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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病眾籌會成為下一個“網絡詐騙”工具嗎?

記者 | 鄧舒夏

編輯 | 華薇薇

5月13日是大病眾籌互助平台水滴公司成立三周年紀念日,這個生日過得並不太平。繼2016年“羅一笑事件”後,旗下產品水滴籌再次遭遇信任危機。

4月8日,德雲社演員吳鶴臣(原名吳帥)突發腦出血,住院近一個月後,其家人在水滴籌發布一篇名為《愛心接力!幫幫我身患腦出血兒子,讓他有個美好的未來》的眾籌申請,最高金額100萬元。隨後,有網友質疑——吳鶴臣家有兩套房一輛車,有大病醫保,為何要眾籌100萬。爭議不斷發酵,這筆籌款申請不得不在5月3日終止。

籌款頁面

儘管事後居委會、德雲社、水滴籌和患者家屬均出來發聲,進一步解釋家裡的經濟現狀,但由此引發的多起“騙捐”案例,讓許多人在朋友圈刷到類似的籌款信息時,心中難免蒙上一層陰影。

問題一:大病眾籌詐捐產業鏈如何形成

“審查不嚴”幾乎是所有信息平台企業與生俱來的痛點,對於量級過億的平台來說,一個微小的疏漏都會誘發後續小概率事件爆發。比如BOSS直聘平台執行的“隻發一個職位,資料合規,可以先發;不觸發舉報,可以招聘”這一機制,無法識別傳銷組織偽裝成正規公司發布招聘信息,從而導致2017年山東大學生李文星受騙死亡。

人們對大病眾籌平台的質疑正是源於平台審查的流程設計——求助者的患病、財產真實性難以保證,錢款的去向不知所蹤。對於這一批成立於2016年前後的互聯網大病籌款平台來說,快速增長的同時,一小部分眾籌申請似乎已經偏離了互助的初衷。

市場份額最高的水滴籌和輕鬆籌,在發起籌款時,發起人需填寫目標金額、患者姓名和身份證號及疾病名稱,並上傳一張帶有患者姓名的醫療資料,比如診斷證明。信息無誤後,最快幾分鐘後便可生成轉發鏈接,開始一場為期30天的籌款。

以水滴籌為例,在初審中,平台並沒有要求填寫患者家中財產情況,其客服人員告訴《第一財經》YiMagazine,30天籌款期結束後,補充醫療信息,填寫收款信息和車房情況後便可提現,平台不收取任何費用。輕鬆籌的客服人員則稱,微信有千分之六的運營費,即提現費。提現後,錢款的去處本著自願的原則上傳。

這意味著,患者及其家庭的真實經濟收入,平台是無法在眾籌發布前獲取的。針對德雲社吳鶴臣籌款案例的聲明中,水滴籌的回復是,目前整個行業對於車產、房產、存款等家庭經濟情況普遍缺乏合法有效的核實途徑。為了讓贈與人充分了解患者的實際情況,決定是否予以幫助,水滴籌要求發起人向贈與人最大化、真實地公示患者的疾病情況、治療花費情況,家庭經濟狀況(主要是房產、車產等信息)、預期款項用途以及享受醫保、商業保險情況。

同時,水滴籌將第三方驗證機制、監督舉報機制與平台審核機制相結合,對患者相關情況做核實。但何為第三方,具體怎樣核實,並沒有進一步解釋。

很大程度上,平台對於個人眾籌發布的流程設計,仍然基於用戶的自願披露之上。在水滴籌的制定規則中,當一個人有困難的時候,把基本病情和財務情況確保真實、沒有隱瞞全部公開,平台就會初審通過,之後可以允許用戶在社交網絡傳播籌款,這時候再進入複審環節,這其中涵蓋了社交審核的一些手段,比如一個案例在朋友圈轉發之後,有些人發現申請人有隱瞞或作假情況,就會舉報,這也是輔助水滴籌審核的手段。

然而,這樣的“社交審核”能起到的作用可以說微乎其微。在陌生人捐款中,如果患者不是有一定知名度的人,捐款人很難辨別其中的真假。

此外,為了加速增長吸引用戶,輕鬆籌和水滴籌這樣的大平台也提供更多的衍生服務,比如快速生成籌款文案的服務,使得很多籌款信息讀起來十分生動、真切又感人。在用戶填寫父親和白血病等基本信息後,水滴籌生成了這樣的文案:

《如果能以命換命,我願換取身患白血病的父親》

XXX是我的爸爸,我們一家人本平凡和諧地過著日子,可突如其來的病一下壓倒了這個家,爸爸被確診為白血病,爸爸為這個家辛苦忙碌了這麽多年,如今卻飽受疾病折磨,我心中滿是苦楚和無奈,百善孝為先,爸爸育我成人,我要全力相報,但事大力薄,我真切需要得到廣大愛心人士的關心和援助......

