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壞家夥們的全盛時代

開學第一天,張大胖和遊高個站在講台上向我們宣告,七六班這塊流放之地,已被他們接管。張大胖是學校政教處副主任,遊高個是我們的生物老師,人稱“冷面殺手”。

大家低頭嗑瓜子,聊著春節發生的趣事,除了女生,沒人在乎講台上的事。我趴在課桌上,聽前桌聊班主任。

坊間傳聞,五天前,班主任在家中跟父母談心,抱怨她的學生是一群混世魔王,不僅打老師,還非禮女同學。結果愈說愈激動,最後竟被氣出病來。

班主任臥病在床,嚷著要辭職。學校其他老師對我們班也是望而生畏。我們正為這學期無人看管而暗自竊喜,沒想到卻迎來張大胖和遊高個的聯手治理。

我們學校半封閉式管理,小中高一體化教學,教學品質在全縣數一數二。奈何出了一個七六班,班上所有人都沒有達到小升初的錄取線,多交一筆讚助費才進來。

為了給我們父母證明這筆讚助費花得值當,張大胖和遊高個一上任就大刀闊斧地修改班規。首先,剃光頭成了禁止行為。聽到這話時,七個光頭坐在講台下嬉皮笑臉,在穿著同樣校服的同學中格外顯眼。

張大胖早有準備。他說,你們七個人每人交五塊錢給我,我去鎮上幫你們買頂帽子回來,以後除了上課洗澡睡覺,只要出現在學校,都得戴著帽子。

如果張大胖不是政教處副主任,大家肯定會還以噓聲。

光頭阿波說,沒錢。張大胖說,沒錢,我就打電話給你老子,讓他送錢過來。阿波說,我又沒說我不給你,我等會兒問別人借就是了。

一會兒的功夫,黑板上出現一份班幹部名單,遊高個寫的。見此名單,全班嘩然。班裡五十五人,十四個女生,如今她們人人都是班幹部,還有人身兼數職。

張大胖說:“我和遊老師信不過你們男生,以後班裡的事都歸女生管。男生宿捨的舍長還是男生來當,具體名單你們自己商量。”

我們沒怎麽商量,三個男生宿舍舍長的職位,分別落在三個軟柿子身上。反正他們也習慣了打掃衛生。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我們班也不例外。在那個熱衷於香港古惑仔電影的年代,我們的一舉一動都自帶江湖味:班上一群哥們為彰顯獨特,紛紛削發成立光頭幫。如果上學期我沒有因為好面子和光頭幫的人鬧掰,這學期我的頭髮也會獻給幫派義氣。

除此之外,班裡還有外宿幫和籃球幫,剩下的就是十幾個不怎麽惹事生非的乖學生。而我既不是乖學生,也遊離在三大幫派之外。

這學期班裡按身高排座位,青蛙成了我的同桌。他本名叫卓國雄,客家人,在講地道閩南語的人眼裡,他講話就像青蛙叫一樣,我們也就這麽叫他了。之前青蛙一直給光頭幫的人跑腿,在我沒脫離幫派之前,他老跟在我屁股後頭,乾些買零食、打飯之類的瑣碎事。不知什麽原因,上學期末,他接連幹了幾場架,名聲大噪,光頭幫的人都跟他搭肩走路。

一天上課時,我閑著無聊,在課本的空白處畫了一條龍。青蛙歪著頭在一旁看著,在我就要完成的時候,他拿起原子筆,在龍頭上加了一個圓圈。我怒瞪他,他嬉笑著望我。他笑得越燦爛,我內心越火大。當初搖尾巴天天巴結我,現在有了靠山居然在我面前耀武揚威!

在沒有任何語言衝突熱身的情況下,我們倆直接幹了起來,彼此拳腳相向。

正在上課的英語老師匆忙從講台上跑過來,久久說不出一句話。青蛙舉起椅子要砸我,我也舉起椅子與他對峙。英語老師結結巴巴地喊著,放下,放下椅子。

我們沒有理她。

全班男生都在加油起哄,而我們唯一的關聯——光頭幫卻在一旁默不作聲。

英語老師氣急敗壞,叫一位女生出去找人。很快,團委書記氣喘籲籲地跑進教室。他一看我們的架勢,大喝一聲:放下椅子!

