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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作家書寫的女性故事:世界一半人口過著怎樣的生活

一位男性朋友向我推薦了法國女作家維吉妮·德龐特(Virginie Despentes)的《漂亮東西》(Les Jolies Choses),這部小說中有一對雙胞胎姐妹交換身份的情節:從來不穿裙子、不化妝、不穿高跟鞋的寶琳納打開孿生姊妹克勞蒂的鞋櫃,“裡面沒有一雙鞋子是平的”。當她第一次打扮好出門時,她才體驗到克勞蒂的人生:到處窺視的目光、搭訕、口哨、不懷好意的手。這位朋友說,作為男性,他不知道走夜路害怕的感覺,不曾防範男性路人不懷好意,不需擔心自己怎麽穿衣服。他就像寶琳納一樣,第一次從另一個視角看到對女性來說已經習以為常的世界。

只有讀了林奕含的《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才知道洛麗塔視角的《洛麗塔》另一面是怎樣的故事。

房思琪、金智英⋯⋯近年走進大眾視野的、由女性作家書寫的女性形象,把常常被無名化、客體化的女性變為主角。女性作家書寫的女性故事,不僅僅是我手寫我心的自我表達,更是要書寫傳播佔人類一半人口的女性體驗。原來那些在文學史上被作者走過場的女人們,那些情婦、房東、主婦、瘋女人⋯⋯都有這樣豐富、殘酷,卻都統統不為人知的生活。

這個書單推薦六位不太受中國讀者關注的近當代女性作家的六個風格迥異的女性故事。女性主義要所有人直視和共情長久以來都被無視的苦難和瘡疤。

夏洛特·珀金斯·吉爾曼《黃色牆紙》

19世紀末既是第一次女性主義浪潮爆發的時期,也是女性的“歇斯底裡症”被精神分析重新“科學化”之際,這兩者並非巧合。

儘管夏洛特·珀金斯·吉爾曼(Charlotte Perkins Gilman,1860-1935)後來的身份主要是新聞記者、社會活動家,而非小說家,但她最為後人所知的,還是她的小說《黃色牆紙》(The Yellow Wallpaper,1892)。《黃色牆紙》短短6000字,在1892年的《新英格蘭》雜誌首次露面就引起轟動。身為第一次女性主義浪潮中的代表作,它講述的也是一個“閣樓上的瘋女人”的故事。主人公“我”是一位患有“暫時性神經抑鬱”的年輕女性,診斷她的人正是她的丈夫約翰,一位享有聲望的醫生。為了治好她的病,約翰讓她進行嚴格的休息療養,把她從出生不久的孩子身邊帶走,一起去了一個鄉下別墅。她的房間在曾是育兒室的閣樓裡,“在好起來之前,我絕不許‘工作’。”

夏洛特·珀金斯·吉爾曼

在創作這部小說的五年前,吉爾曼本人就曾在女兒出生後陷入產後抑鬱。1886年,她被送到美國首屈一指的女性精神健康專家席拉斯·米歇爾博士那裡接受治療。這位醫生曾是美國內戰的軍醫,號稱擅長治療神經衰弱。對罹患抑鬱的中產階級女性,他的治療方案就是嚴格的臥床休息——不得閱讀、寫作、繪畫,在可以做到的情況下,最好也不要思考。

這樣的治療方案深深扎根於當時的社會意識中。醫生們普遍認為女性由於生理上的軟弱和激素波動,天生就體質虛弱,容易精神崩潰,反叛、不服從的女性被認為是歇斯底裡症發作。如果現代女性的欲望少一點,不那麽渴望教育,渴望選舉,渴望工作,她們就會重新找回快樂。米歇爾博士要求吉爾曼盡可能居家,“並且在你的有生之年都不要碰鋼筆、畫刷或者鉛筆之類的東西”。吉爾曼後來寫道:“我離瘋掉只有一步之遙。”這也是小說中“我”的遭遇。

不過,在閣樓中展開的劇情很快就不再合乎常理。由於太過無聊,閣樓裡的黃色牆紙成為了女主角成日凝視的對象,她發現牆紙的花紋裡似乎有什麽在窸窸窣窣地來回爬動。這部被文學批評家稱為女性主義哥特小說的作品,隨即帶領讀者進入驚悚片般跌宕起伏、似真又似幻的黃色牆紙的世界。