除了用戶個人信息無法審查之外,眾籌中的“故意誇大病情提高捐款額度”,眾籌後的“錢款去處不能追蹤”“錢款是否濫用”,平台都無法做到監管和審查。

2017年5月,一位母親曾在水滴籌等多個平台上為女兒“小鳳雅”治療視網膜細胞瘤籌款,然而第二年三月,由公益組織發現,錢款並沒有用於治療小鳳雅,而是疑似用於為其患有兔唇的兒子治病,小鳳雅最後因病去世。此外,還有許多患者未用完籌款便不治身亡,剩下的錢款也沒有了下文。

儘管從法律層面看,平台本身並不擔負核實個人籌款信息的責任。2017年8月民政部公布《慈善組織互聯網公開募捐信息平台基本技術規範》《慈善組織互聯網公開募捐信息平台基本管理規範》,其中隻規定了慈善組織在開展公開募捐時涉嫌違法違規的懲治措施,並再次表述,個人發布籌款信息不屬於慈善公開募捐信息,真實性由信息發布個人負責,這句話也被放置在水滴籌等平台的表單中。

水滴籌發起眾籌頁面

換句話說,水滴籌等平台本身沒有資格去審核發起人的車產和房產信息,只能依靠籌款人的自覺和社交審核。如此一來,當人的初衷發生偏離,就像婚戀網站上層出不窮的“戀愛詐騙”一般,以愛為名的幫助便成了騙捐的溫床。

這些利用平台漏洞和人們愛心的騙捐行為,甚至演化成一條產業鏈:花幾百元代開假醫療證明,填寫真實的姓名和身份證號,鏈接生成後,還有專門的兼職“互助轉發微信群”,幫點“情況屬實”和轉發籌款,當然這些人都可以獲得一定的收益。甚至還有製作微信假網頁,點開後和主流捐款平台的界面相同,而收到的錢款直接進入私人账戶。

2018年10月,愛心籌、輕鬆籌、水滴籌等3家平台曾聯合簽署發布“個人大病求助互聯網服務平台自律倡議書及自律公約”,健全相關審查,並建立求助人“黑名單”。很大原因是在三個月前,兩家籌款平台接連被曝光3起涉嫌騙捐的新聞,隨後民政部責令兩平台對信息審查做出整改。

隨後,兩平台發布的整改措施包括加強與醫院的直接溝通,通過向醫院直接求證或實地了解,驗證相關病例的真實性;加強材料審核力度。例如通過增加視頻驗證環節,並聯合警方堅決打擊購買假病歷行為,對虛假信息實行“先行賠付機制”等等。

不過,在《第一財經》YiMagazine 問到兩個平台的客服人員時,二者均表示線上提交圖片資料即可辦理,並不會親自來醫院核實病情。而最近針對網上有人用假病例輕鬆通過平台審核的消息,沈鵬回應稱“審核依然有改進空間”,但具體如何改進,似乎很難給出一個有效的方案。

問題二:為什麽沒有盈利點的大病互助眾籌模式

會成為市場和資本追逐的熱點?

從目前來看,大病互助平台的流程設計對詐捐似乎有些束手無策,但這仍不影響水滴籌等平台快速生長。

水滴籌的創始人沈鵬是美團的第10號員工,在一次為患病美團外賣員工籌款的活動中發現互聯網籌款的機會,於2016年創立互聯網互助保障平台“水滴互助”,先後拿到騰訊投資、IDG資本、高榕資本、美團點評、創新工場等投資,這些投資機構的logo被展示在水滴籌官網的首頁。如今“水滴公司”的業務包括水滴籌、水滴互助和水滴保。

沈鵬當年在美團籌款事件中見到的籌款平台是“輕鬆籌”,在此之前,輕鬆籌等平台已經在互聯網籌款領域耕耘了1年零4個月,沈鵬用了不到兩年的時間讓水滴籌超過它成為行業的頭部公司,成立三年間,累計幫助近百萬個家庭,籌款160億元,參與捐款人次近5億。今年3月,它又拿到了近5億元人民幣的B輪融資,而輕鬆籌最新一輪的融資還停留在2017年7月。

