位,是否是可改變的?

2.那些孩子,真確的希望的幽靈,從五大洲看著我們—體現了誰的希望?

3.誰最需要誰,是他們需要我們,還是,我們需要他們?

薩爾加多:拍電影大概是錯誤的方式,做成海報展示可能也不正確。我真誠想知道究竟什麽是正確的?因為,假如,這是正確的,我相信我必須馬上要著手去做這件事。我相信我們有責任針對我們當下的生活激起討論,引發爭論,提出問題。一個每個人都應該參與的爭論,一個每個人對它都有責任的爭論。

如果我們想要作為一種生物繼續存活的話,我們就必須要找到一個向前走的正確方向,我們必須要選擇另一個方式,因為我在這些照片中看到的不是一種正當的方式。這不是我們選擇的路線中正確的一條。

《理解一張照片:約翰·伯格論攝影》

約翰·伯格 著 傑夫·戴爾 編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