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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門二十品”的顛沛流離史:它歷經了百餘年的接受過程

龍門造像開鑿於北魏孝文帝太和七年(483),其後歷經東魏、西魏、北齊、隋唐直至明清一千余年不斷雕鑿,在伊水兩岸崖壁共開窟龕兩千三百餘座,造像十萬餘尊,碑刻題記近三千余品,造像題記一般由“造像時間”“造像佛名”“造像人名”“發願文”等組成。

《北海王元詳造像記》局部

這一造像題記寶庫,過去一直沒有受到歷代金石學家的關注,其文獻和書法藝術的價值始終沒有被認可,直到清乾嘉年間,龍門造像的少數精品——《始平公》《孫秋生》《魏靈藏》《楊大眼》《安定王燮造像》等,才開始進入極少數金石研究者的視野,他們摒棄“誕妄俚俗”之前嫌,予以著錄,諸如:畢沅《中州金石記》、錢大昕《潛研堂金石文跋尾》、武億《授堂金石跋》、王昶《金石萃編》、洪頤煊《平津讀碑記》等金石專著中均有零星記錄,少則兩三件,多則五六件,但彼時還未見有著錄“龍門四品”之名目。

《比丘道匠造像記》

乾隆三十三年(1768)錢大昕《潛研堂金石跋尾》最早著錄龍門造像題記,但僅僅收錄《楊大眼》一件,乾隆四十六年(1781)《潛研堂金石跋尾續編》收錄《孫秋生》一件,嘉慶四年(1799)《潛研堂金石跋尾又續》收錄《齊郡王元佑造像》一件。反觀《潛研堂金石跋尾》收錄漢碑50件,唐碑269件,龍門造像才區區3件,其關注度可想而知。乾隆五十三年(1788)河南巡撫畢沅所著《中州金石記》僅收錄《始平公》《孫秋生》《楊大眼》《安定王燮造像》四件,同時期的河南老鄉武億《授堂金石跋》中亦僅僅收錄《楊大眼》《魏靈藏》兩件,還附有一篇乾隆五十四年(1789)《洛陽龍門諸造像記》載:“伊闕傍崖自魏齊暨唐以來造像題名多不能遍拓,好奇者輒引為憾,今歲正月湯親泉、趙接三兩君獨手拓二十餘種寄余,其文多俚俗之詞,無可存。”被武億視為“俚俗之詞”20余種,從其存目來看,亦雜亂而少名品,與後期的《龍門二十品》亦大相徑庭。以上種種現象充分地反映了乾隆年間,龍門造像傳拓與研究的基本狀況——不重視、尠傳拓、少收藏。

今天被公認的“龍門造像題記精品”皆在古陽洞南北兩壁最上層及洞頂,古陽洞舊稱“石窟寺”,是龍門石窟開鑿的第一洞窟,洞深約13米,高約11米,寬約7米,清代道士又將洞中供奉的釋迦牟尼像改成太上老君道德天尊神像,故舊時又將“古陽洞”稱作“老君洞”。

王元燮造像記

嘉慶元年(1796),黃易攜帶拓工來龍門石窟架高台拓碑,才正式拉開《龍門造像精品拓片》的傳播序幕。但是,面對有三層樓高的造像題記崖壁,傳拓殊非易事。黃易《嵩洛訪碑日記》中記載:“視工人拓龍門諸刻,山僧古涵精摹拓,亦來助力,僧知伊闕洞頂小龕有‘開元’刻字,猱升而上,得一紙。一紙小拓片來之不易,那猱升而上的功夫,非一般人能為之。……龍門洞內,見頂刻‘大唐永隆’等字,圓轉巨書。老君洞頂之刻,架木高危,架木而仍不可拓取,歎息而已。”此段黃易的日記文字,一來反映《龍門造像題記》傳拓的艱辛與不易,二來反映了乾嘉金石學家訪碑的最大興奮點,還在於發現“唐代碑刻”上,而非我們今日奉為“龍門經典”的“北魏造像”,因為在當時,漢碑、唐碑才是學術界關注的核心。

