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被拐家庭尋子成功之後:“你叫她媽媽,那我是誰?”

隔著對“養家”的複雜情感,血緣紐帶的兩端在相互靠近的過程中,都承受著新的焦慮和壓力。

|作者:崔雋

|編輯:阿曄

|編審:蘇蘇

這個12月的開頭,隨著孫海洋成功尋子,眾多令人“意難平”的尋親故事開始受到關注。其中,一則“被拐孩子認親後將生母拉黑”的新聞,更是將大眾情緒推向高潮。

找到孩子從來不是尋親路的終點。

今年10月,歐陽豔娟和李玉先後找到了自己被拐賣多年的孩子。在認親儀式上,李玉抱著時隔22年才相見的兒子鵬鵬(化名)哭到崩潰,歐陽豔娟則笑著對兒子禮禮(化名)說了句“好久不見”——她告訴自己不能哭,“過去16年已經哭得太多太多了”。

認親之後,短短兩個月,兩個家庭的生活發生了明顯變化。他們都在努力和“陌生”的親人建立聯繫,隔著近20年的空白,隔著對“養家”的複雜情感,血緣紐帶的兩端在相互靠近的過程中,都承受著新的焦慮和壓力。

重建一個傷痕累累的家庭,又是另一條漫長的路。

“你叫她媽媽,那我是誰?”

“找到孩子是很高興的事,但不是說只有相認這麽簡單。孩子這麽多年不在自己身邊,相處下來真的是有點難。”李玉對《環球人物》記者說。

找到鵬鵬後的兩個月裡,她時常感到焦慮,多年尋親已經擊垮了她的身體,現在還要飽受失眠和頭痛的困擾。

鵬鵬今年已經23歲了,是廣州一家IT公司的職員。認親後,考慮到現實因素,他沒有完全回歸原生家庭,而是選擇留在廣州繼續工作,與在安徽阜陽的李玉和在廣東梅州的養家都保持著聯繫。

李玉對此表示理解,她知道兒子有自己的生活。他們約定好每周會通一次電話,雙方也會在微信上隨時聯繫和溝通。

大多數時候,母子間的問候是平和的,帶著點久違的溫情,也帶著點小心翼翼的客氣。但兩個星期前的一次通話,李玉沒忍住對鵬鵬發了火。

“他總是習慣管養家那邊叫媽媽,我每次聽到心裡都難受。”複述這件事時,李玉還是生氣。“那天通電話,我說‘你現在過得怎麽樣,養母對你還好嗎’,他說‘我媽對我挺好的’。我當時就火了。我問他,‘你叫她媽媽,那我是誰?’”

從那以後,鵬鵬再沒這樣說過。李玉知道孩子心裡也不舒服,這件事對彼此都是一個打擊。她承認自己那段時間是“太在意了”,畢竟鵬鵬只有在認親那天叫了她一次媽媽。

那是兩個月裡李玉覺得與鵬鵬最親近的時刻。鵬鵬一邊給她擦眼淚,一邊叫媽媽,說:“媽媽找了我20多年,辛苦了。”她哭到沒法說話。

當天去吃飯的路上,鵬鵬和弟弟浩然(化名)走在前面,李玉走在後面靜靜看了一會兒,轉頭對鵬鵬女朋友說:“誰看了不說這是弟兄倆?走路姿勢一模一樣。太像了。”鵬鵬女朋友一看,也笑了。

回賓館後,李玉第一件事是讓鵬鵬掀開衣服。她隱約記得鵬鵬左腰有一小塊白色胎記。“一掀開,我的天,從腋下到腰部,一大塊胎記,(胎記)跟著他一起長大了。我對鵬鵬說,媽媽沒忘記你這一點。”

痛恨人販子,也無法原諒養家

鵬鵬被拐走是在1999年7月19日的清晨。

當時,李玉和丈夫在東莞打工,一家住在厚街鎮白濠向東村。那天早上,在李玉去隔壁鄰居家衛生間的幾分鐘裡,不滿一歲的鵬鵬被人販子從家中抱走了。

此後22年,李玉為了尋子走遍了大半個中國。

鵬鵬被賣到了廣東梅州。交易時,人販子撒了謊,說這是自己的孩子,因為超生交不起罰款,只能賣給別家養,養家相信了。

8歲時,鵬鵬偶然聽到養家爺爺和別人聊天,得知自己是買來的,誤認為自己是被棄養的孩子。心理受到極大衝擊和傷害後,鵬鵬的性格變得敏感、叛逆。

李玉始終無法原諒養家,還有一個原因是鵬鵬沒被照顧好。“鵬鵬7歲被高壓鍋燙了,兩條大腿全部脫皮。16歲那年,胳膊又摔斷了,到現在骨頭都沒接好。19歲那年,鵬鵬因為抑鬱症差一點死掉。”

