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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那年,我媽變成了殺馬特,開始整容、戀愛、混社會

我的媽媽決定在43歲這年換個活法。整容、戀愛、混社會,她的行為越來越偏離正常,為此,她不惜和全世界為敵。

這是一個小鎮“娜拉”的故事,在出走之後,頭破血流地尋找自己的命運。

故事時間:2003-2018年

故事地點:貴州清鎮

高中時期,每次考完試開家長會,我都特別不情願我媽來。

只要她一來,就有熱心腸的同學跟我說:“你媽媽來了!就是爆炸頭的那個。”“你媽媽的高跟鞋超級高!”

這不廢話,我不知道我媽是爆炸頭,那個鞋跟要把整棟樓都給戳穿的聲音,是她踩出來的麽?熱心同學還特意把手伸得長長的指給我看:“誒!那是你媽媽你看到了嗎!”

媽媽頭頂棕黃色爆炸頭,燙著時興的煙花燙,腳踩10厘米高跟鞋,金色,在陽光下反光的那種。離得老遠看見我,喜笑顏開地跑過來,嘴裡還不停地大聲喊 “生生”,我的小名。她身穿破洞牛仔褲和過於浮誇的外套,臉上的煙熏妝在陽光下格外扎眼,瞬間吸引了周圍同學的目光。

在一群穿著黑灰的媽媽中間,我媽簡直是一種突兀的存在。原本扭頭想走的我,只得硬著頭皮回應她。

十一點鍾,晚自習結束後回家,家裡只有一盞昏黃的燈。弟弟早就睡了,他十歲,不上學的日子,就一個人在家看中央電視台的紀錄片頻道,從第一檔節目看到最後一檔。媽媽又不知道在哪裡唱K到深夜。

這樣下去不行,離高考還有一個月,我決定跟她認真談一次話,我告訴她:“你要是不回來,我一直等你。”她給我撂下話:“成績是你的,愛睡不睡。”掛電話之前還不忘嘀咕一句:“威脅你老娘,也不看看你威脅的是誰。”

我們家幾乎沒什麽完好無缺的家具:洗手間的門壞了,來了客人只能虛掩著門上廁所;廚房的燈壞了,晚上就摸黑操作。我每次勸媽媽修,她都說“沒錢”,自己卻不斷地添置新衣服,買香奈兒香水。

誰能想到,我媽在43歲這年變成了非主流殺馬特,全然不顧將要高考的我,蒼天大地,真是家門不幸。有時,我會偷偷想:要是爸爸在就好了。

媽媽變得極度不靠譜後,一直渾渾噩噩的我突然有了學習的動力:和我媽斷絕關係。要斷絕關係,就得自己養活自己,我決定先考個好大學。

高三開學時,我在班級排名倒數第五。高考放榜,我考了全市前五十名,名字登在市政府門前長長的名譽榜單上,想想,似乎還得感謝她。

今年大年初四凌晨,舅媽不許舅舅回家過年看外婆,媽媽氣不過,叫了兩幫混混去找舅媽算账。我在家裡,一邊嗑瓜子一邊在心裡祈禱,希望她能保持一個成年人的成熟穩重。

後來聽說她在舅媽家太衝動,她的朋友怕生出事端,直接把她鎖在了車裡。媽媽在車上也不安分,打電話叫來了她的兄弟們。人叫來了,架也勸住了,我媽面子上過不去,凌晨四點請這幫混混在街邊吃燒烤,喝酒,暢談人生。

天快亮的時候,她踩著高跟鞋回來了,熟悉的高跟鞋聲,響徹在空曠的樓道裡。

年輕的時候,媽媽也是叛逆愛美的。外婆家裡孩子多,農活重,沒時間管她。小學畢業她就輟了學,在鎮上到處晃蕩,愛買衣服,愛化妝。外婆開玩笑說:來提親的人把門檻都踏破了。

20歲,她去廣東打工,吃了很多苦,但對家人總是報喜不報憂。當時的男友在派出所工作,媽媽騎著朋友的摩托車,車速開太快,碰到石頭也不躲,連人帶車被甩出去五米多遠,路人嚇得定住。她爬起來,騎上車衝進派出所,吵了幾句嘴後,她跨上摩托又氣衝衝地殺出派出所,門衛攔都攔不住。

