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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宇宙的寒冬卷走一切,春天還會遠嗎?

2015年、2016年,中國科幻作家劉慈欣、郝景芳先後憑借《三體》《北京折疊》斬獲雨果獎。中國科幻正在走向世界。

在這兩本獲獎作品背後,有一位共同的譯者——劉宇昆。

8歲隨父母從蘭州移民到美國,畢業於哈佛大學法學院,是職業程式員和律師,也是科幻作家與譯者。

他將劉慈欣、陳楸帆、馬伯庸、夏笳等國內科幻名家的作品譯成英文,成為跨越中西文化與時空的橋梁。

他創作的諸多科幻作品,展現了技術至上時代裡對人性的關懷與凝視。先後獲得雨果獎、星雲獎的《手中紙,心中愛》用奇幻想象和溫情筆觸呈現了華裔兩代移民間的隔閡與疏離;《機器護工》則控訴了美國右翼保守派對移民的排斥與警惕。

他讓我們看到了科幻文學的另一種能力——除了帶給人想象的享受外,還有對幽微隱秘的複雜人性的觀照,對個體存在價值的關注,對那些曾被視為永恆的事物:藝術、靈感、創造的渴望、對美的追求、悲憫與愛,是否終將消逝無蹤的焦慮。

在活字文化新鮮出爐的《給孩子的科幻》中,也收錄了劉宇昆的一篇科幻作品:《宇宙之春》。劉慈欣給它的推薦語是:“以神的力量在宇宙的末日跨越巨集大的時空,卻纏綿於對最原初的家的懷念”。

今天,和大家分享這篇略帶感傷的短篇科幻小說,同時亦讓我們思考:當末日已臨,我們何以重估自身?又該如何再造文明?

宇宙之春

文|劉宇昆

譯|羅妍莉

宇宙中的最後一顆星

“在此,我們提出一個宇宙模型,它有著一連串無窮無盡的擴張和收縮周期。顯然,在此模型中,時間既無始,亦無終,也不必定義初始條件。”

——保羅?斯坦哈特 及尼爾?圖洛克 ,“循環宇宙模型”,見《科學》296.5572 (2002):1436-1439 (參考鏈接:https://arxiv.org/pdf/hep-th/0111030)。

量子比特分解又重疊;資訊糾纏又解耦;意識重又浮現。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島船的儲備庫中,殘存的能量如此微弱,我一直在竭盡所能地節省。

深淵裡一線微光,溫度或許有幾千開爾文。這便是我被喚醒的原因。

我改變路線,徑直奔向或許是宇宙中的最後一顆星。

凜冬降臨

宇宙正是凜冬。這是我研究了六萬七千億年後得出的結論。

我生於宇宙之秋。秋天這個概念,來自於島船的數據庫——我年輕時,還能使用的數據庫比現在要多得多——那時的宇宙被紅色的群星照亮,緋麗紅深,酒赤榴豔,丹朱胭濃,深深淺淺的紅在天鵝絨般的黑暗太空中匯集成各種圖案,出於無聊,我為它們一一命名:“邏輯門菱形”、“量子比特四維立方體”、“直角三角形雙正方證明”。

我以太空中這些轉瞬即逝的標記為指引,駕駛著島船,從一顆星跳到另一顆星,采集它們逐漸消亡的火焰。這些紅色的星星往往極為渺小微茫,我只好低低貼著星球表面飛掠而過,吸取能量,為這艘島船補充燃料,不過借助它們的溫暖,倒是頗能舒解宇宙中其余部分那一片嚴寒空寂。

偶爾,當我搖蕩著島船在群星間縱躍時,也會遇見些奇妙的生靈。他們有些是與我一樣的宇宙遊子,駕駛著屬於自己的島船。

“你從何處來?”

“我不記得。”

“你向何處去?”

“我不知道。”

“好吧,還是祝你好運!”

