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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宏安:文學翻譯的最高境界

郭宏安。1966年畢業於北京大學西語系,1981年又畢業於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外文系,碩士。中國社會科學院榮譽學部委員,外國文學研究所研究員,翻譯家。1978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專著《論〈惡之花〉》、《西方二十世紀文論研究》(合作),散文集《雪落在萊蒙湖上》,論文集《重建閱讀空間》、《同剖詩心》,譯著《波德萊爾美學論文集》、《加繆中短篇小說集》、《紅與黑》、《紅森林》(合譯)、《大西洋島》、《波德萊爾詩一百首》、《批評意識》、《墓中回憶錄》,編輯《法國散文選》、《李健吾批評文集》等。

《列子》中講過一個九方皋相馬的故事,兩千多年來,魅力不減。故事說的是,秦穆公要找一匹千里馬,請伯樂推薦一個相馬人。伯樂說,他的子侄輩皆是才能一般的人,找平常的良馬還可以,只需看看體形、外表、筋肉、骨架就行,而千里馬則不同,這種馬形狀似有若無,體態若隱若現,跑起來塵土和足跡皆無,一般人識別不出。他有個一起擔柴的朋友,名九方皋者,足當此任。三個月後,傳來消息,說馬已找到,是一匹黃色的母馬。秦穆公命人去取,一看,原來是一匹黑色的公馬。秦穆公不悅,說此人連馬的公母、顏色都分不清,焉能找到千里馬?伯樂一聽,大喜,說,神乎其技也,我望塵莫及。九方皋相馬,“得其精而忘其粗,見其內而忘其外,見其所見,不見其所不見;視其所視,而遺其所不視”。事實證明,這匹馬果然是匹千里馬,所謂“天下之馬”。

這個故事讓我想到文學翻譯和翻譯批評,當我們對文學譯本進行欣賞和評判時,難道不應該力爭做一個九方皋那樣的人嗎?“得其精而忘其粗,見其內而忘其外”,所求者,此之謂也。

九方皋相馬的要訣在於專注於馬的精氣神,而不斤斤計較於體形、外表之類。從事文學翻譯以及翻譯批評的人,能夠從九方皋身上獲得的啟發是:判斷譯本的優劣,就要看它是否表現了原作的精氣神,而不只是看譯本的語句詞匯是否與原作一一對應,是否嚴格正確、準確或精確。所謂原作的精氣神乃是其“原有的風味”(錢鍾書語),即風格。風格者何?豈非“絕塵弭跡”者乎!譯作傳達原作的風格做到銖兩悉稱,是不可能的,但是盡力傳達,努力做到惟妙惟肖,則是可能的,這就要求譯者準確地感覺、體會到原作的風格,並且能夠用漢語加以正確表達,這是一個由感性到理性的過程,也是全面落實“信、達、雅”的結果。風格是貫穿原作的一股氣勢,或剛或柔,或動或靜,或顯或隱,精氣神是也,例如夏多布裡昂的華美,斯丹達爾的簡枯,波德萊爾的陰冷,加繆的冷靜……這股氣勢同樣應該在譯文中顯現。至於細節上的瑕疵,例如某個語句譯得不夠準確,某個詞語譯得不夠貼切,在這種風格氣勢的統領下,是不難糾正的。

許多名著往往有幾處瑕疵,不害其為名著,這是因為有風格的存在。漢王充說:“良工必有不巧。”魏曹植說:“世人著述,不能無病。”唐韋莊說:“左太衝十年三賦,未必無瑕;劉穆之一日百函,焉能盡麗。班、張、屈、宋,亦有蕪辭,沈、謝、應、劉,猶多累句。”這是中國古人衡文時的基本態度,也符合九方皋的相馬經驗,即采取了瑕不掩瑜的立場。還是清沈宗騫說得明白:“每見古人所作,細按其尺寸交搭處不無小誤,而一毫無損於大體,可知意思筆墨已得,余便易易矣。亦有院體稿本,竟能無纖毫小病,而鑒賞家反不甚重,更知論畫者首須大體。”其“鑒賞家”雲雲,不正是衡詩評文的九方皋一類的人嗎?

沈宗騫所說的鑒賞家正是我所說的文學翻譯批評家,前者面對的是想象力對現實世界的加工和改造,而後者面對的是想象力和想象力的產品。如果讓一位文學翻譯批評家評論傅雷譯的《高老頭》,他是著眼於風格,還是細節?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外國文學名著叢書版的《高老頭》中,傅雷把“雞”譯成了“鴨”,只能說不留神犯了一個小錯,無關宏旨。像這類小錯可以糾正和避免,但並不影響《高老頭》被看作是準確傳達了原作風格的一部優秀譯作,正如批評家李健吾所說:“巴爾扎克的龐大段落,在他是氣魄,是氣勢,是酣暢……在巴爾扎克,一切顯示出他的才情汪洋,千言萬語,宛如怒濤奔騰,一放而出。”傅雷譯的《高老頭》的風格,庶幾近之。一位文學翻譯批評家應該把注意力放在譯品的風格上,要獨具隻眼,看出作品整體的美。錢鍾書《談藝錄》引陸放翁句“大巧謝雕琢”“雕琢自是文章病”,方虛谷句“麗之極,工之極,非所以言詩”,等等,皆是申明此意。

細節並非不可用,只是不可濫用。濫用細節,會危及整體的美,因為整體的美並不必然建立在細節的精確之上,有時候過於追逐細節的完美,以至於失去創造的活力,那就得不償失了。法國19世紀的大批評家波德萊爾對整體與細節的關係有過十分精彩的論述,例如他毫不猶豫地讚同德拉克洛瓦“為整體而犧牲細節”,因為後者“唯恐因作業更清晰更好看而產生的疲勞減弱他的思想活力”。當然,細節的錯誤仍然是錯誤,當它危及整體的美的時候,就必須毫不留情地指出來。

本文轉自:英語教學與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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