作者圖 | 年輕時的媽媽

沒多久,男友就把她甩了。隨著年齡增長,她在村子裡的相親市場上一路貶值。外婆著急了,勸他找個老實可靠、知根知底的人嫁了。

媽媽遇上爸爸,爸爸跟她之前的男友不一樣,是個巨蟹座暖男。媽媽心情不好,他拉她去公園或者河邊散步。家中抽屜裡至今還存著爸爸當年給媽媽寫的信,厚厚一摞,開頭一句永遠是“親愛的麗”,落款是“你的英”。

他們結婚了,媽媽決定收收性子,做一個好妻子。爺爺沒有留下房子,兩人決定一起努力十年,攢下一套房子。十年來,媽媽沒買過新衣服,護膚隻用大寶和鬱美淨,埋頭扮演著“賢妻良母”的角色。爸爸依舊稱呼媽媽“親愛的麗”,在媽媽每次發火時極盡包容。

2003年,爸爸媽媽一起到北京打工。媽媽在糖果廠上班,每月三千塊,爸爸在科技園一家模具公司,每月約六千塊,聽起來不少,但去掉每月雷打不動的存進去買房的錢,一家四口的開銷沒剩多少。

我們一家人租住在北京大興區的一個四合院,那時,媽媽的人生哲學是要討人喜歡,先要討好別人。房東奶奶的菜籃掛在院子牆上,媽媽買菜經過時會看看需要添什麽菜,房東奶奶和其他人聊天時,說起要做什麽菜,她就會“順路”買回來。那時候,每逢冬至、過年,房東奶奶煮了餃子,總不忘記給我們端來一盤,讓我去她家玩。

媽媽在外人面前總是笑盈盈的,但她心裡也很壓抑。只要不順心,她就會尋機打我,或者和爸爸吵架,把壓抑的情緒宣泄在家人身上。

2007年夏天,我上小學,媽媽帶我去北京大學遊玩,遇見了學生組織的公益活動,在她的鼓勵下,我在未名湖畔捐出人生中的第一張五塊錢。

當時,媽媽穿一件淺綠色的襯衣,扎進舊舊的直筒褲。她的頭髮梳得整整齊齊,用掉色的髮夾盤在腦後。我們在北大走到天黑,遇到在樹下讀英語的學生,她投去羨慕的眼光,拉我走近一點,輕聲說:“生生,你要向那個姐姐學習,好好讀書……以後像你姨媽一樣有文化,有好的工作和收入,人家才看得起你。”

雖然她只上過小學,文化水準不高,但省吃儉用地操持家裡,拉扯我和弟弟長大,還要幫爸爸處理工作上的人情世故,依舊成了我們家的女超人。

我沒有北京戶口,上不了中學,媽媽帶我和弟弟回鄉。我們家在鎮上沒有房子,只能寄宿在姨媽家。媽媽兄弟姐妹六個,姨媽最有出息,大學畢業,是公務員。在小鎮上,做公務員的女人很被人欽羨。

我和表姐一個房間,媽媽和弟弟“住”在客廳沙發上,沙發是可折疊的,平攤開就可以當床,住在客廳,她得早早起來。經濟條件不對等,又寄人籬下,媽媽眼疾手快地洗衣做飯,用以表達對姨媽的感激。

表姐脾氣很大,每次喊她吃飯都得敲好幾次門,媽媽終於把她喊出來,她開口第一句是:“飯放這兒我會吃,老敲門煩不煩!”

以後,媽要在飯桌前恍惚很久,才鼓起勇氣對著房門說:“小雪啊,飯做好了,出來吃哈……”沒人應,喊上幾分鐘表姐不出來,又叫我去喊。我不願意,媽就開始罵我,聲音大了,表姐從房間裡出來了。

媽一改對我發火的表情:“快來吃飯,都是你喜歡吃的。”表姐拉著臉:“我不吃肉沫。”媽的臉色再次掛下來。姨媽在旁邊,似乎沒看見。

為了存錢,媽媽沒有買新衣服,總是穿著十年前的舊衣,那些衣服款式過時,洗得發白。

姨媽經營著一家服裝店,媽媽在裡面做導購。客人來了,媽忙迎上去,模仿著姨媽的樣子給人推薦穿搭,熱情又討好,客人背對著她,隻喊姨媽的名字:“你快過來!”