《比丘法生造像記》

另見國家圖書館《始平公造像》(嘉慶初拓本)存有鹹豐八年(1858)錢松題記:“此龍門石刻之冠於當世者也,刻中之陽文,古來隻此矣。層崖高峻,極難椎拓,至劉燕庭拓後無複有問津者。”錢松題跋再次印證了嘉道年間龍門造像鮮有人去傳拓,其拓本流傳稀少的原因,除“層崖高峻,極難椎拓”等現實條件外,主要還是受製於當時的重“漢唐碑刻”輕“北魏造像”傳統觀念,龍門造像精品拓片只在極少數高端金石學者圈內流傳。

《比丘慧成造像記》局部

道光年間,古陽洞先後迎來了兩位超級“金石癖”,除架高台傳拓《龍門四品》外,還將龍門石窟其它造像題記予以大規模傳拓,一位是方履籛, 著有《伊闕石刻錄》,搜拓造像八百餘種;一位是劉喜海,著有《嘉蔭簃龍門造像輯目》,拓存造像九百餘件。這是龍門造像開始“振興”的一個信號,說明金石學興盛的春風,已經吹到了往日不受關注的“窮鄉兒女體”的龍門造像群,吹遍了古陽洞外的各個角落,它是《龍門造像》開始“時來運轉”的信號。然彼時龍門造像拓片依然沒有得到碑帖收藏界的普遍關注,傳拓和銷售依然是零星進行,尚未成為收藏的熱門品種。

同治九年(1870),出現了《龍門造像》傳拓“雄起”的轉折點,前河南太守募工傳拓《龍門造像》,與此同時還出現“龍門十品”之名目,以古陽洞南壁刊刻之《前河南太守德林拓碑題記》為憑,其文曰:“大清同治九年(1870)二月,燕山德林祭告山川洞佛,立大木起雲架拓古陽洞魏造像,選最上乘者,標名《龍門十品》,同事者釋了亮,拓手釋海南、布衣俞鳳鳴。《孫保》《侯太妃》《賀蘭汗》《慧香》《元燮》《大覺》《牛橛》《高樹》《元詳》《雲陽伯》。” 這次地方官員與僧俗一同參與了此項傳拓工程,堪稱“壯舉”,它開啟了日後《龍門造像》走上大規模商品化傳拓的道路。

《惠感造像記》局部

“龍門十品”稱謂的提出,可能是基於“龍門四品”——《始平公》《孫秋生》《魏靈藏》《楊大眼》而生發的,“龍門四品”雖然在乾隆、嘉慶、道光時期已有少量拓本流傳,但多以龍門精品三五件,六七件的形式傳播,“龍門四品”稱呼的正式出現,從情理上分析,應該在道光之後的鹹同年間,即“龍門十品”提出的稍早時候,“四品”、“十品”稱呼的確定,在時間上應該相去不遠。

魏靈藏造像記

同治九年(1870)後,旋即在《龍門四品》《龍門十品》的基礎上,又增補《比丘法生》《比丘惠感》《一弗》《司馬解伯達》《元佑》《優填王》六品,始成“龍門二十品”之目,這個選目是以書法鑒賞為標準,將成百上千的龍門石窟造像題記,篩選濃縮到北魏精品20件,並成為碑刻史上的最經典選目案例。

自此,嘉道年間《龍門造像題記》無人問津的局面,在同治年間《龍門二十品》問世後,得以扭轉,《二十品》最終成為《龍門造像》的經典代表,前河南太守德林首創以“品”的命名形式,來集拓、稱呼《龍門造像》,無疑是個創舉。

