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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經典:|關上最後一扇門|杜魯門·卡波特

關 上 最 後 一 扇 門

杜魯門·卡波特

1

沃爾特,聽我說:如果每個人都討厭你,和你做對,別以為他們是故意這樣。是你自己導致了這樣的局面。

安娜說過這些話,雖然他內心較理智的一面告訴他,她並無惡意(如果安娜不算朋友,那麽誰是呢?)但他還是因此鄙視她,並且告訴周圍所有人,他有多麽鄙視她,她又是怎樣一個婊子。那女的!他說,別信那個安娜。她的坦率直言,不過是對她內心壓抑的敵意的遮掩。可怕的騙子。一個字都別信她,危險。天哪。自然,他的話都傳回到安娜那裡。因此當他為一個他們計劃一起去參加的新劇首演而打電話給她時,她對他說:“不好意思,沃爾特,我再也惹不起你了。我非常了解你,也有相當的同情心。你的惡毒太叫人惡心了。你也沒太多可指責的,但我永遠不想再看見你了,因為我沒那麽好,惹不起你。”可是為什麽?他做過什麽了?哦,當然,他說了她的閑話。但那似乎並不是他的本意。畢竟,就像他對吉米·伯格曼(如果世上有兩面派的話,這就是一個)說的,如果你不能客觀地評價他們,交朋友又有什麽用呢?

他說你說他們說我們說,說來說去,說去又來,就像頭頂上轉動著的槳葉吊扇,轉啊轉,徒勞地攪動難聞的空氣,像手錶一樣滴答作響,計算著寂靜中的分分秒秒。沃爾特挪到床上涼爽點的部分,對著幽暗逼仄的房間閉起了眼。晚上七點他到了新奧爾良,七點半他住進了這個旅店。一個無名小街的一隅。現在是八月。緋紅夜空中似有篝火在燃燒,那種南方超自然風格的景色,他曾在火車上不倦地觀看,為使一切臻於理想境界,他回溯記憶,卻徒增一種旅途已經到頭,心下黯然的感覺。

他怎麽會來到這個遙遠的南方城市,來到這個空氣悶滯的旅館?他說不出來。房間裡有個窗子,但他似乎打不開,也怕叫侍應生(那小孩的眼睛多奇怪!),他也不敢離開旅館,因為迷路了怎麽辦?如果迷路了,即便是稍稍,他也會完全不知所措。他餓了,早飯以後就沒吃過東西,他在薩拉托加買的一個袋子裡找到幾塊剩下的黃油花生餅乾,用一點四玫瑰威士忌衝下肚,最後一點了。吃下去便覺得惡心,他衝著洗手盆嘔吐了一陣,回來便垮在床上,一直哭到枕頭濕透。之後便躺在悶熱的房間裡,顫抖著,只是躺在那裡,眼睛盯著緩慢轉動的風扇。它的運動沒有開始,沒有結束,是一個圓。

眼睛,地球,樹的年輪,一切都是圓,沃爾特說,都有一個中心。安娜說發生的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多蠢。要說他真有什麽錯,那也是他所不能左右的環境造成的,比如,他沉迷教會的媽媽;或是爸爸,一個哈特福德的保險公司的高級職員;或是姐姐瑟西爾,她嫁了一個大她四十歲的男人。“我只是想離開這個家。”這是她的理由。說實話,沃爾特覺得它足夠充分。

但他不知道該從哪裡思考自己,不知道哪裡是中心。第一個電話?不,那已經是三天前了,確切地說,那是結束,不是開始。哦,他可以從艾文開始,他是他在紐約認識的第一個人。

艾文是一個甜美的小個猶太男孩,除了特別會下棋別無所長:他的頭髮絲般順滑,粉紅的嬰兒頰,看起來只有十六歲,其實有二十三了,和沃爾特一般大,他們在村裡的一個酒吧相遇。沃爾特獨自在紐約倍感孤單,看到甜美的小艾文如此友好,他認定也許對人友好會是個好主意——誰曉得呢。艾文認識許多人,每個人都很喜歡他,他把沃爾特介紹給他所有的朋友。

