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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6“霧霾”:中國互聯網時代大躍進下的畸形兒

文/劉奕琦 何星瑩

編輯/葉麗麗

“屁股決定腦袋,位置決定看法。”杭州知名互聯網公司員工程濤在看到阿里巴巴微信公眾號推送的《馬雲談996》時,腦海中閃現過這句話。

當時程濤正和其他程序員同行聚餐。他將文章轉發到群裡,飯桌上的朋友們在短暫的沉默後面面相覷。

在文章中,阿里巴巴創始人馬雲稱“今天BAT這些公司能夠996,我認為是我們這些人修來的福報。”隨後,京東創始人劉強東跟在馬雲之後發聲:“混日子的人不是我兄弟!”

無論是BAT,還是起步不久的創業公司,都深諳“996文化”。

今年1月,有讚高管在公司年會宣布未來執行996工作製,之後有讚創始人白鴉回應:“幾年後回頭看這次絕對是好事,因為讓社會上更多人了解有讚的文化,也會讓更多人才想進有讚的時候謹慎考慮。”

程序員“朝九晚九、一周六天”的工作製被擺到了明面上。原先對程序員“沒有性生活”、“禿頂”等高強度加班的打趣突然間上升到了社會層面,形成了大規模抗議。

“Developers’lives matter. (程序員的命很重要)”被激怒的程序員喊出了抗議口號。996.ICU(工作996,生病ICU)項目在世界最大的代碼共享社區GitHub上線,成為漲star(點讚加星)最快的項目。

3月26日,該項目在獲得第一個star後就迅速得到了響應。四天后,“反996許可證”起草,996公司不能使用擁有反996許可證的開源代碼。

十一天后,Python之父Guido van Rossum隔空支援:“我們怎麽才能幫助這群人?”

關於996工作製的討論,從未像此次一般,規模浩大,飽受關注。

在中國互聯網強調競爭和速度的大環境下,程序員加班似乎已經成為一個潛規則。早期,996是公司應對特殊項目,並且給予程序員豐厚回報的加班製,而現在996更多是沒有加班費,並且每日進行的常態化加班製,對於這樣的現狀,企業家和程序員站在了對立的兩極。

關注996討論的人會注意到,很多企業家試圖將996與奮鬥、追求成功等連接在一起,而員工則更關注996加班製是否有相應的物質回報。這也是996.ICU頁面上“按照勞動法規定,996工作製下只有到當前工資的2.275倍,才在經濟账上不吃虧。”這句話廣泛流傳的原因。

毋庸置疑的是,996違反勞動法,程序員合理的反抗是對自身權利的爭取,也給了大眾討論996是否合理的契機。

4月14日,馬雲再次就996發聲,表示企業不要覺得付錢就可以讓員工996,沒有人喜歡在一個強製996的企業裡工作,既不人道,也不健康,更難以持久,而且員工、家人、法律都不允許。

殘酷的鯰魚效應

不到兩周,996.ICU項目共獲得了超過20萬個star支持,程濤就是其中之一。“事情在不斷發酵,我很興奮,這代表會有更多人了解我們。”

脫發、禿頭、黑眼圈、不修邊幅……這些包含了刻板印象的詞語背後,是程序員高強度的加班代價。從自我調侃到嚴肅發聲,996.ICU將程序員的加班亂相徹底引爆,血淋淋地攤開在大眾面前。

放慢節奏等於被淘汰,快速發展的互聯網行業裹挾著他們只能不斷向前。程濤告訴鋅財經,互聯網公司的世界相當殘酷,“末位淘汰制度”讓他們像鯰魚打架一般不敢松懈。

“我是打架打輸的那一個。”面對鋅財經的採訪,胡鑫摩挲著手有些緊張。畢業不到一年,十幾天前,他離開原先的公司崗位。“是被辭退的,績效考核我在後位10%。成績一出來,我就知道待不久了”,這套制度在胡鑫眼裡見怪不怪。

大到華為、阿里、京東等行業巨頭,小到創業公司,“末位淘汰”是國內各類互聯網公司的黃金聖條,也是程序員們聞風喪膽的一刀斬。促進競爭、提高效率是快節奏的互聯網行業推崇這套制度的根本原因,但很少人追究它的存在是否合理。

