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從秦可卿之死看曹雪芹的文字藝術

曹雪芹的文字藝術已登峰造極，許多筆法至今仍為人稱道，其中“雲山霧嶺，重重設障”的寫作風格更是為《紅樓夢》增添了許多魅力，脂硯齋的批語多次提醒讀者，不要被曹雪芹“瞞過”。讀者需要有一雙偵探式的眼睛，才能穿透文字迷局，看到被“隱”去的“真事”。

秦可卿的真實出身一直是紅樓之謎，她的死歷來也是《紅樓夢》的一段公案，圍繞秦可卿的死亡時間及死亡原因，歷來眾說紛紜。此段故事原本就關涉重大、指斥太深，不得已只能用曲筆寫出，後來曹公又在“脂硯齋”的要求下，刪去了四五頁，使得此事更加撲朔迷離。

然而，曹雪芹還是在故設迷局之外，留下了許多蛛絲馬跡。沿著這些線索，通過深入解讀《紅樓夢》文本，還是可以探究出秦可卿之死的真相。

一、秦可卿的死亡時間

秦可卿從得病到最終去世，經歷了多少時間，一直有多種不同說法。有說幾個月的，有說一年的，還有說兩年甚至三年的。筆者經過考證，認為應該是經歷了一年左右的時間，而且秦可卿最後也並非因病而死。

秦可卿首次出場，是在第五回中，寧國府花園內梅花盛開，秦可卿隨尤氏來榮國府請賈母等女眷賞花，之後還安排賈寶玉到自己房中午睡，引出賈寶玉神遊太虛幻境一事。此事之後沒幾天，便是劉姥姥一進榮國府，日期是“秋盡冬初”的某一天，這是第一個重要時間節點。

劉姥姥來後的第二天，王熙鳳和賈寶玉到寧國府做客，尤氏、秦氏輸了戲酒；劉姥姥來後的第四天，賈母去寧國府看了半天戲，賈寶玉送賈母回府後去了梨香院看薛寶釵；劉姥姥來後的第五天，秦業帶秦鍾來榮國府拜見諸人；劉姥姥來後的第七天，賈寶玉和秦鍾開始上學；之後不到一個月，便是鬧學堂一出。

鬧學堂是第二個重要時間節點。鬧學堂的第二天，金榮的姑母璜大奶奶進寧國府，尤氏對她談到，秦可卿“經期有兩個多月沒來”，已經病了好多天了；鬧學堂的第三天，張友士進寧國府為秦可卿診脈、開方；鬧學堂的第三天，是賈敬的壽辰，合家來寧國府拜壽，尤氏說“（秦可卿）上月中秋還跟著老太太、太太們頑了半夜……到了二十後，一日比一日覺懶”，王熙鳳去看望秦可卿，並說“如今才九月半”，之後在園子裡遇見了賈瑞；此後，王熙鳳不時去看望秦可卿。

到了臘月初二，王熙鳳再次到寧國府看望秦可卿，當天晚上賈瑞來家請安，王熙鳳對平兒說了“九月裡寧府園子裡遇見他的光景”，並捉弄了賈瑞一番。“過了兩日”，臘月初五，賈瑞再次找鳳姐，當天夜裡被賈蓉、賈薔澆了一身屎尿，回家沒幾天就病倒了。

通過以上梳理可以看出，劉姥姥大概是在八月十五中秋之後的某天來的榮國府，此時秦可卿的病症開始顯現；到了賈敬壽辰大約九月十五的時候，病情已經很嚴重；到了十一月三十日冬至，“這幾日也沒添病，也不見甚好”；臘月初二，是秦可卿的最後出場，再次有消息時，就是托夢王熙鳳和去世了，在此期間，主要講的是賈瑞的故事，這正是曹雪芹的妙筆，掩蓋了秦可卿的真正死亡時間。

關於秦可卿死亡時間的爭議，主要集中在賈瑞得病後的兩處關鍵字眼，“不上一年”和“臘盡春來”。如果兩處都是實寫，那麽賈瑞就是第一年臘月得病，到了第三年春天才死，相應的，秦可卿也至少又活了兩年。

但這樣的話，則硬生生地製造出了近一年的空白，似乎什麽事也沒發生，只等著賈瑞的病越來越嚴重，這斷乎不可能。《紅樓夢》自從林黛玉進榮國府開始，就已進入了正文，時間流速明顯放緩，基本上故事是逐月向前推進的，極少出現兩三個月以上的空窗期。

