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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娛易碎,沈複與芸娘的滄浪亭

與其他蘇州園林相異,滄浪亭園林的外圍四面,為悠悠碧水環繞。進園第一件事就是過橋。園內假山重疊嶙峋,懷抱一泓清澈的湖水,綠樹翠竹倒影搖曳於湖水,可謂山外有水,山內有湖。園北土山上一亭翼然,為滄浪亭,可登高遠望。這裡曾是230多年前,沈複與芸娘(陳芸)這一對璧人八月十五的賞月之地。

1763年11月沈復出生於滄浪亭畔的一個“衣冠之家”,用他的話說,“天之厚我,可謂至矣”。 滄浪亭始建於慶歷五年(1045年),為北宋文人蘇舜欽(字子美)貶官為庶民後,花4萬錢購得廢館而建成,有蘇舜欽的好友歐陽修的詩為證:“清風明月本無價,可惜只賣四萬錢”。園林竣工後,蘇舜欽為此寫了一篇美文《滄浪亭記》,文中說自己雖然貶官了,脫身是非圈外,時而駕一葉扁舟,著一身便服,縱橫往來於滄浪之水;時而在亭上把酒高歌一曲;時而踞坐岸邊仰天長嘯一聲,“沃然有得,笑閔萬古”。但實際上,蘇子美的貶官多少有些冤枉,在他的寄情山水的內裡,是不足與外人道的沉鬱。然而不管怎樣,他給我們後人留下了一個滄浪亭。

到了晚明,蘇州大雲庵僧人文瑛,修複了荒廢的滄浪亭,請文學家歸有光又作了一篇《滄浪亭記》,此文被收入《古文觀止》。其大意是,君王高官所建的亭台樓閣,傾圮了就傾圮了,再無人掛心;而創建了滄浪亭的文人蘇舜欽,卻被“讀書喜詩”的僧人文瑛所敬欽,可見有節操有才華的文人,在文瑛的心中分量很重很重,故他要盡全力複原滄浪亭。 往後,滄浪亭因蘇舜欽之名,一次次的修葺,得以留存至今。

1966年12月大串聯末期,少年的我,與同學小馮、小洪從北方乘火車返回上海時,下午中途在蘇州下車,憑學生證被接待站安排在滄浪亭——那時候改名為工農兵公園——住宿。夜晚,背著行李進去,環園皆水也,在星光下灩灩地閃爍。過橋,拐彎進一間男生的大房間,地下鋪著3排金黃色稻草的通鋪,中間留出走道,天花板上吊下一隻暈黃的電燈泡。我們累了,倒頭就睡。第二天早上排隊在門房間憑學生證領早飯,2隻蘇州大餅,比上海一兩一隻的稍大些。我們邊啃邊遊園。接著又去了拙政園、獅子林、留園等。比較下來,覺得滄浪亭最樸素了,雖然佔地17畝,但水面泱泱,一亭聳峙,有一種清曠高邈之美。往後,又3次去過滄浪亭。 數年後工作了,始讀到《浮生六記》。一開卷就提及滄浪亭,甚是親切。

2018年10月14日晚,由蘇州市姑蘇區人民政府出品的浸入式園林版昆曲《浮生六記》全本版在滄浪亭亮相 來源:視覺中國

第一記《閨房記樂》,說到滄浪亭共有6處。此後數十年,先後讀了五六遍,每讀一遍就有新的體會。 沒錯,沈復出生於滄浪亭。1780年正月,沈複與芸娘新婚後的小家庭,安置在僅一牆之隔的滄浪亭西側,從東面流過來的潺潺的滄浪之水,也流到了他們的小屋前。6月,氣象燠熱,一手好女紅的芸娘,“因暑罷繡”,與夫君沈複在橋堍的“我取軒”前臨水照影,飲酒談詩論文,品月評花,投壺射覆行酒令。真人間神仙眷侶也。 這一年七夕,傳統的情人節。芸娘在“我取軒”準備了香燭瓜果,與沈複同拜織女星,沈複刻“願生生世世為夫婦”圖章。“余執朱文,芸執白文,以為往來書信之用”。兩人“輕羅小扇,並坐水窗,仰望飛雲過天,變態萬狀”。不知今夕為何夕。 中秋節,考慮到芸娘當新媳婦半年了,未嘗去過隔壁的滄浪亭,傍晚,夫婦二人,由老仆前導,婢女陪同,穿過假山林木,直奔土山之巔,拾階而上滄浪亭,席地環坐於鋪在亭子的毯子上,品茗觀月。“少焉,一輪明月已上林梢,漸覺風生袖底,月到波心,俗慮塵懷,爽然頓釋,芸曰:‘今日之遊樂矣,若駕一頁扁舟,往來亭下,不更快哉!’” 不久,因沈複弟弟啟堂娶妻,整個大家庭遷居飲馬橋的倉米巷,房屋雖然寬敞,“非複滄浪亭之幽雅矣”。但滄浪亭觀月的良辰美景,卻深深鏤刻在沈複與芸娘的記憶深處。