我們聽話地放下了。畢竟舉了這麽久,很累。

這之前,我們都是在私下乾架。這次我也是氣急了,頭一回在老師面前鬧出這麽大動靜。要是真拿椅子砸下去,我們倆都會被開除。

幸好是團委書記和英語老師兩個老好人,如果換成張大胖或遊高個,他們怎麽也得喊我們家長過來。我們什麽都不怕,就怕通知家長。團委書記跟英語老師商量了一會兒,決定讓我和青蛙去掃樓梯,同時他還囑咐班裡的同學不要告訴班主任。

最終我和青蛙相安無事。掃樓梯的時候,他衝著我傻笑,我也還以微笑。好像不久前在教室打架的人不是我們一樣。

雖然這件事瞞過去了,其他的處罰還是沒能逃過。

星期四晚自習,張大胖大步流星地邁入教室,遊高個跟在後邊。張大胖手裡拿著一本練習冊,念了一大堆名字,每個名字後面都有一條或多條罪名:上課說話、上課吃零食、上課睡覺、遲到、早退、不交作業……

三十七個男生被帶到教師辦公室門口,左右排成兩排。張大胖先讓五個人進去,關上門。我們用耳朵貼牆企圖聽聽裡面的動靜,遊高個阻止了我們。

我們還是聽見了,一聲痛苦的嚎叫從門縫裡傳出來。沒多久,門被打開,五個人哭喪著臉,其中兩人的臉上還有淚痕。只有青蛙笑嘻嘻的,被懲罰得越狠,青蛙越覺得自己厲害。

我是最後一批進去的,七個人一起。辦公室沒開燈,窗戶開著,對面教學樓的燈光照射過來,張大胖就站在我們面前。

張大胖一把抓住陳小順的衣領,將他提起來放在辦公桌上面,像置放一件貨物。他掐著陳小順的脖子:“你知道你幹了什麽嗎?”

陳小順說不出話。

他松了手,陳小順才戰戰兢兢地說,我上課說話。“啪啪啪。”幾聲響亮的巴掌。“你還敢上課說話不?”陳小順哭著說不敢了。

張大胖對這個結果很滿意,然後走到阿波跟前:“聽說你們牛店人很拽嘛,拽一個給我看啊。”

阿波沒說話。

“你拽啊,我比你更拽。”辦公室裡光線很差,我隱約看到張大胖指著阿波的鼻子。他說,你打又打不過我,你敢拿刀來砍我,我就拿槍崩了你。

我差點笑出聲,阿樂站在我身旁,用手拍拍我的大腿,示意他也想笑。張大胖給阿波的最後一句話是,你以後別給惹事,不然我弄死你。我和阿樂身材高大,比張大胖還要高出小半個頭。張大胖倒沒對我們怎樣,畢竟他也拎不起我們,只是狠狠地警告了一番。

經此大難,我們才知道平時的所作所為都會被女生登記下來。

我們有預感,張大胖管理我們的手段,恐怕還有更多。

圖 | 十多年過去,學校的升旗台已經換了地方

回到宿舍,男生們聚到一起,討論晚上發生的慘案。扇嘴巴、踹大腿、用掃把抽、用書拍頭,很多人被打哭了。張大胖用暴力對付的,都是身材弱小的人。

我們義憤填膺,商量著報復他的方法。阿波說讓牛店村的人來學校堵他,青蛙說去砸他宿捨的窗戶。我們很久沒有這般和睦,男生們都站在同一個陣營。

被修理後,我們確實安分了很多,但還是有不少人違反紀律。我們慢慢習慣每個星期四晚上,一群人排著隊浩浩蕩蕩地去辦公室接受語言或肢體暴力。

阿樂好像得了免死金牌,我們再被通知去辦公室時,竟然沒聽到他的名字。我們很好奇,他一樣在課堂說話、吃東西,負責登記名單的班長偏偏就沒看見,而且持續了好幾個星期。在我們不停追問下,阿樂才坦白:他給三位班長都寫了情書,除了名字不同,三封情書的內容一模一樣。

阿樂“獻媚”的做法不僅沒有引起我們反感,反而讓我們像對待革命先驅一般,對他肅然起敬。小學五六年級我們就寫過情書,私下為女生打架,誰打贏了,誰就有追求女生的權利。但由於班上這些女生打小報告的行徑讓我們極度厭惡,我們一度和她們處於僵持狀態。

我們沒想到情書還有這麽一個用處,紛紛央求阿樂給我們范文,讓我們也抄一遍。阿樂說這樣不行,所有人都寫,會被拆穿的。我們沒在意,抱著僥幸心理都去寫情書。萬一女生們很感動,以後星期四晚自習我們就再也不用受罪了。

“你是我這輩子見過最美的女人,此生,非你不可。”我們絞盡腦汁,浪漫或粗俗,寫了一封又一封情書,塞入班裡每一個女生的抽屜。長得漂亮一點的有二三十封,而之前被我們評為全校四大醜女之一的那位女生,也收到了四封情信。

我寫了六封,分別給了三位班長和兩位紀律委員,還有一位全班長得最好看的女生。可惜一直沒有回應,我備感失落,鬱鬱寡歡好幾天。

倒是平時最為尖酸刻薄的一位女生反應格外激烈。一天放學,老師前腳剛走,她就拎著一個黑色塑膠袋走上講台,從裡面撈出一把紙,滿臉鄙夷地喊道:“你們男生不要臉、無恥、流氓!都把我們女生當成什麽人了,還做你老婆,我做你媽!”