出現近一年的空白，不但故事脈絡被強行割裂，人物情感也被突兀懸置，環環相扣的敘事節奏更是被打亂，《紅樓夢》的文字張力也大為削減。因此，這兩處字眼，“不上一年”是虛寫，“臘盡春來”才是實寫。

賈瑞在第一年臘月初五後，因受了兩次凍惱，加上思慮消耗，“三五下裡夾攻”，直接病倒了，之後病情越來越嚴重；到了第二年春天，更加沉重，開始吃“獨參湯”，還是不見效，然後因“風月寶鑒”鏡，直接死掉了，此時大概是二三月份。賈瑞祖父賈代儒在兩府幫助下，料理完喪事，此時應該已到了四五月份，賈瑞故事完結。

然後又出現了很有爭議的一處字眼“誰知這年冬底”，林如海寄信來接林黛玉回去，賈母讓賈璉陪林黛玉坐船去揚州林如海做官處。那麽“這年”究竟是哪一年呢？是賈瑞病死這年，還是秦可卿得病這年呢？

結合前後文本，筆者認為應該是秦可卿得病這年。原因有二，其一，若指賈瑞病死這年，那麽中間依然出現了八九個月的空白，不符合正文敘事節奏；其二，曹雪芹經常用“花開兩朵，先簡後繁”的寫法，林黛玉進榮國府時，先用兩三百字寫到了兩三個月後賈雨村到金陵赴任，然後再用幾千字詳寫林黛玉入府過程。因此，“誰知這年冬底”實際上又回到了第一年臘月初二“王熙鳳毒設相思局”時的時間點。

第一年臘月底，賈璉、林黛玉出發前往揚州。之後，秦可卿托夢王熙鳳，然後去世。到了五七日，也就是死後三十五天的晚上，“蘇州去的人昭兒來了”，昭兒說“林姑老爺是九月初三日巳時沒的”。

這個時間點非常關鍵。林如海在九月初三於揚州去世後，賈璉、林黛玉將其靈柩送到蘇州，算上各種雜事大約需要花個十來天；到蘇州後，賈璉派昭兒從蘇州回都城，全程可以坐船，考慮到當時漕運的速度，大概需要十幾天。

也就是說，昭兒到達都城面見王熙鳳時，時間應該是九月底十月初，此時秦可卿已經去世三十五天了。照此推算，秦可卿應該是在八月底去世的。同時，林如海去世，必然和賈瑞病死是在同一年，只有這樣故事情節才算流暢，無故拖遝絕非曹雪芹的文字風格。

綜合以上分析，秦可卿在第一年的八月底患病，一連病了幾個月，不見好轉也不見惡化，到第二年的八月底去世，中間隔了大約一年。間隔時間如此之長，也恰恰說明，秦可卿絕對不是因病而死。讀者需透過表面情節，細細推敲背後的故事邏輯，切不可被曹雪芹的文字疑陣騙了。

二、秦可卿的死亡原因

秦可卿的死亡方式是沒有疑問的，自縊而死。賈寶玉在太虛幻境的正冊上看到過“又畫著高樓大廈，有一美人懸梁自縊”，後面的《紅樓夢》詞曲中還有“畫梁春盡落香塵”之語，指的都是秦可卿的結局。

然而，秦可卿的死亡經過則撲朔迷離，“淫喪天香樓”的四五頁故事被刪去，因此，對秦可卿的死亡原因只能做些推測。

秦可卿去世的消息傳出後，有幾處情節很不尋常。一是自始至終從未及提死亡原因；二是“彼時合家皆知，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三是賈珍哀痛異常，尤氏、賈蓉卻未見哀傷；四是秦可卿的丫頭瑞珠突然觸柱而死；五是另一個丫頭寶珠甘為義女，且喪事之後不願離開鐵檻寺。

這些不尋常處，正是因天香樓的故事被刪掉了，所以難以理解。那麽，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導致了秦可卿的死亡呢？

細細查閱《紅樓夢》文本，筆者認為，第十一回中尤氏對邢夫人、王夫人說的一句話大有深意，那就是秦可卿“經期又有兩個月沒來”，這絕非閑筆。試想一下，一個年輕健康的已婚女性，經期兩個月沒來，最可能的事情是什麽呢？只能是懷孕。