相同的是,兩個籌款平台的盈利點並不在於籌款業務,而是保險業務——水滴籌則是靠水滴互助和水滴保實現變現。前者是大病互助社群,後者是為保險公司提供健康險銷售服務。輕鬆籌也在2017年5月12日宣布取消大病救助服務費,其旗下有保險產品輕鬆互助、輕鬆e保,此外還涉水電商業務。

輕鬆籌成立的2014年正處於互聯網眾籌的爆發期。在國外,相互保早已不是一個陌生詞,在美國,像大都會人壽、寶德信人壽等多家股份製人壽保險公司,在1900年開始也陸續推出互助產品,如今已超過2000家。根據ICMIF(國際相互與合作保險組織聯盟)發布的統計數據,2016年全球相互保險保費收入為1.3兆美元,佔全球保險市場份額的26.8%,這一比例在發達國家甚至更高。

存在即合理,這類看似低門檻的大病救助源於一個社會需求——中低收入人群更容易有由患病引發的經濟困難,他們往往缺乏保險意識,所在地區也缺乏保險資源,同時傳統保險公司的保費對他們來說也是一筆不小開支,而“相互保”這種互聯網互助形式的出現,似乎正好解決了這部分人的需求。正因如此,水滴公司與拚多多、快手、趣頭條一起,被稱為“下沉市場四大天王”。

“先要握住高流量,再和保險公司談判,能夠取得更高的傭金,經過兩三年的努力,我們已經在這個細分領域裡站穩腳跟了。”沈鵬在今年三月一次公開演講中提到,並透露他們與50多家保險公司合作,是國內眾多保險公司健康險第一分銷平台,平均每月的保費可以達到兩億多元,目前水滴已經實現盈虧平衡,這部分傭金收入佔了大頭。

至於水滴互助,其互助金委託給公募基金會管理的網絡互助保障平台,與公司運營账戶完全獨立,會員身份由平台、中國社會福利基金會、第三方公估機構調查核實。今年3月起,水滴互助取消向用戶收取“核查費”,由平台代付,但會向每個用戶收取每期分攤互助金總和的8%作為管理費。

一個小插曲是,2017年4月,水滴互助中的“中青年抗癌計劃”被曝出現會員大量蒸發,在賠付期到來後的幾天,該計劃的會員數以一天一萬名的速度在減少,最多一天消失了20萬用戶,許多用戶質疑水滴互助曾在會員數中注水,以便讓項目看起來更可靠。

問題三:大病互助眾籌平台的增長路徑是什麽?

儘管互助類產品一再遭受監管質疑,仍有許多人對“社團式”保險抱有熱情。打開“水滴互助”App,首先出現在畫面中央的是平台實時會員人數,已超過7000萬,以及已劃撥互助款超過4億元。這些付費用戶的產生,大多來自於“水滴籌”。

水滴籌互助計劃頁面

根據沈鵬在今年3月的講話,水滴籌中76%的籌款用戶來自於三四五線城市,72%的捐款用戶來自於三四五線城市,77%的互動用戶也是來自於三四五線城市,自由職業、做小生意、務農、已婚有小孩是幾個用戶畫像關鍵詞,這些用戶的忠誠度、轉發意願遠比一二線城市的人高得多。

“我們每個捐款用戶的平均獲客成本只有3毛錢。”沈鵬說道。而人們在瀏覽一眾大病籌款信息時,會看到“性價比高”的水滴互助(通常單筆支付在幾元,年度支付一百多元,有抗癌、健康、意外等種類),以及水滴保,這樣的場景會帶來極高的轉化率。

“下沉”是沈鵬不斷提到的詞。除了依托微信,水滴籌還有強大的地推團隊,包括300多個片區經理,以及手下1.6萬名志願者,這些志願者會到農村中刷牆面廣告,在便利店門口貼傳單、發免費太陽傘,以及深入醫院病房推廣水滴籌,平台會給予部分人100元每單的獎勵。事實上,在籌款平台上初步填寫籌款信息並驗證手機號後,即使沒有發布籌款信息和進一步添加資料,也會不斷收到來自平台的客服電話和短信“催促”發布籌款信息。

眾籌發起成功後會收到催促信息

據沈鵬表述,目前水滴公司共有超過2000名全職員工,並做好了未來5年不盈利的打算。確實,和能夠帶來訂單的客服、地推相比,審核籌款信息既耗時又耗力,也不帶來經濟收益,這也是平台缺乏審查動力的原因。

問題四:審查不利會成為大病互助模式的死穴嗎?