藝術家林賽·門迪克受 “黃色牆紙”的啟發,用展覽探索日常生活中的恐怖和壓迫

正因如此,這部作品剛出版時,完全是作為“哥特文學”的代表,吸引著喜歡懸疑驚悚的讀者。直到1970年代第二次女性主義浪潮,這顆明珠才被重新拾起,被後來人認為是維多利亞時期女性主義覺醒的代表作。不論是從文學性,還是社會意義上看,這部短小精悍的作品都值得一讀。

《黃色牆紙》已有中文譯本,收錄在“企鵝經典:小黑書”第五輯中

艾麗斯·沃克《紫顏色》

“紫色,一個似乎少見但卻在大自然中無處不在的顏色。”2016年獲得托尼獎的同名音樂劇《紫色姐妹花》,讓美國作家、詩人、社會活動家艾麗斯·沃克的這本聚焦黑人女性的《紫顏色》(The Color Purple,1982)走入主流大眾的視閾。

艾麗斯·沃克(Alice Walker,1944- )出生於美國南部一個黑人農民家庭,她的童年經歷成為她寫作的主要靈感來源。同時,作為民權運動中的社會活動家和學者,沃克能夠將個人經歷和社會理論相結合,書寫黑人女性受到的來自性別和種族的雙重壓迫,讓《紫顏色》成為美國黑人文學劃時代的作品。

艾麗斯·沃克

和音樂劇相比,原作的文字粗糙、刺耳,更具衝擊力。艾麗斯·沃克用俚語記錄了一個沒有受過教育的14歲黑人小女孩向上帝寫的日記。在日記中,女孩講述自己被繼父強姦、懷孕,講述母親的死,講述遭受的毆打……強烈的暴力和直白、樸素的口語風格形成巨大對比。和本書單的其他書相比,這本書的語言可能是最簡單的,但只能用有限的詞匯表達自我,卻更讓人感到深刻甚至無法言說的痛苦。

沃克選擇這樣的文字,希望更多沒有條件接受良好教育的黑人也能讀懂這本書。而且,在故事發生的時代,標準、正確的英語是屬於白人的語言,“如果使用標準英語,我不可能講出小說中發生的故事”。也正因這樣的內容和語言,這本書在1984年到2013年間曾經是美國學校圖書館的“禁書”。甚至2017年,得克薩斯州的所有監獄圖書館還通過禁令禁止了這本書。

這本書寫成之後,因為書中涉及的宗教、種族、性別問題,沃克遭到來自白人、也來自黑人群體的攻擊——人們指責她背叛種族、仇視黑人男性、破壞黑人之間的兩性關係。“但這其實是一本關於女人的書,關於那些無論男人做什麽都會繼續生活的女性們的書。”

將近30年過去,這本書不但沒有因為民權運動結束而失去意義,反而被不斷演繹,繼續推動黑人女性的平權運動。《紫色姐妹花》的音樂劇在南非生根發芽,隨後進軍百老匯,像《漢米爾頓》一樣改變了主流戲劇界的種族面貌,在加拿大又歷史性地由一位黑人女導演執導。“福克納說,過去的事並沒有過去。我想就是這樣。”

埃爾弗裡德·耶利內克《情欲》

雖然這本書是奧地利劇作家、小說家埃爾弗裡德·耶利內克(Elfriede Jelinek,1946- )的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作品,但她更為中國讀者所知的可能是被搬上銀幕、由伊莎貝爾·於佩爾主演的法國電影《鋼琴教師》。

在耶利內克還小的時候,她經常會在房間裡跑來跑去幾個小時,她的媽媽非常擔心。六歲時,她被帶去一個兒科醫生那裡,醫生診斷她為“阿斯伯格症”。她從此頻繁地被送去接受治療。母親給她安排大量音樂教育,希望能治好她。在大學時的一次精神崩潰後,她投向了文學和寫作。

耶利內克

耶利內克最為人稱道的就是她的語言,詩意、怪誕,非常愛狗的她把寫作和語言的關係比作“牽著一條巨型犬散步”——這在《情欲》(Lust,1989)中也有充分體現。諾貝爾獎委員會評論她的作品“具有音樂般的韻律……以非凡的充滿激情的語言揭示了社會上的陳腐現象及其禁錮力的荒誕不經”。

《情欲》的中文版封面讓這部小說看起來很像地攤販賣的盜版色情小說,不過它不是一本可以悠閑翻翻的睡前讀物。雖然《情欲》充斥著大量的色情描寫,但她的文字讓它們不同尋常。她描寫乳房“像牛糞一樣溫熱冒著蒸氣”,看著“男人從女人那裡抽開身,像留下一塊垃圾”。耶利內克的筆法讓色情同時成為反色情。