媽媽在後倉整理貨架,無意間聽見客人對姨媽說:“上次亂給我推薦,難看死了。我換衣服都嫌麻煩,誰願意在她手上買衣服,土裡土氣的,你最好打發她走。”姨媽賠笑道:“我這個妹妹沒上過學,是有點上不來台面啦。”

客人走了,姨媽眉頭緊蹙,囑咐媽媽:“以後來人了,你倒水,拖地就行。”

媽媽不明白,為什麽自己真心對待的人,卻要這樣將自己的尊嚴踩在腳下。她回家告訴我,又打電話給爸爸哭訴:“她作為親姐,在外人面前不給我好臉色看,把我當個下人使喚。沒文化、土氣就讓人欺負……”

爸爸在電話裡說:“我看鎮上的家庭主婦都灰頭土臉的,也沒見別人說什麽啊。”

作者圖 | 一家三口在頤和園邊的合影

我上高中後,她和爸爸終於在鎮上攢下一套一百平米的房,那時候媽媽已經43歲,和爸爸結婚快二十年了。

我們搬進了自己的家,可鎮上的人對媽媽的態度已經形成。積年累月,自卑和委屈終於塞不下她的身體,她開始了報復式的蛻變。

有天回家看到媽媽,我突然發現她化了眼線,塗了眼影。她的床頭櫃前擺著舊舊的化妝盒,是她十多年前買的化妝品,她用這給自己化了妝。

沒多久,她突然把留了十多年的黑長直,燙成一縷一縷的煙花燙。她發量多,初燙好,我嚇了一跳,她在家裡像頂著一顆卷心菜走來走去。

搬家後,她在鎮上的幼稚園找到一份工作,終於脫離了對她冷嘲熱諷的姨媽和她的朋友們。媽媽有了自己的“朋友”,有天她的姐妹來家裡,幾個和媽媽差不多大的中年婦女,也燙著和媽媽一樣的爆炸頭。

與此同時,她的穿衣風格也越來越時尚大膽,她的姐妹也模仿她,她買一件襯衫穿在身上,她們就跟著買同款穿在身上。

鎮上開始有了關於媽媽的風言風語。姨媽來找我:“你媽以前能存錢,又能持家,帶著兩個孩子,為人處世滴水不漏。現在怎麽變成這樣了?”

她拉著我的手,又說:“勸勸你媽,讓她別這麽瘋癲了。你是不知道外面的人議論得多難聽。”

爸爸還在北京,和以往一樣,活在一心工作存錢供子女上學的世界裡。他每天給媽媽來一個電話,問她:“今天吃了什麽?做了什麽?開心嗎?”

後來,他們開始在電話裡吵架。媽媽生氣地說:“時代變了,現在這些女人哪個不打扮一下?過去為了買房我省吃儉用,現在房子買了,條件也好了,我為什麽不能打扮?”

爸爸在電話裡隻說:“你打扮得這麽招搖,鄰居們會怎麽看?再說我在北京,你打扮給誰看?”爸爸開始懷疑媽媽出軌。

媽媽開始成天不著家,洗衣做飯都得我來。2015年,我在家裡打掃,看到媽媽藏在箱子裡的離婚證書。我和弟弟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變成了單親家庭的孩子。

媽媽變得漂亮後,她常常去鎮上的酒吧,還在外頭混兄弟姐妹,身邊圍繞的男人又多了起來。她通過微信搖一搖加了一個同城好友,兩人很聊得來,男人為媽媽離了婚,他的原配找過來,把媽媽從店裡拖出去,手都打骨折了。

那時候,我覺得媽媽簡直是腦子有病,和家族裡的親戚站在一起指責她:“你還有個做母親的樣子嗎?”