然後就出現了瑪格麗特。瑪格麗特差不多是艾文的女朋友。她相貌平平(凸眼,牙上總有唇膏,穿衣像十歲小孩),但卻十分活潑好動,在沃爾特看來很有吸引力。他不能理解她怎麽會和艾文攪在一起。“為什麽?”他們開始了在中央公園的長時間漫步後,有一次他問她。

“艾文很好。”她說,“他很單純地愛我。誰知道,我也許會嫁給他。”

“你太傻了。”他說,“艾文永遠做不了你的丈夫,他只是你的小弟弟。艾文是所有人的小弟弟。”

瑪格麗特很聰明,當然不會看不出這點。因此有天沃爾特問他能不能和她做愛時,她說,好吧。如果他不介意,她也不會。從那以後他們經常做愛。

艾文終於聽說了這件事,因此某個星期一發生了糟糕的一幕,奇怪的是還是在那間他們相遇的酒吧。那天晚上有一個晚會,是以瑪格麗特的老闆克爾特·昆哈特(昆哈特廣告公司)的名義舉辦的,她和沃爾特一起去的,後來兩人就到這裡喝睡前杯。除了艾文和幾個穿肥腿褲的女孩外,裡面很空。艾文坐在吧台上,臉頰粉紅,雙眼水亮,看上去就像一個小男孩在扮大人,因為兩條腿太短,夠不到凳子的擱腳板,懸在那裡就像玩具娃娃的腿。瑪格麗特一看到他,就轉身想出去,但沃爾特不讓。不管怎樣,艾文看到他們了:目不轉睛地望著,他放下手中威士忌,緩慢地爬下凳子,以一種悲哀的、做出來的強悍態度,傲慢地踱過來。

“艾文,親愛的。”瑪格麗特說,但又打住了,因為他給了她可怕的一瞥。

他的下巴抖動著。“你滾開,”他說,就像在驅逐一個童年時代的騷擾者。“我恨你。”然後,他揮起手,好像是手中攥了把小刀,幾乎是以慢動作的速度,擊中沃爾特。那算不上一拳,沃爾特動也不動,只是微笑著。艾文頹然倒在自動電唱盤上,尖叫:“打我啊,該死的懦夫!來吧,我會殺了你。我對上帝起誓我會。”就這樣他們離開了他。

他們走回家後,瑪格麗特開始疲憊而虛弱地哭泣。“他再不會那樣好了。”她說。

沃爾特說:“我不知道你什麽意思。”

“哦,不,你知道。”她對他說,聲音低如耳語,“是的,你知道。我們都知道,我們教會了他恨。我知道他從前一點都不了解。”

沃爾特到紐約四個月了。他原來五百元的本錢只剩下十五元了。瑪格麗特借錢給他付了一月份在布萊弗爾特的房租。她想知道,為什麽他不搬去便宜點的地方呢?哦,他告訴她,住在體面地段有好處。那麽工作呢?他什麽時候開始工作?或者他想工作嗎?當然,他說,當然,事實上,他考慮了很多。但他不打算隨便找個不起眼的小差使浪費時間。他想找個好的,有前途的,比如說,廣告業的工作。好吧,瑪格麗特說,也許她能幫他;無論如何,她會去和他的老闆,昆哈特先生說說。

2

所謂,是一家中型代理機構,但就廣告公司來說,這樣的規模很好,最好。克爾特·昆哈特,1925年創立它的人,是一個有著古怪名聲的古怪男子,瘦長而挑剔,單身,住在薩頓廣場一座優雅的黑色宅子裡,宅子裡裝飾著有意思的東西,其中包括三幅畢加索、一個超炫的音樂盒、南方海島面具,和一個結實的丹麥小孩,雜役。他偶爾會邀請某個員工,某個其時正得寵的人,去赴他的家宴。他總是在不停地挑選被保護者。一個很岌岌可危的位置,因為這不過是一時興起的聯盟,具有不確定性。被保護者經常發現自己正在檢索招聘廣告,而就在前一晚,他還在和恩主非常愉快地同桌共餐。在工作的第二個星期,時任瑪格麗特助手的沃爾特就收到了昆哈特先生的備忘錄,邀請他去共進午餐。當然,這令他說不出地興奮。

“殺風景?”瑪格麗特說,整了整他的領結,拔去衣領上的線頭,“沒那回事。只是,昆哈特先生是很好相處的,只要你不卷入太深,不然你很可能沒法工作了。講完了。”