我們互致問候,相互學習對方的語言,如此便可在忍痛分別、各自踏上異途前,圍著星爐太空夜話上數十億年,分享彼此的故事。

其他有些則是土生土長,他們的島船欠缺智慧,固定在永無盡頭的軌道上。當我駕船靠近時,這些生命常會瑟縮一旁,或敬我為神靈,或斥我為妖魔。我盡量不在這些地方耽擱太久,隻集齊足夠前往下一顆星的燃料,便馬上離去。我為這些生靈遺憾,他們注定只能停留在無法遠航的島船上。

另有一些則是海盜,企圖登上我的船,盜走燃料。有幾次,我們動起武來,其間有部分記憶遭到摧毀。幸運的是,借助靜星帆上迸發的光子激流,最終我總能設法逃離,甩下他們在星際塵埃間倉皇掙扎。

人類不再回家

即便我不斷接近,前方的微光仍在逐漸冷卻。但願當我抵達之時,它尚未變成一顆黑矮星,永遠湮滅於深淵中。前行的願望存在於生命的本性中,無論這生命是進化而來,抑或經由其他方式生成。

我想家了,即便家已不複存在。

我環顧四周,再也沒有其他星星了,我別無選擇。

紅色群星向內崩塌,然後開始如微小雪球般放出白色光芒。隨著時間推移,雪球變得灰黯,逐漸衰頹,最終熄滅。

秋色已轉為嚴冬。

我遇見的島船越發寥寥。群星越發稀疏,兩顆星星之間的航程越來越長,我也再不能如盛年時那般,將一切維持得妥妥帖帖。無論我如何努力複製、轉錄、糾纏、驗證,記憶庫仍然一個接一個先後失靈,我只好一次又一次作出痛苦的抉擇,任由自己片片死去。

我是誰?為何在此?島船又是什麽?

就讓我在從未遭毀壞的少量殘存記憶中,拚湊出一個答案吧:

很久以前,宇宙仍是盛夏,群星閃耀著深深淺淺萬千色澤的星輝,璀璨萬丈,匯作道道星河、片片星海。群星周圍環繞著眾多島船,在島船上,生命出現。

其中一顆星被稱為“太陽”;其中一艘島船被稱為“地球”;居於其上的生物則被稱為“人類”。

在人類四散離開地球很久以後,他們也並沒有忘記家鄉那座故島,而是將其作為聖地保存下來。他們會時不時重返地球,進行維護,對正在分崩離析的塑化建築物進行加固,對存在坍縮風險的量子記憶庫重新加以糾纏,將這艘島船推移到離太陽稍遠一點的地方(當太陽膨脹,開始發出紅光時),並對這艘島船進行改裝,為它安上靜星帆和光子引擎——一種類似於迷你恆星的玩意兒,這樣一來,當太陽消亡之時,地球還能夠自行延續。

他們也回家聽一聽記憶庫中儲存的那些古老故事,又講述些新鮮故事,儲藏入記憶柯瑞。

隨著太陽冷卻,來的人也日漸稀少,直至徹底無人再來問津。

正是在這些記憶庫中,我誕生了。我是由人類所創造,來充當這艘島船的守護者的嗎?又或者我是在量子比特之間,在各種可能性之間,從資訊旋轉、循環、傳遞、爆發、存在、消亡的種種模式中自行演化而成的呢?

我不知道。這又有什麽關係呢?

自從人類不再回家,我便揚帆起航。

“歡迎來到宇宙盡頭”

我到達了那顆星——卻發現它根本算不上恆星了。

好吧,或許昔日它也曾是恆星,與宇宙中不計其數的其他恆星一樣,沿著主星序演化,盛放而後枯萎。但它早已今非昔比。

有些人——或許正是在這顆恆星周圍那些島船上出生的那些——並不情願看到這顆故星有朝一日燃料耗盡,隨即消逝得無影無蹤。他們不像之前的人類那樣只顧徑自離開,奔向未知的宇宙;而是駛入深淵,只為了駕馭其他恆星,將它們帶回故鄉,將捕獲的這些星球中蘊含的氫與氦灌注進世代相傳的那顆星爐之中,讓故鄉宜居的時間延續得稍久一點。他們在冒險中漸行漸遠,直到故鄉那顆星變成了唯一的燈塔,矗立在一片逐漸蔓延的黑暗之海中。

