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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在體驗是一個人決定成為一個問題時所等待的回答

Maurice Blanchot

骰子的“幸運”一擲給我的允諾,不是獲勝,而是一玩到底,是在那種讓我窮盡一切風險的極端情緒裡,把我之所是置於遊戲。

布朗肖:內在體驗

【法】莫裡斯·布朗肖 文

lightwhite 譯

當我們摧毀了那蔭蔽我們的真理,看見自己被暴露給一個灼燒我們的太陽時——但那太陽不過是我們之貧乏和我們之冷酷的反光——我們就漸漸地在我們自己身上聽到尼采的話:“現在是偉大的正午,最可怕的光天化日。”(尼采《權力意志》)或許,讀完喬治?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的《內在體驗》(L'Expérience intérieure)後,人們想要重複這些話(以便體會其意思)。偉大的正午是給我們帶來最強烈光芒的時刻;整個空氣被加熱了;白日變成了火球;對一個渴望觀看的人而言,此時此刻,舉目凝視的他有變得比盲人更盲目的危險,他會成為那樣一類觀者,隻記得太陽是一塊可惡的灰斑。對於這本書,不得不說,要是有人帶著一種輕浮的理智,或一種沉悶的理智,靠近它的話,它就會讓人在其理智中變得比一種命運所能預見的更為輕浮、更為沉悶、更為迷誤。如此的警告也適用於其他人。為了深刻地理解關鍵之所在,有必要冒一種風險,而為了把一個人自己交給他已理解的東西,則要冒另一種風險——機運的風險。這樣的機運,什麽樣的“批評家”不會因它的受損而顫抖呢?他的存在只是為了準備它啊!

內在體驗是一個人決心僅僅成為一個問題時,所等待的回答。如此的決心表達了滿足的不可能性。世上的宗教信仰已教他質疑直接的利益,片刻的慰藉,以及對一種未完成的知識的確信。如果他知道什麽,那麽,他知道,安撫並不把人安撫,並且,他身上有一個迫切的要求無法被此生命中的任何東西所緩和。要超越,超越他之所欲,他之所知,他之所是——這是他在一切欲望、一切認知和其存在的底部發現的東西。如果他停下來,那也是在謊言的不安當中,並且是因為他已把他的疲乏變成了真理。他選擇沉睡,但他把他的沉睡稱為科學或快樂——有時是戰爭。他亦可稱之為彼岸。其實,歷史已經表明,人的無限制的運動往往會成為對一種永恆安息的渴望;總要超越的需求在相對性的狂熱中催生出一個絕對的彼岸;人們已在一種不安之原則的名義下同意質疑這個世界,並從中抽取了一個它不得侵擾的世界;原則把自身實質化為其對立面。

但如果質疑搶佔了這個令人安心的視角,挑戰一個賦予它形式的模糊且至高的權威(上帝),消滅生命內外的一切希望,那麽,此時此刻,恰恰是存在的事實本身遭到了質疑,而人遇見了非知(non-savoir),非知乃是這至高無上的置身遊戲的表達,後者本身就源於人的不充分性和未完成性。非知把一個人對他自己的認識拋回到黑夜。這意味著兩件事:首先,根本的知識,和存在的事實相連的知識,被擱在了一旁;其次,存在的事實本身遭到了質疑,不再被考慮或體驗為可能的。所以,非知始於成為知識的缺席;它是由理性添加了否定之前綴的知識,是由理性憑一種痛苦的認知努力而置於括號當中的知識(事實上,理性可以告訴自己,非知是知識的一部分,並且,理性得出了這一類公式:人是一個存在者,他理解一個事實,即他一直處在質疑此種理解的體驗當中;非知是人之理解的一個模式)。所以,非知關乎存在的事實本身,並把它從一切在理智上可能的、能夠被人容忍的東西中排斥出去;非知把體驗它的人引向了一個由此出發不再有任何可能之存在的境地;它不再是一種理解的模式,而是人之存在的模式,如果存在還有可能的話。