“創業的人想把事情做成,不會太在意後面的事情,在開頭把大方向想清楚,基本評估一下勝算,能有百分之二三十,就值得去做。”這是2016年沈鵬第二次向王興提出辭職創業時說的一番話,那時網絡互助是一件從模式到監管都存在諸多不確定因素的事情。

不知道對於“已經站穩腳跟”的沈鵬來說,“後面”這個詞意味著多久。但可以確定的是,人們已經見過不少打著“人與人連接”旗號的生意,也包括那些因為審核不利而放緩腳步反思的互聯網平台。

從願景上看,滴滴順風車和互聯網籌款有一定的重合點——信任,社交,幫助。去年兩起順風車安全事故,導致順風車無限期下架。一個月前,滴滴順風車負責人張瑞稱未來順風車將恢復合乘出行本質,對車主的接單次數和常用接單區域作出限制,接入安全響應中心以組建7×24小時的應急指揮中心,加大客服資源投入,加大乘客司機雙方信息篩選等等。

2017年李文星死亡事件之後,Boss直聘開始100%經過“機器+人工”審核認證,並成立求職者權益保障中心,當年便收到各類投訴5萬餘件,以及增加招聘者的實名認證和人臉動態識別環節,和上傳企業郵箱、企業對公打款、上傳在職證明、營業執照等環節。

上述幾個案例,都伴隨著互聯網社交、共享之風興起,因審查危機而遭受重創。平台類公司在行業初期都會面臨入門門檻低、競爭激烈等問題,在KPI和流量的鼓動下,對危險信號報以僥幸的心理,漸漸地便形成行業之風。

至少從目前來看,水滴籌等平台審查不利導致的只是一部分人的財產損失,不像滴滴、BOSS直聘那樣引發人身安全的隱患,聲譽倍損。但作為流量之源的籌款平台如果持續審查不利,則是對品牌社會信用和愛心的透支,最終會讓平台上真正有經濟困難的患者籌不到錢而耽誤醫治,這也背離了沈鵬“保障億萬家庭”的初心。

沈鵬很喜歡以“既往不戀,縱情向前”這句話作為演講的結尾,這句話也是美團王興時常說起的。滴滴順風車事件發生後,CEO程維則有另一段引人深思的話:好勝心蓋過了初心,狂奔的發展模式早已種下隱患。內部體系提升跟不上規模擴張,就像靈魂跟不上腳步。

出了問題的公司,大多會先爭辯他們沒有查驗用戶身份信息的權限,再言法律沒有要求他們承擔事故的全部責任——用戶犯錯,與平台無關。說到底,並不是完全束手無策,而是主觀意願上的不想作為。

從大病籌款的審核角度看,一個最行之有效的方法是增加審核人員和他們的工作內容,比如要求志願者前往病患所在醫院核實病情,相比發起人自己線上傳圖申請,實地查驗的真實性要高得多。同時也不應繼續濫用“千篇一律”的自動生成籌款文案,這些煽情多於事實的文案,會迷惑捐款人,多一些“實名志願者”親自核實後的信息披露,會讓捐款人更放心。

從產品設計角度,籌款平台也可以在申請頁面增加對發起人的“警示”,比如在彈出的窗口中提示一經查實是虛假信息,需要負擔什麽樣的責任,以及在一對一籌款輔導中,將“告知用戶作假後果”作為客服的必要工作環節,就像每次乘坐滴滴時,司機手機會先口播一段“安全提示”那樣。

大病籌款平台完全有能力實現這樣的技術,只是現在他們將其用在“鼓動”人發起籌款上——客服不停地打電話催,發短信催,將“籌款”和“捐款”過分簡單化。而這樣的行為就像Boss直聘為提高活躍度,讓使用者產生對方很主動的錯覺那樣,讓不法分子有了可乘之機。

至於為什麽企業不願意“嚴進嚴出”,除了人力成本的考量,更多就像程維說的那樣,企業責任讓位於增長野心——滴滴會擔心,如果司機來我這裡開車要層層驗證,會覺得麻煩而跑到其他平台開車;水滴籌這類高速狂奔的創業公司則會擔心,如果我這裡審核緩慢而繁瑣,籌款人就會去其他平台發起,就會造成流量流失。

隨著互聯網行業滲透到人們的日常生活,對於那些用戶過億的平台來說,一定會和社會產生非常大的互動,這其中怎麽成為具有社會責任感的企業,也將是大平台們在未來走得更遠的基石。當用戶從10萬、100萬到過億的量級後,很多以前不是問題的問題也會成為阻礙企業前行的新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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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舒夏

關注TMT領域,認為顛覆行業的力量時刻在孕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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