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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倞在小徑分叉的藝術花園裡

懂不懂藝術都能看懂的象外

真理不唯一,布面油畫,250×180cm,2018

圖片由藝術家本人提供

不知道為什麽,對翟倞(念“亮”)印象最深的地方,竟是他的笑。

雖然這樣說有點怪,但是——他的笑就像是被揉過的麵團,柔軟可親裡又很有韌性的感覺。

翟倞出生的地方,也跟面有關係。

那是山西侯馬,據說是小到翟倞可以從火車站一路走回家的縣級市。

翟倞的叔叔和爸爸都喜歡畫畫。前者本有機會考美院,那時候的考試理應不難,“你畫個太陽,畫片農田,再畫個拖拉機就完了”,但因為基礎實在太差,所以從未成功過;後者呢——翟倞的第一套油畫筆,就是父親給買的。

多年後翟倞果真成了藝術家。

研究生畢業時,在老家警察系統任職的一個朋友盛情邀請他回鄉就業——具體工作是根據受害者或目擊證人的描述,把犯罪嫌疑人的樣貌畫出來。(“急缺這方面的人才”)

顯然他沒有接受朋友的邀請。一則是因為性價比太低,二則,“你受了啟蒙,很難再回去了。”

那時我們坐在北京順義區李橋鎮一條毫無特色的街道上的新疆餐館裡,服務生面無表情地下單、端菜,正午的陽光射在翟倞橘黃色的外套上,明晃晃地發光。

翟倞

〇 〇 〇

翟倞從初中開始學畫。

那時候魔岩三傑正風靡中國,第一任美術老師因為出去見過世面,就給他們放黑豹、唐朝的搖滾樂;第二任美術老師是中央美院的落榜生,但當他表演從眼角開始畫石膏像的時候,翟倞還是被震驚了。

因為母親是天津人,翟倞後來便去天津上美術高中。高二時,有一次老師帶他去天津美院聽一場關於博伊斯的講座,他問:博伊斯是誰?老師說,那是歐洲的安迪·沃霍爾。他心想:安迪·沃霍爾又是誰?

翟倞沒聽懂那次講座,但不論怎樣,他記住了博伊斯這個名字,回去後專門寫了“博伊斯”三個大字,貼在床頭——那是他第一次知道當代藝術。

2002年,他考上四川美院,第一年,就開始讀博伊斯的自傳。

川美的風氣比較自由。那時候有些老師會在下午把學生們都拉到學校對面的酒吧裡,去“上課”。

川美老校區所在的黃桷坪,是一個充滿市井氣息但又浪漫無比的地方。那個名叫“老巢”的酒吧誕生於上世紀90年代,在那裡你可以喝到四塊錢的“老山城”,配鹹菜、瓜子或花生。

“那個氛圍特別不一樣,完全不‘大學’,是一種生活的、藝術的氛圍。”

川美四年,是影響這個北方年輕人的一段重要旅程。不過,讀書期間目睹北京藝術圈的繁榮,他想,終究還是要到北京去。本科畢業後,他考上中央美院的研究生,從此常駐北京。

2009年,翟倞研究生畢業,加入“職業藝術家”的大軍:努力創作,持續辦展覽,在藝術這個金字塔裡繞圈打轉,或者往上爬。

他當然是有困惑的。比如文本和繪畫的關係。

有一個說法是,繪畫應該是直接的,不需要太多文本作為補充——但是,“我確實想表達一些東西的時候怎麽辦?”