據鋅財經了解,末位淘汰制度違反了《勞動合約法》,不能成為企業辭退員工的理由。勞動者可以依據《勞動合約法》八十七條要求支付賠償金。 勞動者在工作中,如果即使無法勝任工作,依據《勞動合約法》第四十條第2款的規定,用人部門可以對該勞動者進行培訓或調換崗位,培訓或調換崗位後仍然無法勝任工作的,用人部門需要提前1個月通知該勞動者解除勞動合約,並且支付經濟補償。

為了追求“合法性”,互聯網公司會直接支付賠償金辭退員工。許多打包走人的員工在前一秒甚至毫不知情,這種本末倒置的方式顯然不符合職場規律。但在整個互聯網世界裡,這似乎成為了一種企業界和工作者都默認的方式,接到通知後,員工大多只能被動接受。

即使在職場空檔期,胡鑫依然背著上班時背的雙肩包,包裡隱約印出方形的電腦形狀。“習慣了”,他側手拍了拍,“我之前是在互聯網外包公司,標準的996”。

胡鑫說,互聯網公司不會在合約上白紙黑字標明996,入職前HR也會以“彈性工作”模式為由不具體說明工作時間。“但我們的工作強度,肯定是大大超過標準工作時間內能完成的工作內容”,他補充道。打著“員工無法在規定時間內完成任務”的幌子,加班堂而皇之成為了公司對員工的要求。

“沒有項目,沒有Deadline,這幾天我終於睡上了正常的覺。”失業的胡鑫自嘲中帶著一絲久違的輕鬆。回想離職當天,他走在每天回家必經的路上,沿路是一排漂亮的櫻花樹。“路上風很大,被吹散的花瓣在馬路邊飄來飄去。”胡鑫撇了撇嘴,“那天之前,我都沒好好看過這排櫻花。”

在被“末位淘汰”之前,胡鑫也不算程序員中的“差生”。他從大學入學不久就跟著導師做項目,大三開始就全職實習。畢業那年,當胡鑫的其他同學剛找到10k的工作時,他拿到了18k的offer。

但在外包公司的日夜顛倒裡,曾經意氣風發的畢業生熬了大半年就數次生病,直至這次被裁。

高強度的工作代價是生活和健康的缺失,程濤告訴鋅財經,996的程序員們多多少少都有健康隱患。“沒有人能夠一直堅持996的生活,所以市場上幾乎沒有35歲還奮鬥在一線的程序員。”

中年的程序員要遭受年輕員工競爭和自身家庭負擔的雙重擠壓,畸形的市場要求,在他們面前樹起了一道拒之門外的高牆,“35歲後,程序員的出路在哪兒?”這是流傳在程序員間一個心酸的未解之謎。

“程序員最怕的996,是不談錢談夢想”,程濤曾經就職的一家創業公司就是如此。“你和老闆談加工資,他和你談未來”,他語氣裡滿是戲謔,“當時太年輕了,現在知道互聯網公司最不缺的就是大餅和人。”

互聯網的速度與激情

程濤在的這家互聯網公司,有著行業裡共同的特點:節奏快。

“有些項目定好了周期,就一定要整合全組力量去做完,不能拖延。因為CEO已經提前對外把牛逼吹出去了。”程濤還記得,每次遇到緊急項目,他們組的人都會離開工位去一個沉悶的小會議室,十幾個人兩耳不聞窗外事地“白+黑”、“5+2”(白天加黑夜,工作日加周末),這樣的日子都會持續小半個月。

項目開始發布時大多在中午十一點左右,等到發布完起碼要等到第二天凌晨的四五點。程濤在回家路上,經常會看到路邊的早餐店都已經開張,嫋嫋熱氣裡的店主顯得很不真實。他有時候吃完早餐回家準備睡覺時,發覺天已經亮了。

在互聯網行業裡,一切都要加急。

他們不是在加班,就是在火急火燎趕往加班的路上。基於市場需求,公司對程序員工作在不斷提要求。需求多,工作量大的同時會造成意外的BUG,又必須修修補補,“市場推著他們不停地修改,如果休息一天,可能整個公司會損失幾百萬。”程濤說。

嚴俊是程濤的大學師兄,他因為不想替別人打工,在大三暑假開始獨立創業。在三年半裡,他組建成了一支三十人的小團隊,主要工作是為其他公司開發App,程序員與其他職位的比例為4:1。