楊大眼為孝文皇帝造像記

但是《龍門二十品》廣泛傳播和深入人心還有一個社會接受過程。光緒初年,金石學集大成之作——陸增祥《八瓊室金石補正》收錄《龍門山造像二十三段》(太和至景明),《龍門山造像九十八段》(正始至永熙),亦未見使用“龍門二十品”之名稱,同時期的金石專著汪鋆《十二硯齋金石過眼錄》收錄元魏龍門造像十一件,亦未見“二十品目”。又見潘志萬舊藏《龍門二十品》(光緒初潘志萬三伯父——潘觀保河南為官時拓得)存有光緒十年(1884)正月潘志萬題簽曰:“元魏碑刻”,亦未採用“龍門二十品”之名目。據以上種種案例可知,同治至光緒初年《龍門二十品》的傳拓流傳以及社會影響還是極為有限。

《一弗為張元祖造像記》局部

光緒十七年(1891),一個更大的“推手”來了,它就是康有為《廣藝舟雙楫》的刊刻,立即成為當時碑學的“暢銷書”,前後凡18次重印。康有為將《龍門二十品》的書法提升到“龍門體”的高度,“魏碑十美”、“尊魏卑唐”開始深入人心,北魏書法得以登堂入室,它直接導致《龍門二十品》傳拓數量的激增,拓片走進尋常人家,成為當時碑帖收藏界最炙手可熱的大名品。

《鄭長猷造像記》局部

其實,《龍門二十品》的大眾廣泛接受,並非僅僅是基於康有為的登高一呼,這一切多是建立在光緒年間洛陽龍門拓工日以繼夜的傳拓上,《二十品》的社會流通,才是其名震天下的真正原因,康有為只是壓上最後一根稻草的人。自此,洛陽碑賈得以理直氣壯地將《龍門造像精品》打包銷售,《二十品》變成了一門碑帖銷售的“生意經”。

宣統年間,方若《校碑隨筆》問世,將《二十品》中曾經誤入的唐刻《優填王》撤換下來,起用魏刻《馬振拜》替換上去,成新版《龍門二十品》,坊間稱其為“馬振拜本”。民國二十四年(1935),洛陽龍門鎮郜莊村韓和德趁深夜架梯將《魏靈藏造像》下半截砸毀,同年,村民馬富德又將《解伯達造像》砸毀大半,至此以後 “馬振拜本”《龍門二十品》又變成了一套殘本。

龍門二十品

時至今日,《龍門二十品》傳本眾多,筆者將其分列為六個版本批次。

1、同治年間傳拓的《龍門二十品》稱為“最初集拓本”。

2、光緒十七年(1891)在《廣藝舟雙楫》刊刻之前的拓本,稱為“光緒早本”或“優填王早本”。

3、光緒十七年(1891)以後的清代拓本,稱為“光緒晚本”或“優填王晚本”。

4、民國早期的拓本,稱為“馬振拜本”。

5、民國二十四年(1935)之後的拓本,稱為“馬振拜殘本”。

6、上世紀70年代龍門石窟傳拓了一批,稱為“近拓本”。

清末民初,大力傳拓《龍門精品》的同時,《龍門造像全集》也紛紛拓出,例如:光緒十六年(1890)長白豐二文拓得1500品,光緒二十四年(1898)繆荃孫拓得1145品,民國四年(1915)洛陽縣知縣曾炳章拓得1700品,民國二十三年(1934)錢王倬拓得3680品,民國二十四年(1935)關百益拓得1200余品,此外,北京琉璃廠富華閣募拓2000余品,日本人水野清一、長廣敏鹿搜拓2429品等等,由此可見,清末民初的四五十年間,是《龍門造像》傳拓的鼎盛期。

彼時,大江南北的書肆中,除《龍門四品》《龍門二十品》外,好事者又推出《龍門五十品》《龍門一百五十品》等等,其中最暢銷的、最經典非《龍門二十品》莫屬。

《龍門二十品》的傳播是個極好的案例,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它顛覆了對乾嘉金石興盛的傳統想象。我們從海內外公藏機構收藏的碑帖拓片情況分析,金石碑帖傳拓的高峰出現在同光以後,而非是過去一般想象中的乾嘉時期,金石學的啟蒙、恢復、興起到全盛,它歷經了一個百餘年的接受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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