沃爾特知道她用意何在。她一點都沒哄到他。他也想這麽告訴她,但他忍住了,現在還不是時機。很快,就會有那麽一天,他將不得不除去她。給瑪格麗特乾活,太掉價了。而且,從現在起,會出現一種壓著他的傾向。但沒人能這麽做。他想,看著昆哈特先生海藍色的眼睛,沒人能壓著沃爾特。

“你是個白癡,”瑪格麗特說他,“天哪,我見識過多少次昆哈特先生的小小友情,這什麽都算不上。他過去還一度對接線員表示好感呢。不過是想有個人充當小傻瓜罷了。記住我的話,沃爾特,沒有捷徑:重要是的是你怎麽做你的工作。”

他說:“你這樣抱怨有根據嗎?我做得已經達到了期望值。”

“那要看你所謂的期望值是什麽意思。”她說。

不久後的一個星期六,他約她在大中酒店見面。他們準備一起去哈特福德和他的家人共度下午,為此她還買了新裙新帽和新鞋。但他沒有出現。相反,他和昆哈特先生一起驅車去了長島,成了羅莎·庫柏的首次社交舞會的三百個賓客中最驚愕而虔敬的那個。羅莎·庫柏(娘家姓為庫柏曼)是庫柏乳品業的繼承人,一個暗色皮膚、豐滿、和悅的孩子,有點不自然的英國口音,是在朱厄特小姐那裡四年的結果。她寫了一封信給一個叫安娜·斯蒂姆森的朋友,這個朋友後來把信展示給了沃爾特:“遇到一個神仙人物。和他跳了六次舞,一個神仙舞者。他是一個廣告總監,長得像天神一樣迷人。我們約會了——一起吃飯和看戲!”

瑪格麗特沒有提過這件事情,沃爾特也沒有。就好像什麽事情都沒發生,只是現在,除非有公司業務要討論,他們從不說話,從不看對方。一天下午,知道她不會在家,他去了她的公寓,用一根很早以前她給他的另配鑰匙進去的。裡面有他留下的東西,衣服、一些書、他的笛子,他在這些東西裡面四處翻找,發現一張他自己的照片,染著紅色的唇印:這讓他一瞬間有恍在夢中的感覺。他還看到他送給她的唯一禮物,一瓶嬌蘭藍調時光香水,還沒打開用過。他在床上坐下,抽起一支煙,用手撫摩著涼涼的枕頭,記起她的頭放在上面的樣子,記起來他倆在過去那些星期天的早晨躺在一起大聲讀連環漫畫的情景:巴尼·古格爾、迪克·特蕾西、喬·帕魯克。

他看了看收音機,一個綠色小盒子。他們經常伴著音樂做愛,任何一種,爵士、交響、合唱,那是他們的暗號,不管她什麽時候想要他了,就說:“親愛的,我們來聽收音機如何?”不過,這已經結束了。他恨她。這是他需要記住的。他又找到那瓶香水,把它放進口袋:羅莎也許會喜歡一個驚喜。

第二天,在公司裡,他被攔在水冷卻器旁,羅莎站在那裡,定定地衝他微笑,說:“哦,我不知道你還是個賊。”這是他們之間敵意的第一次公開顯露。忽然沃爾特意識到他在辦公室沒有一個同盟。昆哈特?他從來都不能指望他。其他所有人都是敵人:傑克森、愛因斯坦、費舍爾、坡特、凱普哈特、瑞特、維拉、伯德。哦,當然,他們都夠聰明,不會實打實地告訴他,只要先生的熱情依然持續。

哎,討厭至少是明確的,他不能忍受的事情是曖昧關係,也可能是因為他自己的情感猶豫不決,模棱兩可。他從來不能確定他是否喜歡X。他需要X的愛,但卻不能愛他。他從來不能坦誠以對X,從未對他說過50%以上的實話。另外一方面,他卻無法容忍X同樣對他:有時沃爾特肯定自己被背叛了。他怕X,很害怕。上高中的時候有次他抄襲了一首詩,發表在校刊上。他不能忘記那最後一行:我們所有的舉動,都是恐懼之舉。老師發現他時,在他看來還有什麽比這更不公平的事情嗎?