市場上像他這樣偏重產品的幾十人團隊很多。這樣的團隊有一個特質:項目時間很短,每做一個項目必須全力以赴。“項目成功了,接下來的事情是由市場決定的;但項目如果死了,這個公司也基本上解散了。”嚴俊告訴鋅財經。

嚴俊的公司以工作量為導向,沒有明確規定“996”或者“955”,碼農出身的他知道程序員一天有效的寫代碼時間也不過四五個小時,過分嚴苛的打卡制度對提高效率毫無助益。但當他的產品在高峰期需要進行優化時,他和他的程序員們只能面對面待在逼仄的會議室,一起度過午夜十二點。

程序員裡有一個明確的二八法則,即20%為頭部玩家,剩下的80%只是在做低端的基礎開發。這個法則在招聘中仍然適用:80%的程序員擠破了頭想去20%的較優質公司,80%的普通公司只能在剩餘20%的程序員裡選擇。

他們擠破了頭都想去大廠。但初階者只能從最基礎的工作做起。

“80%的程序員想要向20%進階,這個過程必然需要加班、面對並且解決更多的問題來提速。”嚴俊告訴鋅財經。他所說的,是很多程序員的共識,但更多的,是國內互聯網環境對這一職業的擠壓與逼迫。

但像嚴俊一樣,不要求員工天天996的創業者並不多。

在互聯網發展初期,為了求“快”,BAT帶頭以巨大財富承諾員工,畫下了巨額“大餅”,以買斷員工時間,求得競爭中的優勢。

互聯網行業的加班現象非常嚴重:高德地圖發布《2016年度中國主要城市交通分析報告》,總結了16年加班時長、人數最多的10家企業排行,華為排名第一,每日人均加班時間長達3.96小時。滴滴發布的《2016年度加班最“狠”公司排行榜》中,京東以23:16的平均下班時間,成為中國加班最“狠”公司冠軍,騰訊和58趕集分別以22:50和22.37排在第二位和第三位。

隨著公司的擴大和發展趨於平穩,紅利式微,即使瘋狂加班,程序員能夠拿到的回報不再豐厚。

甚至有員工在打拚之後等待公司上市,期待實現財富自由,才發現這只是幻想。

去年年底,蘑菇街熬了八年終於上市。一個創業公司對於員工最大的吸引力就在於股票期權,賣掉期權實現財富自由是多少人的夢想。

老員工們等到了期權套現的那一天,但25:1的比例折算成美股ADS,五萬期權折價十萬元,或還比不上其他巨頭員工一年的年終獎。

再之前,優酷將18份期權合成1股,股權被稀釋18倍,讓不少老員工心寒。

在回報越來越少的情況下,“996”甚至“加班文化”卻已經在國內成為了常態。

中國多的是不願花錢,卻想買斷員工時間的企業。儘管馬雲在“今天BAT這些公司能夠996,我認為是我們這些人修來的的福報。”之後,再度發微博稱“任何公司不能,也不應該強迫員工996。”但馬雲這種大佬的示範效應,將讓互聯網行業裡大大小小的公司,開始將996和奮鬥連接在一起,並以此判斷員工是否勤勞。

“福報”這句話被奉為圭臬。創業者們陸續在朋友圈指出自己是“007”或者“12x12”,並提到,“還有不用加班的企業嗎?”更有甚者,提出“一個不會壓榨的老闆,也不能帶領公司賺錢。”

但阿里巴巴,始終是馬雲和股東、高管們的阿里巴巴。遑論在程序員二八法則中,更多的仍是80%站在金字塔底端從事基礎工作,並被灌以“加班能加速成長”毒雞湯,還在小公司得不到完善保障的程序員。

無論是期待996.ICU繼續為程序員發聲的程濤,還是不支持員工996的嚴俊,都悲觀地認為996短時期內不會改變,甚至可能愈演愈烈。

996“霧霾”

“只要錢給夠,別說996,997也行。”程濤說。主動向五鬥米折腰,是所有人在現實逼迫下的無奈選擇。在許多人眼裡,程序員通過高強度的腦力工作換取了高額的薪資和良好的社會地位,是一種合理的等價交換。

