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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家豐子愷:梵高的生活,是作品的說明文

文 | 豐子愷

古來藝術家有兩種類型:其一,純粹是一個“藝術家”或“技術家”。我們鑒賞他的藝術的時候,只要看他的作品,不必曉得他的人格如何與生活如何。其二,不僅是一個藝術家或技術家而是一個“人”。我們要理解他的作品,先須理解他的性格與生活。不能離開了其“人生”而僅看其“作品”。

就近代畫家中找求最適當的實例,前者是印象派畫家莫奈,後者便是後期印象派畫家梵高。這兩種藝術家孰是孰非,孰優孰劣,不是現在的主要問題。現在所要表明者,梵高的作品,都是其熱狂的全生涯中的苦惱、憂愁、憤激、銘感、歡喜、活悅的發現,都是熱血所染成的“人生記錄”。換言之,在梵高,“生活是作品的說明文”。

梵高《有垂柳的公園是詩人的花園》

梵高死於距今三十年前。生前無人理解他的作品,世間隻當他一個自己用剃頭刀割脫耳朵的狂人;死後卻不久就受全世界的認識與追崇。到了死後三十年的今日,其作品的複製品己遍播於亞東各地,早為日本人所珍惜,現又漸為中國人所注目了。世界藝壇的進步,真是快速的啊!“梵高的生活是其作品的說明文”,“我們不能離開了其人生而僅看其作品”,所以記敘梵高的生活,其功德與普通的作傳記或述逸事略有不同。這不僅是獨立的一篇傳記或逸話。他的行為都同他的繪畫有深切的關係,他的“生活日記”完全等於他的“作畫日記”。

梵高生前曾有一個心願:“總有一天我會找到一家咖啡館展出我自己的作品”。

在敘述這熱狂的畫家的奇離的生活情狀之前,先要給他的全生涯描寫一個大體的“輪廓”,以為這“人生劇”的開幕前“序曲”。

梵高《有絲柏的道路》

在十九世紀後期,“科學萬能”的呼聲中,歐洲藝壇上也彌漫了現實主義的精神。藝術家的頭腦都被冷靜化,藝術品都被客觀化了。畫界中這傾向更為顯著:印象派畫家似乎只有一雙眼睛而沒有頭腦。隻知照樣描寫眼前的形狀、光線,與色彩,而沒有一點熱情的表現。甚至但求外形的寫實,而不問所描寫的是何物。莫奈把稻草堆的光線色彩的變化反覆描寫了十五遍,西涅克用點彩的畫法,像組紙細工一般地用色彩的圓點來綴成景物的形狀,更名為“新印象派”。

然而這決不是可以使現代人滿足的藝術!這僅是冷冰冰的一片客觀,全無一點可以動人的熱情。他們的畫法,只是客觀的模仿,不是主觀的創作;只是自然的再現,不是藝術的表現。極言之,他們的作品是“感覺的數學”,是“色彩的遊戲”。

庫爾貝以來的自然主義的繪畫,一時適合了現實主義時代的人們的胃口。然而這終於是一時的流行,僅足以救濟前時代的浪漫主義的空虛而已。印象派竟走入了自然主義的徹底的地步,西涅克的色彩的遊戲,是自然主義的山窮水盡了。

梵高《麥田群鴉》

於是世間對於這等冷冰冰的客觀記錄的繪畫,漸漸厭倦起來。他們覺得這種藝術過於膚淺,過於缺乏情味,過於與人生無關係了!他們正在要求一種更深刻的,更刺激的,深入人類精神的藝術。

然而世間一般的要求總是遲遲而起的。當世人正在熱中於印象派的客觀主義的藝術的時候,歐洲已有幾個先覺的藝術家,預知半世紀以後的時代精神,早在那裡反對印象派的機械的畫法,而標榜主觀主義的熱情流露的藝術了。然當時世間的凡夫俗子,哪能理解他們的高遠的心呢?大家眾口同聲地非難他們,冷遇他們,展覽會不要他們的出品,美術商人拒絕他們的製作。世間都當他們為狂徒,就中尤“狂”的要算梵高。

梵高《桃樹花開》

畫家的梵高,一生不曾受得世間一文錢的物質的報酬!要是沒有他慈愛的父親和厚誼的弟弟的理解與保護,十九世紀末的藝壇一定還要經過長期的沉悶,不知哪一天能實現現代的有生命的藝術咧!