他在羅莎·庫柏在長島的住處度過了初夏的大部分周末。房子裡,照例有很多開心的耶魯和普林斯頓的大學生,這很令人惱火,因為在哈特福德這類男生會讓他覺得滿心嫉妒,而且他們很少允許他涉及他們熟悉領域的話題。至於羅莎本人,則是個小可人。每個人都這麽說,甚至沃爾特。

但可人兒很少是認真的,羅莎對沃爾特也不認真。他並不怎麽介意。在這些周末他能夠接觸好些人:泰勒·奧弗英頓、喬伊斯·倫道夫(那個小明星)、麥克伊沃,有十幾個人,他們的名字在他的地址簿裡熠熠生輝。一天晚上他和安娜·斯蒂姆森看一部由倫道夫主演的影片。他們還沒落座,走道周圍的所有人就都知道了她是他的一個朋友,知道她酗酒,不體面,不像好萊塢讓她看上去的那麽漂亮。安娜告訴他,他簡直是個小女生。“你只有一個方面是男人,寶貝。”她說。

是通過羅莎,他遇見了安娜·斯蒂姆森。一家時尚雜誌的編輯,她差不多有六英尺高,穿黑色套裝,戴著一個單眼鏡,一根手杖,和一大堆墨西哥銀飾。她結過兩次婚,一次是和巴克·斯特朗,那個西部片偶像;她有一個孩子,十四歲的兒子,已經被安置到一個她稱之為“修正學院”的地方。

“他真是個要命的孩子,”她說,“他喜歡拿一把點22口徑槍衝著窗子外面亂開火,往下扔東西,還從伍爾沃斯超市裡偷東西。可怕的小子,就像你一樣。”

安娜對他不錯,在她不那麽沮喪和惡毒的時候,會好心地聽他抱怨自己的問題,聽他解釋自己為什麽會是現在這樣的。縱然安娜缺點多多,卻一點不笨。他喜歡把她當成傾訴對象:他不管告訴她什麽事情,她都不會從正統的角度來反對。他會說:“我跟昆哈特編過不少瑪格麗特的瞎話;我覺得這樣很差勁,但她也會這麽對我的;不過我不是想他開除她,只是希望也許能把她調去芝加哥分部。”

或者,“我在一個書店裡,一個男人站在那裡,我們開始交談:一個中年男子,感覺蠻好蠻聰明的樣子。我出來時他跟著,落後一點點。我過街他也過街。我快步走他也快步走。這樣持續了六七個街區,我終於明白過來這大概是怎麽回事時,心裡癢癢的,想繼續逗逗他。於是我在街角停下來,招了一輛出租,然後我轉身,向那家夥投去深深的一瞥。他馬上衝上來,笑容滿面。我跳進出租,猛地關上門,探身出窗,哈哈大笑:他臉上的表情非常難看,簡直就像基督。我忘不了。告訴我,安娜,我為什麽會做這種愚蠢的事情?這好像是在報復所有傷害過我的人。但其實也不是這麽回事。”他可以跟安娜講這些故事,然後回家,睡覺。夢境清朗。

現在愛的問題使他憂慮,主要是他認為它不成其為問題。不過,他意識到沒有被愛。這種感覺就像他的另一種心跳。沒有人愛他。安娜,也許,安娜愛他嗎?“哦,”安娜說,“事情什麽時候會像看上去一樣呢?此時蝌蚪,彼時青蛙。看上去是金子,但戴上手指後,卻留下一圈綠色。就拿我第二個丈夫說吧,他看上去是個不錯的男人,可結果卻成了我另一隻痛腳。”瞧瞧這個房間,哦,你不能在壁爐裡焚香,那些鏡子,它們產生出空間感,但卻是有欺騙性的。沃爾特,沒有什麽是和它看上去一樣的。聖誕樹是玻璃紙,雪不過是肥皂沫,我們心裡撲騰的是一種叫靈魂的東西,你死去時,你還活著,是的,我們活著的時候,也不是活著。你想知道我是否愛你?別傻了,沃爾特,我們連朋友都不是……