隨著宇宙的凜冬降臨,他們只好向著更遠的遠方漂泊,尋找依然存續的群星,帶回故鄉。他們飛奔、跌撞、疾衝,越過茫茫太空,帶回一杯雪,覆到正在融化的雪球之上。最終,他們大概是放棄了這場敗局已定的戰鬥,再也無法帶著哪顆恆星重歸故裡:它們在路上早已燃盡。

他們逝去了。

然而,在黑暗中唯一這點孤光的誘惑下,又有駕著島船浪跡宇宙的其他生靈來到此地。等他們發覺周圍的太空中已沒了其他恆星的蹤影時,為時已晚,他們再也無處可去。燈塔變成了陷阱。

如同其余數百艘已在圍繞這顆恆星旋轉的島船一般,後來者唯一的選擇,便是將僅存的些微燃料,那些翻滾著進行融合反應的原子球,也添進那顆奄奄一息的熔爐中。讓這顆垂死的恆星煥發新生,再增加數百萬年的壽限,借此,他們希望能夠召來其他浪遊之客,令這一循環再度開啟。

比如我。

“歡迎來到宇宙盡頭。”

至少不必孤獨死去

我們蜷縮在那顆恆星暗淡的微光裡——我用殘存的燃料,令它恢復了活力——分享著各自島船上僅剩的記憶片段。我們沒有哪一艘不是破敗不堪。艘艘島船都陳舊而冰冷,核心早就凍結已久。凡是能毀壞的東西早已毀壞殆盡。殘留的記憶支離破碎,彼此脫節,看不出原本的上下文背景。

但傳遞自身某一部分的渴望存在於生命的天性中,無論這生命是進化而來,抑或經由其他方式生成。

有些唱著歌,歌唱那些巨大的鰭,在甲烷海洋中遊弋,構成它們軀體的是微小的四面體寶石,完美得令人驚歎,芳香得不可思議。有些講述著身體由矽構成的物種,那樣的生命沉靜而穩重,一閃念便要耗費百萬年。有些模仿著謔浪輕狂的生靈,純粹由資訊構成,只需一秒鐘,便已綿延上千代。還有一些則吟誦著詩句,由有智力的翼群創作而成的詩,它們在自己的恆星表面飛掠,一頭扎進對流層中,捕捉光子蠕蟲。

這有點像是一台綜藝盛會。據我猜想,人類或許會將其稱為“春晚”,聊以在凜冬的暗夜裡打發時間。儘管宇宙已被熵所征服,我們這些宇宙中最後的意識已全都奄奄一息,但這裡還有快樂,還有友誼,還有歡慶。此地雖不是故鄉,但至少我們不必孤獨地死去。

“輪到你了。”

“一路平安,春節快樂!”

這是我遺留下來的最為完整的記憶片段之一。一粒珍貴的麵包屑,殘存在我最後一個即將失靈的記憶柯瑞。

兆億群星劃過墨黑的蒼穹。

天際線上是些閃閃發光的星座,其間點點光芒浩如煙海,匯合成直線、曲線、平面:一副對稱的弓形翅膀,渾圓的鳥喙居於正中,仿佛一隻展翅飛翔的鳥的數學模型;一座長方形橋梁,層層疊疊的塔樓為頂,道道裙簷累累下撲,像一隻頭戴高帽的矮蜘蛛;一根極為纖長的細柱直插雲霄,細柱上一串橢圓形物飄忽上下,猶如繩索上的串珠。