1995年進入杭州電子科技大學就讀計算機應用的袁興強是早期的行業從業者。據他回憶,21世紀初,計算機專業並不算熱門,程序員和其他職業一樣朝九晚五,只有特殊情況才會加班,壓力也不大。

隨著資本實力逐漸擴大、硬體基礎不斷改良、互聯網應用廣泛推行,阿里巴巴、騰訊、百度等早期巨頭高速崛起,“他們的工作模式就是行業的標杆,996也是從這些巨頭開始的,後面越來越多公司模仿它們,最後潛移默化成為一種行業習慣。”

袁興強告訴鋅財經,如今市面上最不缺的就是願意加班的程序員。互聯網是一個在高速運轉的齒輪,一個螺絲釘松懈,立馬就能換上另一個,“說到底還是供需問題,國外的程序員為什麽不需要996。因為他們稀缺,他們有權利說不。”

近幾年,行業進入寒冬期,企業大規模裁員縮招、扣減獎金、壓縮人力成本。程序員的工作強度和競爭壓力逐漸加大,薪資卻得到沒有穩步提升,996.ICU便是這系列連鎖反應下的爆發。

無論是個人選擇、市場供需,還是行業起伏,996本身是違法行為。

《勞動法》和《國務院關於職工工作時間的規定》規定,勞動者每日工作時間應不超過8小時、平均每周工作時間應不超過40小時。

《勞動法》第四十一條規定,用人部門由於生產經營需要,經與工會和勞動者協商後可以延長工作時間,一般每日不得超過一小時;因特殊原因需要延長工作時間的,在保障勞動者身體健康的條件下延長工作時間每日不得超過三小時,但是每月不得超過三十六小時。

八小時,是國際的標準工作時長。19世紀後期,工人群體在遭受資本主義的嚴重剝削後,奮起抗爭。他們通過示威遊行、罷工運動、流血起義,為自己爭取到了法律的保護傘。

這一切勞動者的光輝成就,在996的私欲面前,被瞬間澆滅。袁興強提到,雖然996違法,但是很少看到勞動仲裁部門因為996給某一些公司約束,到現在也沒看到相關的案例。

朋友圈裡公開表示高強度工作換來社會進步,將馬雲“不為996辯護,但為奮鬥者致敬”視為信條的人比比皆是。他們認為996的狼性拚搏能夠換取選擇更豐富的生活,但卻忘了“員工和公司並不是生命共同體”、“沒有人該為別人的夢想買單”。

胡鑫開始四處投遞簡歷,重新找工作。程序員的崗位需求總會出現“適應高強度工作壓力”這樣一行小字。“這意味著加班嚴重”,他無奈地攤攤手,“但如果你不接受加班,就意味著不接受工作。”畢業不到一年的他,對未知生活充滿了忐忑。

鋅財經採訪了多個程序員,他們大多對工作有高度認同感。談起職業,和電腦打交道的他們有些驕傲,自詡是時代的推動者。事實的確如此,程序員用代碼構建了一個新的世界,為人們開拓了生活更多樣的可能性。但高速發展的互聯網卻並不願意留給他們喘息的機會,996的車輪毫不留情得碾壓著他們的人生。

實行996工作製的行業越來越多,其他工種在網上給996.ICU潑冷水時稱:“不想996就換工作”、“我也加班,相比於我,程序員的工資已經很高了,不要貪心。”

這種言論,或許正在讓996工作製更為風行。

加班或許是這個互聯網時代大發展的產物,並且暫時無法得到解決。但存在並非絕對合理。

英國是最早實行工業革命的國家,工業發展促進了國家經濟。但高汙染排放形成的霧霾,給城市環境和居民健康帶來了不可磨滅的傷害。

996或許是中國互聯網高度發展下的產物,但是它並不能理所當然地被認為是好的事物。它正如互聯網世界的“霧霾”,而這股“霧霾”要得到治理,第一步應該是全民達成共識:這並不是一件值得驕傲和鼓吹的事情,即使程序員們真的能夠拿到加班費。

正如996.ICU維護者張耒在接受南方周末採訪時所說的:“996.ICU是程序員對法治的追求,而不是對利益的追求。如果把它往‘錢沒給夠’方向引導,是對整個行動的侮辱。”

(應採訪者要求,程濤、嚴俊、袁興強為化名)

本文版權歸“鋅財經”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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