翟倞想試試——或者說,已經試了不短的一段時間。

你看他畫三兩個人投票,一群人分散而坐,或者畫幾個堆滿鞋子的商場貨櫃——你知道那裡有故事,但故事並不明確。

從上至下:無題之二,之四,之一,27x39cm,紙本水彩,2010

如果說“博伊斯的脂肪椅子被遮蓋上了”是取材自藝術史上的經典案例,那麽“一有時間,我們就要去跳舞“,聽起來則像是一則來自街頭巷尾的隨訪。

上:博伊斯的脂肪椅子被遮蓋上了,紙本水彩,56.5x76.5cm,2013

下:一有時間,我們就要去跳舞,紙本水彩,56.5x76.5cm,2013

如果說“逃跑”描繪了一個為可怖場景所觸發的“決定性瞬間”,那麽“犧牲”則以一種更為冷靜克制的姿態,等待一場悲劇的發生。

上:逃跑,布面油畫,135x210cm,2012

下:犧牲,布面油畫,70x90cm,2013

至於那張懸掛於2013年“目錄-通天塔圖書館”展覽現場的“真理只有一個”,所繪的雖然是幾個席地而坐的打牌者,看起來則像是一則輕微的諷刺了。

真理只有一個,布面油畫,135x182cm,2013

及“目錄-通天塔圖書館”展覽現場

繪畫和文本的關係從來不曾真正斷裂過。宗教繪畫背後有聖經或佛經的故事和教義;文藝複興時期的肖像,眼神、表情、服飾和姿態,傳達的是一個階層的符號和意義;印象派畫日光下的日常,表現主義挖掘人的苦悶、幽深和彷徨,背後都有“故事”的影子;即便是訴諸身體和直覺的行動繪畫和依靠色彩傳達精神性的色域繪畫,也從來與文本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因此翟倞所做的,原是藝術史裡的大課題,也是繪畫藝術最足以勾引普通讀者的法門。

雖說如此,我們仍然可以看看他創作和實施於2011年至2015年之間的“小徑分叉的花園“,那堪稱藝術家對這一領域探索的一個代表。

2011-2015,“小徑分岔的花園”展覽計劃中的“讀者”部分,以圖示的方式,對小說進行解構式閱讀

《小徑分叉的花園》是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的名作,講述了一樁罪行的準備工作和實施過程。如書的譯本簡介所言,它“是一個謎語,或者說寓言,而謎底正是時間”。

那是最令翟倞著迷的小說之一。面對這個文字的迷宮,藝術家化身讀者、文學評論家和博爾赫斯本人,以三個展覽的體量,從不同角度來呈現不同身份者對這一話題生發的思考——或無法言說的靈感和直覺。

“小徑分岔的花園”展覽計劃中的“評論家”部分,可能性,布面油畫,70x90cm,2012

抽象的文字,如何能激發讀者對形象的想象?作者的寫作動機、敘事邏輯、又如何與讀者想象的畫面構成表裡的關係?不同的故事、情節、人物性格,會具有不同的顏色嗎?抽象和理念又是否有自己的形象?

面對這些問題,藝術家開始拿起畫筆。

“小徑分岔的花園”展覽計劃中的“評論家”部分,故事線索的發展,布面油畫,40x40cm,2012

很抱歉,我無法在此展開關於這個項目的細節——畢竟,那需要引入對博爾赫斯小說的整體介紹乃至分析。

而作為一個“圈外人”,我此刻也頗為懊悔自己從未接受過系統的藝術史或藝術評論的訓練,因而當我面對翟倞的這一延續數年的藝術項目時,不可避免有無從下手,甚至無從置喙的煩惱。

但我也常常從另一個角度來安慰自己:藝術家的本意,原不是尋求讀者/觀眾的“讀懂”甚至“認同”,更多的情況是,藝術家是一個個“問題解決者”,他們在一個名為“藝術”的迷宮裡晃蕩、攀升、碰撞,嘗試找到迷宮的出口。

而創作,就是他們拋出來的一個個草案,迷宮外的人是否關心、讀懂或者感受到這些草案,並不是他們首要關心的問題。

“小徑分岔的花園”展覽計劃中的“作家”部分,從上至下依次為:

思想家,布面油畫,182x135cm,2015

靈感的產生,布面油畫,80x105cm,2015

藝術家與情人,布面油畫,40x60cm,2015

進而言之,在保持藝術的獨立(另一個近義詞是:封閉)性和與大眾對話的開放性之間,始終存在一條變動著的分界線——你可以像做研究那樣閱讀文本和藝術家的闡述,也可以放棄這一切,隻將目光投射於繪畫本身,但沒有哪種方式能確保你打破那條分界線,飛速地溜進藝術家那個並不常常開放的房間。

也正因為如此,我非常好奇藝術家如何判斷自己前行的方向,又如何在學科範圍內,推進自己的工作。

我問翟倞:“一個藝術家如何深入自己的工作?”