寧國府開始請的醫生，也有說是懷孕的，直到請來暫住在馮紫英家的張友士診脈，才確定不是喜，是病。而秦可卿這場病，最後肯定是痊愈了，文本中有多處證據。

其一，張友士開了藥方後說“今年一冬是不相乾的，總是過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也就是說，秦可卿的病雖然被耽誤了，但並非絕症，仍有治愈的可能；其二，吃了張友士的一劑藥後，“今日頭眩的略好些”，病情有所好轉；其三，賈蓉曾說“他這病，也不用別的，只是吃得些飲食就不怕了”，到了臘月初二，秦可卿說“昨日老太太賞的那棗泥餡的山藥糕，我到吃了兩塊，到像克化的動似的”；其四，冬至前後，針對秦可卿的病情，王夫人說“這個症候遇著這樣大節不添病，就有好大的指望了”。

由此可見，經過張友士的診治，秦可卿的病其實在慢慢好轉；到了第二年的春分，大約二三月份的時候，應該就已經痊愈了。

既然病情在二三月份就痊愈了，那麽到八月底自縊而死，中間這四五個月的時間，又不可能完全是空白，想來就是天香樓的一段故事。如今，這段故事已經被刪掉，無緣得見，但讀者可將自己置身《紅樓夢》中，結合前後文本，合理想象一下期間會發生什麽故事。

春分之後，秦可卿痊愈，但已經瘦的厲害，又花了一兩個月調養身體。到了三四月份，秦可卿已經完全恢復健康，寧國府於是為秦可卿大擺宴席，一是慶賀痊愈，二是答謝兩府長輩關懷。

宴席之上，秦可卿少不得出來待客、斟酒，合族親屬也清楚地看見秦可卿恢復了健康。賈珍為秦可卿之病費了許多心思，此時賊心複萌，再次開始“爬灰”，在天香樓上與秦可卿多次發生關係。

到了八月份，秦可卿發現自己的經期又有兩個多月沒來了，但這次不是病，是真的懷孕了，而且懷的是賈珍的孩子。圍繞秦可卿懷孕一事，賈珍主張生下來，名義上作為自己的孫子，而尤氏、賈蓉主張打掉。秦可卿百般無奈，進退無路，半夜到天香樓上自縊而死。

最早發現秦可卿自縊現場的，正是秦可卿的丫鬟瑞珠、寶珠。賈珍趕到天香樓後，看到懸在畫梁上的秦可卿，因其腹內還懷著自己的孩子，不禁悲痛異常。家醜不可外揚，賈珍於是威脅瑞珠、寶珠不得透露此事，然後將秦可卿遺體挪回房間，對外宣稱發疾症而死。

瑞珠自知沒有活路，乾脆撞柱而死；寶珠為了求一條活路，自願做秦可卿義女守喪。賈珍對秦可卿感情深厚，又兼身懷其子，故而為其超規格操辦葬禮，尤氏、賈蓉則對秦可卿非常不滿，因此一個托病不出料理，一個毫無悲戚之色。

如此一來，則前後的故事情節就非常流暢了。寧國府從賈敬開始，主子們的私生活就異常混亂，如柳湘蓮所說“你們東府裡，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乾淨，隻怕連貓兒、狗兒都不乾淨”。

賈珍和秦可卿之間一直存在著不正常的關係，秦可卿也無力反抗，表面上還得假裝無事，但焦大等人對此非常清楚，在酒後還嚷嚷了出來。秦可卿的精神壓力越來越大，身體也開始出問題，一度有近兩個月沒來經期，秦可卿以為是懷孕了，此事成為壓倒秦可卿的最後一根稻草，之後就徹底病倒了。

經過張友士的診治，確認不是懷孕後，秦可卿放心了，開始安心養病，大半年後痊愈。痊愈後的秦可卿原以為可以斷絕與賈珍的關係，然而賈珍趁機再次逼迫秦可卿，並致其懷孕，秦可卿再也無法忍受，尋求一死以解脫。

合族大小前不久明明看到秦可卿已經痊愈了，且精神狀態良好，現在卻突然去世，因此都有些疑心。秦可卿死後，賈珍越發無恥，尤氏也不敢勸解，賈蓉則助紂為虐，以致祠堂中的祖宗都發出了無奈的歎息，寧國府也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沒落。

讀紅樓，不時會掩卷歎息。這等文章，也只有曹雪芹寫的出來。同樣的子孫不肖，卻各有各的特點，如同一群蛀蟲，將一顆大樹咬的千瘡百孔，最終“忽喇喇似大廈傾”，將祖宗留下的權勢、財富、名聲、地位糟蹋地一乾二淨。秦可卿在其中，雖然見識不凡、心性要強，也無法力挽狂瀾，最終不過成為一個精致的玩物，被褻玩折磨之後，香消玉殞在天香樓漆黑的夜色中。

這一切悲劇，豈不如曹公所說，“宿孽總因情”！為可卿一大哭！

作者：唐新傑，本文經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