3

聽,風扇,轉動著低語之輪,他說你說他們說我們說一圈一圈或快或慢,時間在無盡的蹀躞中回溯自身,破舊的風扇打破了寂靜,八月三號三號三號。

八月三號,那個星期五,在溫切爾的專欄裡,有他自己的名字:“大佬廣告總監沃爾特·倫尼和乳品業女繼承人羅莎·庫柏叫密友們開始買米了。”沃爾特自己把消息給了溫切爾一個朋友的朋友。他把這個指給他吃早飯的那家“未蘭”店櫃台上的男孩看。“這是我,”他說,“我就是這個人。”那男孩臉上的表情真是有助消食。

那天早上他到公司比較遲,他走過辦公桌之間的通道時,前面打字員中間出現一陣令人滿足的小小騷動。但沒有人說什麽。愉快的一小時在無所事事和樂滋滋中過去,十一點左右,他到樓下的藥店去喝杯咖啡。三個辦公室裡的人,傑克森、瑞特和伯德在那裡,沃爾特走進去時,傑克森捅了捅伯德,伯德又捅了捅瑞特,他們全都轉過身去了。“他們怎麽說來著?大佬?”傑克森說,他膚碳粉紅,早禿。另外兩人大笑起來。沃爾特裝做好像沒聽到,快步走進一個電話亭。“渾蛋!”他罵道,裝做撥一個號碼。終於,等了一會,他們走開了,他真的打了個電話。“羅莎,嗨,我把你吵醒了嗎?”

“沒有。”

“哦,你看了溫切爾專欄了?”

“是的。” 沃爾特笑了。“你覺得他是從那裡得到的消息?”

沉默。

“怎麽回事?你聽上去有點好笑。”

“我嗎?”

“你瘋了還是怎麽的了?”

“只是有點失望。”

“對什麽?”

沉默。然後:“你這麽做真是下作。沃爾特,相當下作。”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再見,沃爾特。”

出去的路上,他付了收銀員那杯他忘了要喝的咖啡的錢。大樓裡有一個理發店。他說他想要修臉。不,剪個頭髮吧。不,還是修指甲,忽然,他瞥見鏡中的自己,臉看起來幾乎和理發師的圍裙一樣白。他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麽。羅莎是對的,他很下作。他總是樂於承認自己的過錯,因為,承認了它們,似乎就能讓它們變得不複存在。他走回樓上,在桌邊坐下,感覺心裡好像在流血,非常希望自己能相信上帝。一隻鴿子在他外面的窗台上踱步,他望著那些陽光下閃爍的羽毛,那搖擺又鎮定的動作,過了一會,他下意識地拿起一個玻璃鎮紙扔了過去。鴿子平靜地向上攀去,鎮紙像一個巨大的雨滴斜斜飛出。也許,他以為,會聽見一聲遙遠的驚叫,也許會打中什麽人,把人打死?但什麽都沒發生。只有打字員擊鍵的聲音,還有一下敲門聲!“嗨,倫尼,想見你。”

“我很抱歉,”昆哈特先生說,一支金筆胡亂塗寫著,“沃爾特,我願意為你寫一封信,隨時。”

現在在電梯裡,那些敵人,都和他一起沉在底部,沃爾特被他們擠在中間。瑪格麗特在那邊,扎著一條藍色發帶。她看著他,她的臉和別人不一樣,不是那麽漠無表情,沒有生氣。那上面仍有同情。但她看著他的時候,似乎看穿了他。我這是在做夢,他不允許自己相信別的。但他的胳膊下夾著夢的對立面,一個馬尼拉信封,裡面裝滿了從辦公桌上撤下來的個人物品。電梯間裡的人都出到了大堂裡,他知道他必須和瑪格麗特說話,請她原諒自己,請求她的保護,但她飛快地向一個出口走去,消失在敵人中間。我愛你,他說,追了上去,我愛你,他說,什麽都沒說。

“瑪格麗特!瑪格麗特!”

她轉過身。藍色發帶很襯她的眼,她的眼,望著他,神色柔和,相當友好,或者說流露著憐憫。

“請等下,”他說,“我想我們可以一起喝杯飲料,去賓尼,如何?我們過去喜歡賓尼,記得嗎?”