歡娛易過,坎坷的厄運接踵而來。因為沈複的弟弟啟堂借貸,請嫂子芸娘作擔保,弟弟卻躲在外地避風頭,討債人上門找芸娘追索甚急,公公不問青紅皂白,竟要求沈複夫婦搬出去別居。沈複夫婦只好寄居於友人魯半舫的蕭爽樓。魯半舫是個慷慨豪爽,很仗義的人。在魯家,沈複畫畫,芸娘繡花,粗飯菜蔬,自給自足。二人在蕭爽樓過了一段雖然清貧,但也舒心的日子。 2年後,沈複之父漸知實情,喚他們回故宅。

又好些年過去了。他們再一次被逐出家門。原因是多方面的。芸娘性格溫婉柔和,但也有叛逆的一面,如她女扮男裝偕夫君一起逛水仙廟;又如沈複有事走水路去吳江,芸娘再一次悄悄隨之登舟同行得見浩淼太湖,回棹時在岸邊萬年橋堍,他們拉船家女素雲三人暢飲,結果傳出去,竟然變成沈複招兩妓侑酒。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是芸娘與雛妓憨園結盟為姐妹。她想讓憨園為沈複之小妾,只能說一廂情願。沈複一介布衣,哪來千金為長大後的憨園贖身。後憨園為有力者奪去,芸娘為此血疾複發。加上沈複為友人借50金作擔保,這個損友“挾資遠遁”——沈複芸娘夫婦太善良了,先後為無賴作保被坑——債主上門咆哮逼債。 沈複父親以芸娘“結盟娼妓”,沈複“濫伍小人”,勒令他倆3天內搬出去,這不啻晴天霹靂。此時芸娘已重病臥床,“骨瘦形銷”。第3天半夜,沈複背著沉屙在身的芸娘出蘇州城,坐舟船赴無錫投奔芸娘的結拜姊妹華夫人。

從1801年初開始,沈複芸娘過著流離顛沛的日子,沈複先在無錫陪芸娘在華夫人家養病。同年2月,經朋友介紹,沈複去揚州鹽署做文書,生活稍有著落。1802年8月,沈複在揚州臨河租房2間。10月,芸娘病體稍愈,帶著華夫人贈給她的婢女阿雙,離開無錫至揚州。1803年2月,芸娘血疾複發,失業的沈複去靖江找親戚借錢。3月沈複歸來時,阿雙卷走家中僅有的細軟逃逸。受此重擊,芸娘病危,氣若遊絲。她握著沈複的手,回憶夫唱婦隨的23年:“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無憾!”此時,她念念不忘的還是滄浪亭:“若布衣暖,菜飯飽,一室雍雍,優遊泉石,如滄浪亭、蕭爽樓之處境,真成煙火神仙矣。” 臨終前,她執手斷斷續續反覆對夫君言“來世”二字,這是對當年七夕在滄浪亭西間壁立下“願生生世世為夫婦”夙願的最後回響。言訖,“竟而長逝”,紅顏薄命,年僅41歲,恩愛夫婦從此天人永隔。每讀至此,總叫人無言凝噎。

2018年七夕,江蘇省蘇州昆劇團在滄浪亭,獻演浸入式昆曲《浮生六記》,把宛轉悠揚的音樂唱腔與典雅精致的蘇式園林融為一體,讓觀眾觀看由“梅花獎”得主張爭耀飾沈複,國家一級演員沈國芳飾芸娘的表演,隨著劇情與季節的變化,遊覽一次滄浪亭,情緒跟著這對神仙眷侶一道起伏跌宕,共喜樂悲傷。 如此,230多年前,沈複與芸娘的滄浪亭重現了。我想這對相濡以沫生死情深的夫婦,若地下有知,應該會相視粲然一笑吧。

(本文編輯朱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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