荷蘭地方一個虔敬的牧師,娶了一個牧師家的女兒為妻。生下一個根器充實的宗教種子,名叫梵高。這兒子外貌莊重,內心深刻。一腔熱血,滿懷同情,對此沉淪的塵世,從小懷抱犧牲的精神。幼時常鑽在大自然的懷裡,仰觀俯察,心有所感,就如入夢一般地耽入沉思。這都是造成大人格者與大藝術家的預備的工夫。又天生成一手巧妙的技能;八歲時候,就顯露其繪畫的天才。然而窮困的家庭和環境,哪裡有力給他專門的教育呢?稍長大後,就非命他出外糊口不可。幸有一個叔父在一所美術商品店內當經理,就帶他去做學徒。

這個學徒很奇怪:他歡喜批評店裡的名畫。而且大家認為名作定價昂貴的時流作品,卻都被這學徒看輕。顧客挾了大筆的金錢,上門來購買高貴的名作,這學徒非但不招呼,且用冷眼嘲笑他們。因為他心中已經悟得真正的藝術的妙諦,眼中全然看不起當時流行的所謂“大作”。然而這對於商人是致命傷!店主怎敢再用這個學徒呢?就打發他回家。

梵高《夜間咖啡館》

貧乏的家裡養不起成丁(舊時指男子成年)的兒子!父母諄諄地勸誡了他一番,又托叔父保送他到英國倫敦的一所支店內去。然而他對於倫敦的畫界更看不起。非但沒有改善他的脾氣,反而愈加激烈了。一進店,就和店內的同事不能和合;六個禮拜之後,他同經理先生大起口角。痛罵了一頓,打起鋪蓋出店。

梵高《鳶尾花》

這回失業之後,沒有面目回家去見父母。他就在倫敦找到一個貧民小學的教師的位置。校長窮得很,請來的先生除教書之外,又須挾了账簿,去向學生家族的貧民催索學費。這位先生到任之後,也免不了這差使。他第一次勉強索了一些歸來;第二次再去的時候,目睹貧民窟裡的種種苦況,心中忍不住悲哀,竟背了空囊回校。校長就免他的職。

梵高《奧維爾的教堂》

幸有賢明的父親,認識了他的天才。自己力圖收入,積省家用,供給兒子的學費,送他入比利時的大學去研究神學。這果然稱他的心;然而顧念老父的苦辛,心中又十分不安。他就發憤用功。過度的用功,得了神經錯亂的奇疾。常常寫滿紙的信寄給親友,又常常一天寫兩封信給父親。有時晝夜彷徨在貧民窟中。有時把自己的時表和手套投入教會裡的喜舍箱中。又有時熱誠地為勞動者說教,看護勞動者的疾病,解衣推食,忘餐廢寢,全不顧自己一身的憔悴困頓。虔敬的信徒的父親得知了這情形,心中深深地嘉許他的犧牲的行為,然而顧慮兒子的健康,又不得不阻止他。就來領他歸家。

他的身體雖然離開了貧民窟,而到了父母的家裡,他的心中仍是充滿著對於苦患者的同情的悲哀。他決心從繪畫上發表這一點悲哀。有一天晚上,他乘父母不備,從家中逃出。逃到海牙,他找到了一個畫家,就拜他為先生,進他的畫室裡去學畫。這先生原是一個庸俗的畫家,哪裡有高遠的眼識?他對於新來的學生,照例教他練習石膏模型描寫。這學生起初還忍耐;模寫了幾天之後,對於這機械的工作忽然懷了疑,懊惱起來,他就推翻畫架,打破石膏模型,一溜煙逃走了。

梵高《蹣跚學步》

父親終是他的深切的理解者,又忠誠的保護者,順他的意志,供給他費用,讓他自習繪畫。他從此就以自己的熱情為師,發憤用功,決心要在畫界中打出一條自己的路徑,有所感,即有所描。夢想立刻變成實施。一歇工夫畫成七幅油畫,自己還不滿足。為了探求畫材,不問路的遠近,不顧身體的勞疲。這時候他所描的題材,便是他的宗教心所感動的下層生活——礦夫、勞工、農人。從前他曾經鞠躬盡瘁地為這班人說教、看病、布施,把自己的一身弄得憔悴困頓。這點力到現在並不減卻,不過轉了一個方向,鞠躬盡瘁地描寫他們的辛酸的靈魂。“自己?他人?”從前他一心放棄自己而周全他人;現在他用繪畫的手段,在自己表現中為他人的服務,這二願相融和了。