她搖了搖頭。“我有個約會,已經遲到了。” “哦。” “是的,我遲到了。”她說,開始跑起來。他站在那裡看著她奔向遠處,發帶飄動,在夏日傍晚的天色下閃著光。然後她不見了。

他的公寓,格萊默西公園附近一個無電梯單室套,需要來次通風和打掃。可沃爾特倒了杯飲料,說了聲見鬼去吧,便往沙發上一躺。有什麽用呢?不管你做了什麽,你多麽努力,到頭來都變成零。每一天每一處每個人都在被欺騙,有誰可怪?奇怪的是,躺在這暮色下光線昏暗的房間裡慢慢啜飲威士忌,他感到相對平靜了,天知道他躺了多久。這有點像那次他沒通過代數考試,感到那麽輕鬆,那麽自在。失敗是明確的,一種確定性,而確定性總是讓人平靜。現在他要離開紐約,來一次旅行度假。他有幾百美元,可以支撐到秋天。

他尋思著該去哪裡,立時看見許多畫面,腦海中就像開始放電影似的:絲綢帽子、櫻桃色的和檸檬黃的,小個子一臉聰明相的男人穿著波爾卡圓點上衣。閉上眼,他忽然間又回到了五歲,那些有著歡呼聲、熱狗、爸爸的雙筒望遠鏡的記憶是多麽甜美,薩拉托加!光線暗沉,陰影覆上他的臉,他扭亮一盞燈,倒了另一杯飲料,在電唱盤上放了一張倫巴舞曲唱片,開始跳舞。鞋底在地毯上絮絮作響。他經常覺得自己只要稍稍訓練一下,就能夠成為專業人士。

音樂一結束,電話便響了。他站在那裡,有點怕去接。台燈,家具,房間裡的一切都一片死寂。就在他以為鈴聲終於停了時,卻又響了起來。更響,更執著。他跨過一個腳凳,拾起聽筒,不小心掉了,又撿起來,說:“誰?”

長途電話,從賓西法尼亞打來,名字他沒聽清楚。電話一陣嗶吧聲,一個乾澀的,難辨性別的、不像他以前聽過的任何人的聲音傳了過來:嗨,沃爾特。

“你是?”

另一頭沒有回答,只聽見深勻的呼吸聲。電話連接的狀況很好,那聲音就好像有人站在他身邊,嘴唇貼在他耳朵上的效果一樣。“我不喜歡開玩笑。你是誰啊?” “哦,你知道我的,沃爾特。你認識我很久了。”一聲哢噠,結束了。

4

火車到達薩拉托加是晚上,天在下雨。旅程的大部分時間他都在睡覺,在潮濕悶熱的車廂流汗。他夢見了一座隻住著土耳其人的古城堡,又做了一個夢,夢見他父親、克爾特·昆哈特,一個無臉人、瑪格麗特和羅莎、安娜·斯蒂姆森和一個眼如鑽石的奇怪的胖婦人。他站在一條寂寥的長街上,除去一排緩緩行進的葬禮般的黑色汽車之外,別無生命的跡象。但他知道,看不見的眼睛正從每扇窗戶裡打量著他裸露的身體。他狂亂地向第一輛轎車揮手。它停了下來,一個男人,他父親,撐開車門,一副邀請的姿態。爸爸,他大喊著向前跑去,門卻砰然關上,夾碎了他的手指,而他的父親,捧腹大笑著探身出窗,拋過來一隻巨大的玫瑰花環。第二輛車裡是瑪格麗特,第三輛車裡是那個鑽石眼婦人(會不會是凱西小姐?他過去的代數老師?)。第四輛車裡是昆哈特和他的新寵,那個無臉人。每扇門都打開了,又都關上了,所有人都在笑,都扔過來玫瑰。車隊在寂靜街道上平緩開過。沃爾特尖叫一聲跌倒在如山的玫瑰中,荊棘刺出傷口,突來一場雨,一場豪雨,打碎了花瓣,衝去了花瓣上淡淡的血跡。

從對面坐著的女人瞪視的目光裡,他馬上意識到自己一定在睡夢中大叫出聲了。他怯怯地朝她一笑。她有些不自在(他覺得)地轉過頭去。她是個跛足,左腳上套著一隻巨鞋。後來,在薩拉托加站,他幫她拿行李,他們共一輛出租。兩人都不說話,各自坐在角落裡看著外面的雨,模糊的街燈。幾小時前在紐約,他從銀行提出了所有的存款,鎖上公寓的門,沒留紙條。而且,在眼下這個城市裡,沒有一個人認識他。這種感覺不錯。