這場質疑由理性引領。唯有理性能夠瓦解那作為其使命的穩固性。唯有理性能夠獲得足夠的連續性、秩序,甚至激情,讓任何的庇護不複持存。但每邁出一步,苦惱都隨之而來;苦惱誕生於一個人從中竊取的對象;它是一種更大的空虛在它讓我們恐懼的有限的空虛中的投射;它從它激發的驚駭中預感到了一種無限的驚駭,清楚地看到了那使之無可避免的東西;它不僅在恐懼上增添恐懼,而且增添對種種準許恐懼並賦予它更大統治權的緣由的憂慮。並且,它不停止;它總是比它允許自己把握的東西更加強大;它是一種感覺,被人不幸地感受到了,但不要完全地感受它,而是絕不窮盡它,處在一個人應當感受的東西下方,在其受難中遲到,永遠地遲到——因此受難兩次。苦惱的辯證法把對存在的質疑推向頂峰。它從存在身上撤回了為其自身保留最小之碎片的一切可能性。通過自身迷失的越來越眩暈的恐懼,它把存在拋入一場無止盡的墜落。

這一處境無路可出。任何出路都是謊言;任何止步都是對失敗的供認:苦惱和質疑的精神奪佔這樣的失敗,以便用一個新的運動取而代之。人服從一種激情,這肯定的激情,在他不出意外,必須對一切說“不”的時候(因為如果他說“是”,其肯定的需要就混同於這必然特殊的肯定,因此必須放棄它,或者,如果他自己滿足於此,那麽,它就會消失,失去一切價值),通過說“是”的無限之需要,無限地製造著其自身的阻礙。在這運動的過程中,理性遭到拋棄,隨後又被其自身的休假所拒斥,這運動從話語的層面轉向了另一層面,那裡,行動、話語,以及生命的可理解、可表達的形式都不再有一席之地。我們通過一躍,進入了這一處境,它不再由實用的操作或知識(哪怕被理解為知識的貧困)所定義,而是向認知的喪失敞開,向迷失自身的可能性敞開,沒有任何同認知的可能之接觸。如此的狀態,暴力的狀態,撕裂的狀態,劫持的狀態,狂喜的狀態,在各方面都類似於神秘主義的迷狂,如果它脫離了那一切往往改變它且通過賦予它意義而規定它的宗教假設的話。迷狂的“認知的喪失”就是本然地內在的體驗。不得不馬上指出,體驗並沒有把自身與那場在黑夜中以之為閃電般表達的質疑區分開來。它既非其終點,亦未使之中斷,如果它是一個回答,是對一個自身質疑的人的命運的回答,那麽,它所是的這個回答並不懸置問題;它遠未讓問題消失,而是把人整個地變成了一場痛苦的追問,憑此追問,它用一切方式,撕開並分割了人。就其自身而言,體驗即是如此,以至於一切都不再有價值或意義,哪怕是體驗本身,而這徹底的毀滅,如同否定的極致,在一個肯定性的狀態中得到了經歷,那就是權威,是存在在自身分離時所肯定的東西;因此,它本質上是一個悖論,它是它自身的矛盾,它是一個在原始情境,在人們能夠親歷的體驗中表達自身的質疑;它就是這雙重的顛倒,引發了一切的無可挽回的未完成性,又不斷地被人如其所是地把握到,給出了一種令人窒息的完滿的感覺,整全的感覺,並在空虛中,借此完滿,將人從他的充分性裡撕離出來,把他交給了虛無。