最終,媽媽還是不顧全家人的反對,同那位叔叔結婚了。婚後,叔叔常常來到家裡,媽媽很久不做家務,他就幫她洗碗、做飯、曬被子。媽媽在電話裡告訴我,聲音聽起來很幸福。

不到一年,她又風風火火的離婚,說是不喜歡叔叔那樣的性格。離完婚的她如獲大赦,還告訴我們,以後自己不再結婚,隻談戀愛。

媽媽知道自己的隨心所欲會在鎮上引發怎樣的風波,只是她活了大半輩子,再也不想像以前那樣低眉順眼、任人欺凌。

我們去鎮上參加升學宴,媽媽去上廁所,坐在姨媽身邊的一個女人用手比劃著媽媽高跟鞋的長度:“穿那麽高的高跟鞋不怕摔了嗎?走路還這麽響。”幾個人說著就開始搖頭,咂嘴,長籲短歎:“瘋瘴(瘋癲)了一樣……一點責任心都沒有。”

媽媽回來了,她們換了語氣:“你這雙鞋好看誒,只是我穿不出來,怕摔。”媽淡淡地說:“習慣了,摔了站起來就好了唄。”

去上大學前,媽媽去車站送我。她很久不管我的學習和生活了,她像是一個出走的母親突然歸來,卻不知道怎麽面對自己的孩子,不斷地問我:“你要不要買什麽東西或者衣服?我給你買。”

進站前,我看著她,真的要離開了,我擔心她還能在鎮上生龍活虎多久。

作者圖 | 媽媽在馬背上也不老實

大一上學期,我們半年沒有通電話,媽媽似乎對在外求學的我很放心,唯一的聯繫是她給我打學費、生活費的支付寶收付款業務。

有一天,她突然打電話說很想我。我一聽就知道不對勁,問她怎麽回事,電話裡聽見她鼻子抽動的聲音。她一直說沒什麽,只是想我了。

那天,我們聊了快兩個小時的天。我終於有機會問媽媽:“你那時候為什麽和爸爸結婚?”媽媽倒是挺直接:“你爸好看,對我好。”“可爸爸一直對你很好啊?”

她說:“一開始合得來,是因為我們有共同的目標,買房。我被那些人說土氣、寒酸,我想通過燙頭和穿好看的衣服證明自己不是一無是處……你爸懷疑我出軌,我突然覺得,在他這兒得不到理解,覺得自己這十年真沒有意思。”

其實類似的問題我也問過爸爸,爸爸說:“你媽好看,懂事。”媽媽不再“懂事”,爸爸收回了他的愛情。他們都在適婚年齡為自己挑選了一個合適的對象,輕率選擇的代價是,十年後,猛然發現自己面對一個陌路人。

要遠離她之後,我才能客觀地看待她這些年的遭遇。

“你踏踏實實過日子,我好好讀書,以後賺錢給你買個小花園房,你安安心心種菜,沒事約你的好朋友來打麻將……好不好?”

她在電話那頭哽咽,連聲說好。

媽媽答應我之後不久,她突然說起要出去玩,卻不肯告訴去哪裡,跟誰去。接下來三天,她消失了。那麽招搖的人,沒有發朋友圈,也沒有打電話給我。

姨媽責怪媽媽總是讓人不放心,催促我趕緊想辦法聯繫她,可我給她打電話,總是沒人接。我決定,如果第五天她還沒有任何消息,就報警。

在媽媽失聯的第四天,手機顯示她的微信給我發來影片邀請,我激動地點開,看見一個臉上纏滿紗布和繃帶的女人,眼睛周圍塗滿黃色液體,看起來像某種藥物。我整個人心都提到嗓子眼,不敢先說話,也不確定她能不能說話。

女人的嘴在紗布的縫隙中顫抖著:“生兒,你看我。”是我媽的聲音。

“我把鼻子墊高了一點,下巴和多餘的下顎骨也削了……”媽媽疲憊的眼睛笑眯起來,“我一直對這個下巴不滿意。”我一時間沒氣暈過去。

她像孩子一樣得意地揚起頭,馬上又吃痛地眯長眼睛。不過看得出她很開心,眼角的魚尾紋都在笑。

我很無奈:“好的,媽。你開心夠了,記得回家。”

作者楊樹生,大學生

編輯 | 崔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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