“一個藝術家可以從主題上深入,也可以從內容上深入,還可以從畫面上深入——”

翟倞開始比較倫勃朗和委拉斯開茲,“比如說倫勃朗就畫過一頭牛,走近了你會聯想到透納,然後你會發現他的處理方法太神奇了;而看完委拉斯開茲的畫,我覺得他的深入是完美,是無懈可擊,你不知道他筆下那個人的臉是怎麽塑造的,你看不到開始和結束。”

對他而言,他需要在文本和繪畫兩端小心保持平衡:既將文本閱讀視為創作的基礎動力之一,而不浪費知識、思想和形而上的思考所天生具有的巨大推動力,又不放棄對形式、技巧和繪畫性本身的探索。

上:感覺,紙本水彩,76x56cm,2015

下:一個軌跡-如何做一個反對者,紙本水彩,76x56cm,2015

上:藝術問題,布面油畫,105x80cm,2015

下:無限3,布面油畫,250x180cm,2015

還能怎麽畫?如何打破繪畫的慣性?如何在畫中創造驚喜?諸如此類的問題,困擾著他,鼓動著他,勾引他不偏離藝術這條分叉的小徑。

在行走中,快樂和煩惱誕生了。

“你為了等待好的作品出現,投入精力,每天煩惱,甚至有一天什麽都畫不了,你會覺得自己太無能了;而狀態好的時候,你又覺得自己什麽都能畫,感覺自己像上帝一樣……”

就是在無休止的這一循環中,他後來深切體會到研究生畢業時,央美的一位老師對他“冷不丁”說的一句話:“翟倞啊,那個畫兒啊,是拿命去換的。”

〇 〇 〇

翟倞 :尋隱者

空白空間

時間 :2018年12月15日 - 2019年1月27日

地點 :北京朝陽區草場地藝術村空白空間

我此前從未了解過翟倞。但2018年12月底造訪他的個展,還是讓我瞬間對他產生了興趣。

與其說我被展覽題目“尋隱者”所吸引,不如說畫作和空間對話所營造的氛圍打動了我。

與很多常規的畫展不同,策展團隊並沒有將畫作直接掛在牆上了事,而是高低不一地靠牆放在地上。

展覽現場:被柔光籠罩的《披上大衣,點起火來》

在展覽題目左下方,那件《披上大衣,點起火來》被對面磨砂玻璃落地窗投來的光所照拂,如同被籠罩在聖光之中——在北京的冬日裡,它成功地製造了聖雄甘地正坐在牆角,跟我一同曬太陽的錯覺。

更多的“隱者”,有著更為模糊的身份和姿態——有坐在地上擲骰子的男人,有在草地上午睡的人,有吃著香蕉的“思想家”,有拿著畫筆和小水桶的背影,甚至還有黃牛、猴子和兩隻鴨子——在它們之間有五個黃色色塊,畫作的名字是:“七賢”。

從上至下:

Mysore,布面油畫,185×231cm,2018

午覺,布面油畫,50×65cm,2018

思想家可不能餓肚子,布面油畫,231×156cm,2018

造訪賢人總要帶支筆,布面油畫,280×200cm,2017

故事的開始,布面油畫,280×400cm,2018

奧德修斯,布面油畫,180×135cm,2018

七賢,布面油畫,180×300cm,2017

如同現代舞,辨別繪畫的“動機”並不是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雖然後者常常以複數的形態出現。

翟倞思考過“隱者”的命題:有沽名釣譽者,有自我放逐者,還有——比如他在一本小說中看到過的,有一個經歷戰爭、政治、愛情種種世事的人,最後選擇爬到一根高高的柱子上面,以此度過他的餘生。

從上到下:

永生·祈禱,絹本水彩,30×30cm,2018

永生·回憶,絹本水彩,30×30cm,2018

永生·吃餅,絹本水彩,30×30cm,2018

展覽現場,被木板圍攏起來的空間展示的是絹本水彩作品,非常精彩

但就這個展覽而言,更重要的驅動力或許來自對形式探索的好奇。

如果去現場看過展覽,你想必會體會到被不同色彩推撞的快感——不是狂野粗魯的那種風格,而是明快又富含耐性的著色,讓你即便無視畫面的內容,也可以感受到形式的自給自足和邏輯自洽。

翟倞說,那來自他對西域壁畫和中南亞細密畫的思考:

這幾年對西域壁畫和中亞、南亞的細密畫的興趣,讓我看到,一個未受現代主義審美所影響的美學遺產,有著不同於當代繪畫藝術的視覺邏輯,簡潔的結構,反而表達了更為複雜的意義。在那個時代,它們的顏色粗糲而原始,有著異樣的美感。我在新創作的作品裡面,盡量去掉過多的附著於繪畫上的“新”視覺語言,強調原初的色感,簡化作品中的結構——空間和敘事。常常是以濃烈的單色作為背景,色彩盡量少調和,遠離高雅的灰色,讓顏色本身產生空間,產生前現代主義的原始感、夢幻感。