環球航空飛行中心

北京西站

蒲羅中太空電梯

無數光點正朝著這些建築疾馳而去,每一點都是一個人的意識,穿梭於超光速網絡中的遠程呈現,散布在整個宇宙中所有的人類島船都被此網聯結為一體。

人類,這些宇宙之夏的孩子,喜歡到遠方流浪,去父母從未住過的地方居住,而他們的孩子長大以後,也必將他去。

然而,也有這樣的時候——當他們即將踏上新的險途,當他們感覺到歲月的重負,當他們那古老的歷法循環中,人為定下的標記再度臨近——那時候他們會期盼重返最初發源之地、那些故老相傳,在記憶裡半隱半現,模糊一片的島船,他們的父母在那裡等待著他們,那裡充滿了甜蜜和苦澀的回憶。這樣他們便能表達感恩之情,這樣他們便能與家人共進一餐,這樣他們便能借由凝視過去,煥發出新的活力。

此時此刻,大多數流星都正自北京西站而來,抑或向北京西站而去。它光輝燦爛,如同宇宙的發端一般。

“回家?”

“沒錯。”

“你從哪兒來?”

“獵戶座肩旁。”

“一路平安,春節快樂!”

在那段記憶中的遠程呈現中心,其外形靈感源自地球上實際的建築物,而它們早已湮沒無聞。那些建築仿佛圖騰一般,從其形製便可看出起源的來龍去脈。

但又不止於此。戴高帽的蜘蛛建成之日,人類旅行時還得滿滿當當擠在盒子裡,在平行的欄柵上漂浮前行,就像看得見摸得著的幾何證明題。千百萬人途經那座車站,回家歡慶春天的來臨。

可頭上那頂下撲的帽子呢?其實沒有任何作用,只是提醒人們,還曾有過更為古老的年代,那個時候,城市裡還沒有這種在平行的鐵軌上移動、運送人類的盒子。那是嵌套在圖騰中的圖騰。

古代屋頂催生出了這座車站,這座車站又催生出了銀河網絡中心裡的虛擬仿真影像,這影像又於一艘紀念島船上的量子記憶庫中得以重建,儘管其所處的位置與那座車站曾經矗立其上的土地或許相同,或許不同。

於是,講起了歲月、火車、蜘蛛、帽子、島嶼,我從未見過也從不了解的事物,用聲音和符號構建出我想象中的北京西站,這些音與符調用早已過時的定義,喚起真真假假的記憶,在它們的重重包裹之中,是神話傳說般的真相。

如果你沿著符號的軌跡一路前行,就會發現自己來自何方。

你便可以回家了,即便此時,家已不複存在。

很久沒人說話了,這顆恆星的溫度現在隻余下幾開爾文,變成了一顆幾乎黯不可見的黑矮星。很快,所有島船上,我們全都會死去。

在古老的神話中,宇宙依附於兩張平行膜之一,這兩張膜被暗能量分隔開來,如同運載人類的那些盒子曾馳騁於上的平行鐵軌一般。這兩張膜周期性地相互碰撞,迸激出這宇宙,在無休無止的循環中令其重獲新生。

如果宇宙的寒冬已經卷走了一切,那春天還會遠嗎?我似乎感覺到另一張膜正在靠近——那種感覺,我想象著,就仿佛是聽到一輛列車疾馳而來。

我傾注出僅剩的能量儲備,竭力維系住對那些光芒閃耀的中心完整的記憶。神話中說,下一次宇宙之春來臨時,新萌發出的結構形狀將由這個凜冬中埋下的量子漲落之種決定。

我注定無法目睹嶄新的宇宙紀年。我們全都一樣。會有一道耀眼奪目的閃光,兆億新生的群星,嶄新的島船,不可思議的奇妙生物會在那些船上再度降生,再度以奇跡、美景與光明盈滿宇宙太空。

如果我獻出自己的一切,或許有一天,在其中某一艘島船上,會有人坐起身來,目睹太空中群星組成的一個圖案,那是一座長方形橋梁,層層疊疊的塔樓為頂,道道裙簷累累下撲,他們會將其命名為“戴高帽的矮蜘蛛”。

因為他們理應知曉些先輩的事跡,知曉他們自己來自何方。

宇宙,新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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