旅館客滿:前台服務生告訴他,不提那些賽馬的人流,此地還在開一個醫學大會。不,抱歉,他不知道哪裡還有一間房,也許明天吧。

於是沃爾特找了一家酒吧。既然要整夜坐著,不如喝個酩酊。酒吧非常大,非常地熱和吵鬧,充斥著夏日奇觀,好不晃眼:身穿銀狐的松垂婦人,矮小的馴馬師,蒼白的大嗓門男子,穿著廉價的奇怪格子衣。幾杯酒過後,鬧聲便顯得遙遠了。然後,他環顧四周,看到了那個跛足。她一個人坐在一張桌邊,拘謹地喝薄荷酒。他們交換了一個微笑。沃爾特站起來坐到她一起。“我們不怎麽像陌生人。”他坐下來時,她說,“來這裡參加賽馬?我猜。”

“不,”他說,“只是來休假,你呢?”

她努了努嘴。“也許你已經注意到了我有一條腿是畸形的。哦,現在是肯定了。別覺得吃驚:你注意到了,每個人都注意到了。哦,瞧,”她邊說邊扭動杯子裡的吸管。“瞧,我的醫生明天要在這個會議上發言,會談到我和我的病足,因為我的情況非常特殊。哎,我好害怕。我是說,我將要展示我的腿。”

沃爾特說聲很抱歉,她又說,哦,沒什麽好難過的,畢竟,她還因此獲得了一次假期,不是嗎。“我有六年沒離開過那個城市了。六年前我在熊山旅館住了一星期。”她的臉頰是紅色的,很有些斑駁,眼睛離得很近,是薰衣草色的,緊緊瞪著,似乎從來都不會眨一下。在第四指上戴了一個金箍環。演戲給人看的,肯定是,這也許蒙不了任何人。

“我是個家政工。”對於一個問題,她回答道。這沒什麽不好。是正當的職業,我喜歡。雇我的那家人的孩子非常可愛,羅尼。我對他比她媽媽對他還好,他愛我更多。他是這麽跟我說的。那個人,她整日都醉酒。

聽這些令人沮喪,但沃爾特害怕忽然又變成一個人,就留下來喝酒聊天,像過去和安娜·斯蒂姆森一樣。噓!有一下她說,因為他的嗓門太大,許多人都盯著他們。沃爾特說讓他們見鬼去吧,他不在乎。那時他的腦子好像是用玻璃做的,他喝下的威士忌都變成了錘子,他能感覺到腦子裡掉下的碎片,扭曲的受力點,被改變的形狀。比方說,那個跛子,看上去似乎不是一個人,而是幾個:艾文、他媽媽、一個叫波那帕特的男人、瑪格麗特,所有這些人和別的人。他越來越清楚地理解一點:經歷是一個圓,沒有任何一個片刻能被分割,被忘卻。

5

酒吧關門了。他們平分買單。在等找零的時候,誰也沒說話。她用那雙從不眨動的薰衣草眼睛望著他的時候,似乎控制得很好,但內心卻不平靜,他能看出來,一些微妙的躁動。

侍者回來後,他們分了找零。她說:“如果你想,可以到我房間裡來。”她的臉忽然泛過一陣紅暈。“我是說,你說你沒有地方睡覺……”沃爾特伸出手握住她的,她給了他令人心動的羞怯一笑。

她從浴室走出來時,散發著廉價香水的味道,隻穿著一件稀薄的肉色和服,一雙巨大的黑鞋。這時他意識到自己無法面對這些,他從來沒為自己覺得這麽難過,即便安娜·斯蒂姆森也不能原諒他這件事。“別看,”她說,聲音裡有點顫抖,“我怕任何人看我的腳。”

他轉向窗子,密實的榆樹葉在雨中婆娑,閃電太遙遠,聽不到聲音,只看到閃動的白色。“好了。”她說。沃爾特沒有動。

“好了。”她焦急地重複。“我該把燈關了嗎?我是說,也許你喜歡在黑暗中進行……”

他走到床沿,彎下腰,親了親她的臉頰。“我覺得你非常好,但……”

電話鈴插了進來。她默默地看著他。“天哪,”她說,用手遮住聽筒,“是長途!我打賭是羅尼的事情!我打賭他病了,或者——喂——什麽?——倫尼?哦,不,你弄錯了……”