正因這樣的語言,翻譯也十分具有挑戰。扎根德語語言的文學風格,讓耶利內克在德語文學圈享有的聲望並沒有和諾貝爾獎的知名度成比例地走向世界。如果沒有獲得諾獎,《情欲》甚至可能也不會有中文版。因為響應諾獎頒獎,中文版《情欲》在兩個月內飛速譯成。如譯者所言,這是一本處處體現著“不可譯”的矛盾譯本。

維吉妮·德龐特《漂亮東西》

維吉妮·德龐特(1969- )絕對可以說是法國首屈一指的激進女性主義作家。她的文字就像她的這幅肖像一樣直接、辛辣。17歲時,她和一位朋友從巴黎乘車回南錫的家,在路上遭到輪奸。當時她口袋裡有一把彈簧刀,但她不敢使用。“我對這個教育我長大,卻從沒教過我如果一個男人違背我的意願拉開我的大腿,我就應該傷害他的社會感到憤怒。這個社會教給我的是,被強姦是我一生都無法洗脫的罪行。”

維吉妮·德龐特,攝影:Jean-François Paga

17歲的她告別了在南錫當地郵局工作的父母,一個人前往社會分化更加激烈的裡昂。除了閱讀大量的政治、超現實作品和小說,研究黑色電影之外,她還是一個朋克音樂愛好者。“這些朋克幫我找到了一種無拘無束、簡單直接的寫作風格。我的文字就是說唱和朋克音樂。”

1993年,她僅用三周時間,一氣呵成寫成首部小說《操我》(Baise-Moi)——一個女人在遭到輪奸之後,和另一個女孩開啟性和連環謀殺的復仇故事。這本書被所有主流出版社退稿。五年之後寫成的這本《漂亮東西》(Les Jolies choses,1998),已經是“花神獎”獲獎作品,意味著法國文學界的肯定。如同說唱和朋克,《漂亮東西》的文字,尤其是對於兩性的描寫激進露骨,而且不同尋常。讀她的文字如同看一部鏡頭不是對準女性胸部,而是對準腹部脂肪和男性生殖器的成人電影,彷佛不是讀者在閱讀作品,而是作品在強有力地凝視著讀者。

林奕含在《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中,用思琪和怡婷兩位雙胞胎般的兒時玩伴的不同命運,來展示性暴力對女性精神和人生的摧殘。怡婷的正常人生是被強暴的思琪未實現的可能。《漂亮東西》中也有這樣的二重身,兩個主角命運的交織和交換,讓或許不曾經歷過歧視和暴力的讀者直視我們不願直視的黑暗面。在互換人生的過程中,社會對男性與女性身份的塑造——巴特勒所說的“性別操演”,體現得淋漓盡致。

這本書目前還沒有中文譯本,有法文原版和英文譯版可以購買閱讀。

薩拉·凱恩《4.48 精神崩潰》

《4.48 精神崩潰》(4.48 Psychosis, 1999)被稱為英國當代著名戲劇家薩拉·凱恩(Sarah Kane,1971-1999)的自殺絕筆,她並沒有看到這部劇登上舞台。《4.48 精神崩潰》寫於1998年到1999年作者與抑鬱症纏鬥的秋冬之交。1999年2月17日,在吞服150片抗抑鬱藥物和50片安眠藥自殺失敗後,凱恩被送往南倫敦的國王學院治療,僅僅3天之後,凱恩被發現在醫院洗手間中自殺身亡,時年28歲。

1998年的薩拉·凱恩

這部作品雖然是散文的形式,沒有指明人物和角色,但它碎片化不斷閃回的場景,以及極其鋒利的語言和節奏,讓它成為如凱恩所稱的“為表演而生的文本”。

我很沮喪

我感覺未來沒有希望,事情不會變好

我毫無興趣,對一切都不滿意

我作為人完全失敗

我有罪,我在被懲罰

我想自殺

我曾經能哭出來,但現在我眼淚已經流乾

我對他人漠不關心

我無法做決定

我無法吃飯

我無法入睡

我無法思考

我戰勝不了孤獨、恐懼和惡心

我胖

我不能寫作

我不能愛人

我的兄弟奄奄一息,我的愛人奄奄一息,我在殺死他們

我衝向自己的死亡

我恐懼藥物

我不能做愛

我不能乾

我不能一個人

我的屁股太大

我厭惡我的生殖器

在4點48分

當抑鬱來訪

我會上吊自殺

伴著我愛人的呼吸聲

我不想死

我對人之必死的結局如此絕望,以至於我決定去死

我不想活

我嫉妒我熟睡的愛人,欺騙他蠢蠢欲動的潛意識

他醒來時,他會嫉妒我思緒萬千、口齒清晰沒被藥物影響的不成眠的夜晚

我今年決定投身死亡

有人認為這是任性

(他們是不知道真相的幸運兒)