這樣的交流(communication),我們剛剛抓住了它的在場,和內在體驗的一切時刻相連。質疑、體驗、交流都是嚴密定義的概念——為的是不再多說。質疑就是質問一個特定的有限之存在,因此,它也是一種要打破這特定性和這些限制的努力;孤立是一個不允許自身滑到存在外頭的存在者的姿勢;它是對特定性的居有和意識;它是在此特定性當中存在的意志和榮耀。對一個如此自身封閉的個體而言,體驗提供了一個他可與之交流的對象;該對象不能由行動完成或把握,因為與之一道,不會有什麽交流,而只有奴性的佔有、享樂,也就是,對唯我主義的“我”的強化;如果該對象是一個無限的外在的存在,那麽,與這個存在的交流,在一種要求不可逾越之間隔的超越性的困難裡,誠然假定了諸限制的破裂,假定了自我在那無法與自我共通的東西當中的喪失;然而,就外在的無限的對象本身是一個不可置疑的存在而言,與之交流的有限的存在,只有作為有限的東西才喪失了自身,但它也發覺自身是一個存在,並在它的存在中明確地肯定和保留了自身;因此,交流不是徹底的喪失,而是保存存在的可能性,保存成為存在本身的可能性,就如保存一份珍寶。所以,交流只有在這一刻才開始成為本真的:這時,體驗已裸露了存在,從中撤回了那使之相連於話語和行動的東西,並讓它向一種非話語的內在性敞開,在那內在性裡,存在失去了自身,在為之提供目的或它所服務的一切東西外部,與自身進行交流。它不是一個主體對一個客體的分擔,同樣不是語言所實現的聯合。它是這樣的運動:當主體和客體已被剝奪之際,純粹的放任就在那裡成為了黑夜中赤裸的迷失。

從話語層面到非話語層面的轉變沒有跟隨一個使之顯得必然的鏈條而產生。既不苦惱地意圖用話語來反抗話語,也不訴諸種種把感性從它所陷入的行動中釋放出來的技術,人困難重重地抵達了真正的質問,並在一場無所事事的探尋中分散了精力,那裡,他只是追逐自己的影子罷了。但對話語的召喚,對戲劇之想象的召喚,對沉默的召喚,內在之沉思和刑苦的這一切練習,本身就能夠毫不費力地持留;在它們和迷狂之間,既沒有什麽決定性的紐帶,也沒有什麽真實的連續性;相反,有一個被人一躍而過的無限的空間;人從不能穿越它,或許,只能偶然地穿過。我們所謂的“恩典”保持著它作為一個不合情理的、沒有緣由的決斷的價值。骰子的“幸運”一擲給我的允諾,不是獲勝,而是一玩到底,是在那種讓我窮盡一切風險的極端情緒裡,把我之所是置於遊戲。正如一個人無法心甘情願地把自己獻給苦惱,他在極限的苦惱中,也不能隨心所欲地通過徹底地喪失自己來同時喪失它。唯有通過遊戲的機運,一個人才把自己置於遊戲,也就是,置於死地。

我們剛剛描繪的這一草圖同內在體驗的關係,就像一個分析心悸的方程式同一顆心的悲劇生命的關係一樣,而這樣的比較本身並不精確,因為它若要成立,我們就不得不想象一個方程式,這個方程式,當我們用公式表達它時,已經更改了流與回流,時間中的功能,以及它想要規定的那一器官的本質。但某種意義上,沒有人禁止話語試著說明那逃避話語的東西;相反,說明甚至是必要的,因為轉譯(traduction),儘管從不令人滿意,但由於它模仿它所借用的質疑的運動,並通過揭發自己是一個不忠的受託人,用另一個在維持它的同時,憑一種永恆的不完全的反駁抹除它的文本,讓自身的文本翻倍了,它仍保留了本真性的一個本質的部分。既然喬治?巴塔耶的書是一次本真的轉譯,它就不讓自身得以描述。他表達的恰恰是悲劇。某些泛泛地觸及了其意義的人,會迫使它落入學院派的沉重。其真理在於精神的燃燒,在於閃電的遊戲,在於它向我們傳達的充滿了眩暈和交換的沉默。我們不能把它當作一件被衡量、被欣賞的作品來談論,但為了再次引用他時常提起的尼采,我們會重複尼采對《扎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評價:“這部作品是完全獨特的。”(尼采《瞧,這個人》)

編輯 | 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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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就是不斷地成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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