李玉後來問鵬鵬,抑鬱是不是因為想媽媽。鵬鵬告訴她,他一直在想:我家為什麽不要我了,為什麽把我賣給別人了。這是他從小到大的困擾和折磨。

2021年,警方聯繫鵬鵬說找到了他的親生父母,還告訴他家裡一直在找他。那天晚上,鵬鵬一夜沒睡,看到這些年李玉尋親的報導,一邊哭一邊說:“我冤枉我媽了。”

李玉曾對媒體說,想要開啟平靜的新生活。但現實是,她總會想起尋親22年所經歷的苦難和絕望,像是擺脫不掉的夢魘。

相認後,她和鵬鵬講過一家人曾經的絕境:丈夫精神崩潰離家出走,3年杳無音訊,留她獨自苦尋;在雲南街頭解救兩個被拐賣的孩子,她被人販子掄著鋼管打;被房東趕出家門,她抱著小兒子浩然在雨天露宿街頭,枯坐等天亮;浩然直到12歲時,才吃到第一塊生日蛋糕,還是最便宜的那種;浩然上大學後經常戴著墨鏡和口罩去商場撿廢品,因為沒錢曾經三天餓著肚子不吃飯……

鵬鵬聽完也哭了,說這麽苦,像是聽了一個故事。李玉告訴他,這不是故事,這就是家裡真實的生活。

也因為這些,鵬鵬對親生父親的態度始終很冷淡。他質問過父親,為什麽只有母親一個人在找他,為什麽失蹤不管家裡。有一次,父親和他談孝道,他隻回了一句:“你那麽多年都沒養我、沒找我,怎麽讓我盡孝道?”他還問過李玉:“你那個老公還要不要了?”李玉夾在中間,勉力維系著兩者的關係。

更讓她疲憊的是,面對兩個兒子,她作為母親的一顆心被來回拉扯,“疼得恨不能掰成兩半”。對大兒子,她覺得虧欠,想彌補失去的22年。對小兒子,她也覺得不公平,從小到大跟她吃了太多苦。

“給鵬鵬買一塊手錶,也得想著給浩然換一部好點的手機。今晚如果要接鵬鵬的電話,那就也得給浩然打一個,否則心裡過不去。兩邊都要考慮到,生怕孩子心裡難受,真的很累。沒想到找到孩子後還會有這麽多煩惱。”李玉說。

她和申軍良、郭剛堂等找到孩子的父母偶爾交流,提起與孩子的相處,大家都不約而同地歎氣。重聚之後,各家都有各家的困難。

每每說起這些,她都更加痛恨人販子,以及縱容人販子的人。“原本一個好好的家,被他們毀了。”她說,“人販子必須嚴懲。給拐賣孩子上戶口的人也必須嚴懲。”

離開養家時,兒子在流眼淚

禮禮是“梅姨案”九個被拐孩子之一。

2005年,李樹全、歐陽豔娟夫婦在廣東惠州市博羅縣龍華鎮打工。當年8月5日下午,趁歐陽豔娟忙於家務,鄰居“小王”拐走了一歲半的禮禮。2017年,人販子“小王”落網,真名是張維平。他一直通過中間人“梅姨”完成交易。

今年10月認親時,夫婦倆沒想這麽快把禮禮接回來,認為孩子需要一些接受的時間。但出乎意料的是,養家父母提議讓他們直接接走禮禮。

和養家父母面談那晚,李樹全陪禮禮在房間做作業。“後來我老公告訴我,當時禮禮一邊做作業一邊流眼淚。”歐陽豔娟說,她知道孩子對養家感情很深,現在偶爾聽他提起養家,她倒不會覺得不舒服。

認親後第一次回家,歐陽豔娟觀察禮禮的反應,發現他挺平靜的,隻問了句:“我們三個要一起睡嗎?床會不會有點小?”歐陽豔娟聽到就笑了,覺得孩子挺單純的。

“本來就打算讓他爸爸帶他去賓館開個房間,17歲的大孩子了,哪能還和爸爸媽媽一起睡呢。”歐陽豔娟對《環球人物》記者說。

夫婦倆帶著禮禮回了趟湖南永州老家。禮禮說從沒坐過這麽久的車。路上,他和歐陽豔娟說起以前在廣東河源養家的生活。他說,養家爺爺奶奶對他很好,小時候陪他睡覺、講故事,是最疼他的人。

到了湖南老家,禮禮打量了一下四周,又抬頭望了望天,很平靜地說了句:“(風景)和河源的老家差不多。”

也有讓禮禮感到新鮮的事。老家親戚為了歡迎他,特意放了鞭炮,他就在一地火紅的鞭炮碎屑裡揀散炮放著玩。他還見到了兩個正在老家讀中學的弟弟,第一次以哥哥的身份送他們上學。後來為了讓兄弟三個多聯繫,歐陽豔娟私下和兩個小兒子說,記得打遊戲時叫上哥哥。