“等等,”沃爾特說,接過聽筒,“是我,我是沃爾特·倫尼。”

“嗨,沃爾特。”

那聲音,乾枯、中性、遙遠,直搗他的心窩。房間好像開始起伏,變形。他上唇上沁出一片汗珠。“你是誰?”他說得如此之慢,單詞都不連貫。

“哦,你認識我的,沃爾特。你認識我很久了。”然後是沉默。不管那是誰,他已經把電話掛了。

“啊呀,”那女人說,“你認為他們怎麽知道你在我房間裡的?我是說,這是不是壞消息?你看上去有點……”

沃爾特倒在她身邊,把她抓近來,汗濕的臉緊靠著她的。“抱住我,”他說,發現自己還能哭。“抱住我。請。”

“可憐的孩子。”她說,拍著他的背。“我可憐的孩子,我們在這個世界上都太孤單,不是嗎?”他一會兒就在她懷中睡著了。

但從那以後他還沒睡過,現在也不能,即便聽著風扇懶洋洋的轉動聲也不能。在那轉動裡他能聽到火車輪子的聲音:薩拉托加到紐約,紐約到新奧爾良。他選擇新奧爾良沒有特別的理由,只是因為它是一個陌生人的城市,很遠。四片旋轉的槳葉,輪子和話音,一圈又一圈。總之,像他現在能看清的,這個惡意之網沒有盡頭,什麽都沒有盡頭。

牆上管道裡的衝水聲,頭頂上的腳步聲,大廳裡鑰匙的叮鈴聲,一個新聞評論員在什麽地方喋喋不休,隔壁房間的一個小姑娘說:“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可房間裡還是一片寂靜感。他的腳在橫梁燈光下發光,就像被切割過的石頭:十個閃亮腳趾甲是十面小鏡子,反射著綠光。他坐起來,用毛巾擦去汗水。現在,炎熱使他最為恐懼,因為它讓他切實地感覺到自己的無助。他把毛巾拋過房間,搭在了一個燈罩上,前後晃動著。就在這時,電話鈴響了。又響了。鈴聲如此之大,他肯定整個旅館都能聽見。會有一支大軍來敲他的門。於是他把臉埋進枕頭,用手捂住耳朵,想:什麽都不要想,想想風。

本文作者簡介

杜魯門·賈西亞·卡波特(英語:Truman Garcia Capote,1924年9月30日-1984年8月25日),本名杜魯門·史崔克福斯·珀森斯,美國作家,代表作有中篇小說《蒂凡尼的早餐》 (1958) 與長篇紀實文學《冷血》 (1965)。

1924年9月30日,卡波特生於新奧爾良。幼時父母離婚,送到南方的親戚家寄養。從17歲起在《紐約人》、《大西洋月刊》等刊物上發表文章。早期作品體現了美國南方文學的傳統,第一部長篇小說《別的聲音,別的房間》(1948年),描寫一個13歲的孩子到南方尋找親生父親的故事,引起注意。代表作《冷血》(1966年)是根據作者6年的實地調查堪薩斯城的凶殺案所記錄的材料寫成的。1975-1976年根據日記和親友來信撰寫真人真事的《應答的祈禱者》,由於親友反對未能發表。1979年,在《老爺》雜誌發表非虛構短篇小說《炫耀》,筆法生動活潑。1980年出版短篇小說集《給變色龍聽的音樂》。 1984年8月25日晚卡波特因用藥過度猝死,享年59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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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鍋圈岩》

作者:宮敏捷

出版社: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8年10月

銷售:全國各大書店,京東、當當、亞馬遜有售

內容簡介:本書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中國當代原創文學系列之一”,。小說集收錄《鍋圈岩》《從四區到四梨樹》《太木路》《對視》《告密者》《青魚》《小舅母和蘇小米》《冷月》《六月之光》共九篇中短篇小說。先鋒的創作技法,講訴著原汁原味的中國故事,每一個都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鍋圈岩》作者簡介

宮敏捷,青年小說家,評論家。原籍貴州威寧,現居深圳。小說發《上海文學》《黃河文學》《湖南文學》《廣州文藝》《特區文學》《南方文學》《文學與人生》等刊物雜誌。部分作品連載於報紙。出版小說集《鍋圈岩》、評論集《寫作,找到表達自己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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