忽然慈愛的父親死去,失了護星以後的狂畫家幾乎遭逢了絕路。幸有一個溫良的弟弟,在巴黎經商,同父親一樣地理解他,愛護他。他就跟了弟弟到巴黎,在弟弟的保護之下依舊進行他的製作。南方的赤日青天,頗適合他的奔放的熱情。從此他視巴黎為第二故鄉。看見巴黎的畫壇的奄奄無生氣,立志欲為法蘭西造成文藝複興的機運。此後二年間產出許多作品,其數目約佔十九世紀法蘭西繪畫全部的四分之三!熱情愈加奔放,畫風愈加粗暴。終於嫌巴黎的自然風光的刺激太弱,不足以抽發他的熱情,又引領向南,而為太陽的戀人了。

情深的弟,體貼天才的兄的心願,一旦果然送他到地中海邊,讓他盡量舒展其畫才。又源源地供給他的生活費和顏料畫布的錢。熱狂的畫家到了青天碧海的南國,不勝狂喜!讚頌赤日為“太陽王”!視金黃的向日葵為熱情的伴侶。南國的大自然處處熱烈地歡迎這畫家;然而南國的人和北方人一樣地冷遇他,沒有人注意他的畫,更沒有人肯出一文錢買他的畫。他在世間的知音者只有一個弟弟和在巴黎的一二個朋友,如高更。高更也是個奇矯的狂畫家。後來竄走南洋的半開化島上,度原始人的生活,作原始人風的繪畫。

梵高在南國的炎陽下描寫向日葵,狂喜之餘,想起了故人高更,寄發熱烈的勸誘書,請他來共晨夕。不久高更果然欣然南來。梵高一見上前擁抱他,拉他同居自己的室中。二人起初很相得。然兩個熱情的畫家同居一室,長久之後不免意見衝突。耶穌聖誕節的晚上,本來有神經錯亂之疾的梵高,為了一點細故,拿起酒杯來投在高更的面上,幸而未中。高更見他狂病發作,暫時避開他。不料那狂人手舞剃刀,從後面趕來,意欲行凶。

(畫中右邊的門通向樓梯間,左邊的門打開是梵高為高更準備的客房。)

高更急急逃避。狂人亂舞剃刀,割去了自己的耳朵!

他從地上拾起自己的耳朵,用紙包好,拿去送給一家不相識人家(事實上是送給了一名妓女)。那人家的婦人接了他的紙包,以為是聖誕禮物,打開一看,原來是一隻鮮血淋漓的耳朵!嚇得幾乎暈去。

(這張和封圖都是梵高對著鏡子畫的,所以受傷的變成了右耳。)

他就被送入癲狂病療養院中。數月之後,一時病勢減輕,醫生許他出病院。他就出外,繼續作畫,又來巴黎省問他的愛弟。弟顧慮兄的健康,特托一個美術家兼醫師的友人,伴他住在巴黎附近的小村中靜養。這友人為他的伴侶兼看護人。梵高寫生歸來,與這醫生談論藝術,意趣十分投合。

有一天,這畫家出門寫生,久不歸來。直到傍晚,方始倉皇地返家,腿上已經中了一粒槍彈!原來這一天帶了短槍出門,預備打在自己的肺上,以圖自殺。把握不準,誤中了腿。然而這一次的自殺未遂,到底是不祥的前兆。他的神經漸漸昏亂,體力漸漸弱虛,過了兩日,就訣別了這醫生而長逝。

他的一生猶如一團炎炎的火焰,在世間燃燒了三十七年而熄滅。遺留下來的,有連綿作出的許多繪畫,猶如一卷活動影戲的底片,歷歷地記錄著其熱情的火焰的經過情形。醫生和他的弟送了他的殯葬,拿向日葵種在他的墳前。這些花每年向著太陽怒放。見者皆低徊太息,憑吊這地下的太陽渴慕的畫家。

本文節選自豐子愷《梵高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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