兩個月裡,歐陽豔娟一直在摸索怎麽和禮禮相處。

最初她能感覺到禮禮的別扭和不適應。他很少主動交談,往往問一句才答一句。他也不喜歡穿新衣服,說要穿就穿自己的舊衣服。歐陽豔娟曾給他買過一雙400元的球鞋,至今還放在原處。他和鵬鵬一樣,很少叫爸爸媽媽。

她和丈夫想盡可能多創造一些與禮禮相處的時間。他們在原來的出租屋附近又單獨租了一間房,方便禮禮周末回來住。每周五下午,李樹全會開車從工作、生活的東莞橋頭鎮出發,趕到40公里外的深圳,接正在讀職高的禮禮回來。來回三個小時,只為一家人一起過個周末。

漸漸地,禮禮會主動和他們分享一些在學校的事情。有時和養家姐姐、奶奶聊天會和歐陽豔娟提前說一聲。

當聊天的話題慢慢深入時,歐陽豔娟越發覺得禮禮還沒完全長大,很多想法挺孩子氣的。有時他會說,想早點出去掙錢,可以養李樹全和歐陽豔娟,還有兩個弟弟。有時他又問,以後生了孩子,跟兩家誰的姓。

歐陽豔娟笑著說:“這些問題都太遠了。不管有多困難,爸爸媽媽都要負擔起你們三個(孩子),再困難都會過去的,你隻管專心讀書。弟弟也有弟弟的路,不要你操心。至於生了孩子跟誰姓,等你生了再說吧,都隨你。”

“這條路很漫長,也許會伴隨一生”

“寶貝回家”志願者燕子這些年見證了太多尋親故事,以及故事的後續——或是走向團圓,或是再次分離。“有的孩子回到原生家庭,一見面就好像融入進去了;有的孩子抵觸回到親生父母身邊,我們怎麽解釋都不行。”

採訪中,她提到了被拐孩子楊家鑫拉黑生母夏先菊這則新聞。“我一直和夏先菊說,慢慢和孩子溝通,相信孩子會回來。我確實沒想到孩子會切斷聯繫。我也不希望輿論過多指責孩子,我希望這個孩子有一天能理解母親,多給她一點擁抱和溫暖,她真的很需要你給予她生存的力量。”

燕子認為,找到孩子向來都不是尋親路的終點。“找到那一刻,父母可能釋放了所有感情。但隨之而來的是新的難題,孩子回不回來,回來之後如何相處……這個過程中,他們可能要經受二次打擊。所以這條路其實真的很漫長,也許會伴隨一生。”

從被拐孩子的角度,心理學家何日輝近日接受媒體採訪指出,每個人的父母都有三重角色。第一重是血緣上的父母;第二重是養育孩子長大的父母;第三重是給予孩子心靈滋養、積極引導的父母。

“對於被拐賣的兒童來說,他們的第一重父母和第二重父母是不同的人。在成長過程中,他們和親生父母的情感連接斷裂了,和養父母是有感情的。但眼下,一對陌生人成了他們的親生父母,養父母又可能面臨法律的製裁,壓力也由此而來。”何日輝認為,相比站在道德層面對孩子進行評判,一些同理心,才是更必要的。

採訪中,無論是李玉、歐陽豔娟還是燕子都提到了“時間”。經歷拐賣的創傷需要時間愈合,離散家庭的重建需要時間完成。

“重新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家人,可能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李玉說。“其實能聯繫上鵬鵬,知道他現在過得好不好,比起過去只能靠幻想和猜想已經好很多了。但是人啊,的確是很難知足,還是希望有一天能再走近一點。”在馬上到來的元旦,鵬鵬即將第一次回安徽阜陽老家。在短短兩天的時間裡,李玉想一家人坐下來好好談談心。

歐陽豔娟也在期待即將到來的新年,希望帶禮禮回湖南老家過年。正月初八是禮禮的生日,這意味著一家五口不僅能一起度過第一個春節,還將一起慶祝禮禮的18歲生日。

就連明年暑假的計劃,歐陽豔娟都想好了。她準備把兩個小兒子和侄子接到廣東,讓禮禮帶他們一起出去旅行。“讓他們自己選地方,最好近一點,但我們大人不跟著,徒步也好、坐車也好,他們一起體驗一下獨立。”

“聽起來很有意思,不過您真的一點不擔心嗎?”記者問。

“我想看看他們自己能不能做好。”歐陽豔娟笑著說,“實在不行,就讓他們爸爸開車偷偷在後面跟著。以後不管他們怎麽玩,我們只要知道他們在哪裡就行了。”

(感謝“寶貝回家”志願者協會對採訪的支持。)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