男生不約而同地笑起來,報以震耳欲聾的噓聲。看來阿樂說的是對的,所有人都寫,確實會被拆穿。

這事之後,我們還是跟往常一般,稍微有出格的行為都會被她們登記下來。阿樂最慘,每個星期四晚上,他的罪名最多。

在教室裡有女生隨時監控,回到宿舍就沒人管了。我們在宿舍打牌抽煙,從未被老師發現,除了青蛙。

那天我們正在午休,張大胖突然來襲,悄無聲息地潛入宿舍。他走到陽台,聞到了兩股味道,屎味和煙味。他用力拍打著廁所的鋁門,把我們都吵醒了。

青蛙打開廁所門後就被堵在門口的張大胖扇了一巴掌,他知道抽煙的事掩蓋不了,但還是凶狠地瞪著張大胖。我們都沒想到他竟然這麽硬骨頭。張大胖只好掏出手機,打電話給青蛙的家人。

青蛙的父親來了。當時我們正在上課,他叉著腰站在門口,久經日曬的雙臂從發黃的白背心裡伸出來,泛著油光。教室裡每個人都落入他憤怒的視線裡。他看見青蛙,二話不說衝過去,一把拽倒他,抬腳就往他身上踹。

我們都被他的野蠻嚇到。語文老師走過去拉住青蛙父親說,他還是小孩,你這樣會打死他的。青蛙父親嚷嚷著,我就要打死他,省得給我丟人。

青蛙被帶回家教育一個月,並受到警告:下次再犯事,他就會被直接開除。

 

一個月後,青蛙回校。他說自己不讀書了,他爸讓他去一家摩托車維修店當學徒,包吃,沒有報酬。他這次回學校,最多呆一個星期。告別校園前,他想做點什麽來紀念他的學生時代。

報復張大胖的契機來了。

前幾天我們過得很謹慎,生怕犯錯攪亂青蛙的告別儀式。星期四晚自習,沒有一個人被叫教師辦公室。張大胖站在講台上,滿臉欣慰地笑著,他以為他贏了。

我們憋著勁,從教室憋到宿舍,從晚自習憋到凌晨。半夜,我們悄無聲息地爬過宿舍區的鐵門,借著昏黃的路燈,走到食堂旁邊的停車棚。張大胖的摩托車是鈴木牌,我們留意了一個學期,腦海裡常幻想著輪胎被鐵釘扎破的畫面。現在,它就在我們眼前,在手電筒的照射之下。

青蛙拿著一根五公分長的鐵釘,毫不猶豫地扎入它的前後胎。漏氣的聲響在寂靜的夜裡顯得如此微不足道,我們仍不解恨。

“要不,我們去偷國旗吧。”不知道是誰提了一句。

這個提議很早之前就有人說過,那時我們都認為只是一句玩笑。

青蛙第一個走出停車棚,我們遲疑了一會兒,最後還是跟了上去。

我們越過教學樓,走了不到一百米,升旗台出現在眼前。

皎潔的月光下,紅旗在上空輕輕飄動。我們六個人從小都沒當過升旗手,但我們都知道國旗是怎麽升上去降下來的。我們在無數個早晨,伴隨著義勇軍進行曲,見過無數次。

青蛙雙手拉著繩子,乾脆利落地解開繩結,不到一分鐘,五星紅旗就被降了下來。其他五個人爭先恐後地擠上去摸國旗,仿佛摸一下,就能沾上莫大的光榮。

這一宿我們都沒怎麽睡,天一亮,就倉促地幫青蛙收拾好行李,把國旗折好塞進他的包裡,還給他湊了三十塊車費。我們幫青蛙拎著行李,一路送他到學校旁邊的325國道,直到有一輛巴士經過,將他載走。

在清早耀眼的陽光下,我們昂首挺胸地往學校大門走去。

作者陳觀良,現為待業青年

編輯 | 唐肖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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