雨天,布面油畫,65×50cm,2018

“我把人的臉當成一個風景來畫,所以一下子就自由多了”。

毫無疑問,在翟倞的畫中你找不到“故事”,但那並不意味著敘事性的缺失。

如果能拋卻“故事就是在人物推動下發生的情節”這一執念,那麽你會發現,線條、顏色和姿勢都可以講述“故事”,而這個故事的核心是“起止”,換而言之,是“因果”。

拾起,布面油畫,231×156cm,2018

故事,其實也可以是一刹那的時間切片。

比如《拾起》那張畫,它看起來只是一個人正在蹲下去,除了推測她要撿東西的意圖和動作,“你不知道如何去定義它,這是我喜歡的狀態。”翟倞說。

介乎於開始和結束,介乎於“緣起”和“緣滅”,介乎於模糊和明確之間,對我而言,這種若即若離是觀看翟倞繪畫的起點。

Summer,布面油畫,280×200cm,2018

進一步言之,如果非要說我自己的“觀看之道”,我會說——

我常常選擇將自己代入藝術家的角色,想象在明亮天窗下、寬敞工作室裡拿著畫筆,考慮從哪一筆開始,要將何種顏色覆蓋於畫布上,又在何時決定終止最後一個動作。

這是一種存在腦子裡的摹寫,而複刻的過程,就是感受和體驗藝術之門敞開的時刻。

兩岸猿聲啼不住,絹本水彩,30×30cm×16_15,2018

兩岸猿聲啼不住,絹本水彩,30×30cm×16_07,2018

動物世界·魔法師的微笑,絹本水彩,30×30cm,2018

動物世界·一對哲人——鴨,絹本水彩,30×30cm,2018

動物世界·一對哲人——兔,絹本水彩,30×30cm,2018

〇〇〇

翟倞的工作室

2018年12月26日,我造訪翟倞位於順義的工作室。那裡堆放著他形形色色的書和畫冊,形形色色的茶杯和器皿,工作台、畫架、一輛死飛,還有一條他收養的、時常會拱落地窗前綠植盆栽的流浪狗。

他從小喜歡閱讀(雖然所讀的初中校風並沒有什麽值得誇耀的地方——頑皮的學生曾經把教務主任的自行車當作國旗懸掛在了旗杆上),研究生畢業後和朋友合夥在黑橋藝術區開過酒吧——朋友們負責運營,他則負責組織張羅每周一次的讀書會,邀請來自藝術和其他領域的參與者,分享他們對經典哲學或其他著作的閱讀心得。

在閱讀中,他活在古代也活在未來;活在凡間也活在虛空裡。

然而回到工作台,面對空白的畫布,他仍免不了要追問自己:“當代繪畫到底是什麽呢?”

“古典繪畫有有一整套完整的體系供你學習,現代繪畫也有一個明確的目標,你只要畫得跟別人不一樣就行。但當代繪畫你怎麽能做得跟別人不一樣,這個挺難的。”

“我發現有一個透明的天花板,它永遠在那裡。”他說。

——這是一個難以為繼的話題,如同挖掘高鐵隧道,鑽機碰上了堅硬的岩石,但又無法繞開,只能想盡辦法貫通前進。

加繆與我,布面油畫,60x40cmx2,2014

藝術家——這個晚至18世紀才獲得獨立頭銜和身份的群體,日後歷經時代變遷,並在工具理性大行其道的現代社會獲得耀眼的光環。

然而,藝術家的魔法正在逐漸消散。安迪·沃霍爾預言每個人都有15分鐘的成名機會,而如今的現實是,即便是15秒的小影片,也足以證明世界上有無數非常藝術的人——雖然他們沒有獲得權力機構的認可,或有條件辦過任何展覽。

笑,布面油畫,50×40cm,2018

在他的工作室,我們喝茶,談論藝術家的自覺和責任,閑聊詩歌、科幻電影和央美附近一家麥當勞的牆——那裡曾經被熬夜寫作業的年輕人或無家可歸的流浪漢的塗鴉所填充,直到有一天麥當勞決定將它們全部刷除。

書寫,塗改;存在,消逝。這是遲早的結局。

翟倞以前也會想藝術的邊界在哪裡,後來他覺得德國藝評家、哲學家鮑裡斯·格羅伊斯(Boris Groys)的說法特別好:當代藝術就是與時代同行,你想定義也沒法定義它。

因此,與其說執迷什麽是藝術家或藝術家到底可以怎麽改變社會,“還不如說去察覺這個社會哪裡發生了變化,我覺得這才是現在的藝術家需要做的事情。”翟倞說。

古怪,布面油畫,105x80cm,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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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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