有些人只知道這很痛苦

痛苦已經成為我的常態。

(作者譯。現有的中文版中有刪節,此段是被刪節的一部分。)

文字一方面窒息沉重,另一方面又刺耳尖銳,讓閱讀它近似一種瀕死體驗。在不連貫的敘事中,讀者看到一位女性的(性)存在在自我感受和他人眼中形象的無法彌合的鴻溝,感受到個體體驗和專業的精神醫學之間有語言卻不能溝通的無力。

香港進劇場(Theatre du Pif)在2017年以獨角戲形式複排本作品的劇照

對自殺的絕望做審美分析是殘酷的。這也是為什麽這部劇的每次上演都伴隨著巨大爭議。英國《衛報》的評論家邁克爾·比靈頓(Michael Billington)說:“你怎麽能在一篇75分鐘的自殺遺言中發現審美點呢?”但是,對悲劇避而不談也是冷漠的,讀者可以在閱讀後自行評斷。該劇曾在中國上演,不過有刪節,可以閱讀英語原版。

薑禾吉《他人》

這部出版於2017年的小說,和《82年生的金智英》、小說集《致賢南哥》一起成為推動韓國女性主義發展的文學三部曲。

不同於《82年生的金智英》,故事並非聚焦一名女性的人生,而是描繪了不同女性在面對壓迫時的不同選擇和人生,是一幅女性群像。故事中,有性暴力的受害者,有內化社會的權力結構,讓自己成為施暴方的同謀者。《他人》從不同的視角,像羅生門一樣,敘述回憶金貞雅、楊秀珍、河宥利三名女性經歷的同一段時光。這本書最精彩的,也正是它解密一樣的敘事結構。讀到最後,看似平凡的故事在不同人的講述拚湊中露出殘酷的真面目。原來,每個人都是受害者,每個人也都是加害者。

薑禾吉

小說捕捉了許多根植東亞社會的日常片段:被說成“家事”淡化的家庭暴力,“公車”、“吸塵器”等隱藏在日常語言中的厭女症,被當作欲拒還迎的“不要”,沒教會女性反抗自主隻教會女性羞恥自責的性教育……讀來有種撲面的熟悉感。

去年四月,我被李鎮燮痛打一頓的那天,還有凌晨他突然跑來我家,我因為害怕而勉強跟他發生關係的那天,我打了電話到性暴力谘商中心。

輔導員問我:

您曾經拒絕嗎?沒有。

您曾經中途要求對方停止嗎?沒有。

您曾在中途表現出排斥之後,對方依然為所欲為嗎?沒有。

問題。沒有。

問題。沒有。

問題。沒有。

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

輔導員說:您必須明確表達“不要”,在這種問題上,表達自身拒絕的意志是最關鍵的。您可能會感到很委屈,但總之標準在於是否表示拒絕,您必須持有自己是被強迫的證據。

證據?什麽樣的證據?我問。

任何證據都可以。請您寫下日記,把事件在何時何地,還有過程是如何發生的,巨細靡遺地記錄下來。訊息或電子郵件的威脅也可以,無論是心理或生理層面,您最好確保手上有您表示拒絕後仍然受暴的證據,這樣才會贏。

這樣才會贏。

這段對話回應著2015年韓國大檢察廳的報告。據統計,女性遭受到性暴力對待,而之後審判加害者因證據不足不予起訴的案件,從2010年到2014年分別是3225件、3910件、5742件、5551件和6349件,短短五年之間暴漲兩倍。在這個官方數字背後,是10%的性暴力犯罪報案率和僅僅2%的起訴率。《他人》和《82年生的金智英》一樣,是需要面對的現實。

繁體中文版《他人》

本書可以讀到台灣地區出版的繁體中文譯本。

在推薦的六本書中,似乎來來回回都是性、暴力、精神疾病這樣的主題,但這些主題也是女性繞不過並且至今都和每個人息息相關、仍需要面對和抗爭的現實議題。這些小說,並不是虛構文學——這也是這個書單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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