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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媽媽在癌症之後這樣安排她的女兒,這才是女人!

大家好,我是圈主華川,育有一兒一女。曾留學歐洲,是美國正面管教家長講師。在此與您分享二胎孕、產、育兒知識,以及自家倆寶的親子教育經驗。

文|姚鄂梅 來源 | 子魚ziyu

今天,我要陪媽媽去醫院,她得去做個手術。她的乳腺出了問題,不得不切掉它。

昨晚,她脫掉上衣,讓我給她拍了幾張照片。她指著左側那一隻說:就是它給你的第一口奶。

接著她告訴我,如果她是個左撇子,我的第一口奶可能吃在右側,但她不是,除了出生後的第一口奶,以後每天每天的第一口奶,我都從左側開始。由於我每頓都只能吃光整隻左乳加半隻右乳的乳量,長期下來,便造成了這樣一個結果:跟右側相比,左乳略略有點下垂,顯然是使用過度引起的。問題偏偏就出在辛勞的左乳。媽媽也覺得難以理解,她以為要出問題也會出在右邊。

很抱歉讓你看到這麼難看的、生病的東西,不過你放心,未來你的小乳房一定不是我這樣的,它們一定健康又美麗,比你在美術館看到的還要漂亮一百倍。

我要給我爸打電話,她不讓,理由是,她寧可讓我看到,也不想讓他看到它的樣子。

其實你也不必去,我完全可以一個人去醫院。

我當然要去。我有任何事,她都跟我在一起,現在她遇到這麼大的事,身邊怎麼可能沒有我。再說我也該開始做些事了,當我們面對面站著時,我已經可以看到她的頭頂。每個人都說,我不像個十二歲的女孩子。我總覺得,除了食物,有種東西也是生長素,那就是父親的缺位。這並不是說我沒有父親,我有,他還活著,而且他們並沒有離婚,只不過,他在離家一百公里外的另一座城市。

看著她胸前微微隆起的衣服,我不禁想起一個多月前的一個情景,我們橫躺在床上聊天,我講到學校的游泳課,告訴她我們班已經有女生開始穿C罩杯的胸罩了,她沒吱聲,冷不防身子一側,一把掀起我的上衣,瞄了一眼,心滿意足地躺了回去。我敢肯定你將來不是個大胸女人,這我就放心了。

我又驚又怒,拽著衣襟直叫:世上有你這樣的媽嗎?

得了,我是最像媽的媽。她一臉鄙夷地說:等你長大了就知道,大胸真難看,穿衣服顯土,運動也不方便,稍大一點就一副大媽相。

她的確不算大胸女人,而且,就我所知,她總是尋找一切機會不穿胸罩,所以她有很多胸前有口袋的襯衣,寬鬆體恤,秋冬季更不用說,胸罩在她身上基本就絕跡了。她說她最喜歡的影星是凱拉·奈特麗,她符合她的一切審美標準:平胸,柔和的方臉,靈活的身軀,熾熱的雙眸。她說凱拉·奈特麗會是一輩子的姑娘,她老了不算是老了,而是舊了,她頂多會變成箇舊姑娘。

媽媽說她就想當這樣的姑娘,從嶄新的姑娘到舊了的姑娘,不管多舊,只要是姑娘,她都樂意。

她說這跟裙子沒有關係,跟長髮也沒有關係,事實上她更多的是穿褲子,亞麻褲,牛仔褲,常年晃著兩條舊舊的腿,皺皺的腿,頭髮也不燙,天熱就紮成一束,或是挽成一個大球,堆在頭頂,四周掉下絲絲縷縷的散發,像剛從大風天裡鑽出來。

要想做一輩子的姑娘,第一條就是不能胖,所以我們家的體重秤一直擺在最顯眼最方便稱重的位置。但體重秤只是個結果,為了讓那根指針指向一個滿意的數字,我們的廚房和冰箱必須時刻處於理性狀態。你記好,胖女孩的人生之路更艱辛。她說。

怕什麼!我可以合理地利用衣服把我的身體藏起來,不讓人家看到我是胖還是瘦呀。

是可以,但那隻對標準體形有效,如果是個胖子,再寬鬆的衣服也無能為力。

她已經算瘦子了,但還是有自己的藏身秘笈。她在秋季不穿毛衣,她穿夏天的體恤,再套一件秋天的襯衣,再冷就加一件有腰帶的風衣,或是耐臟耐磨的衛衣。到了冬天,她再在秋衣的基礎上裹一件大棉襖。她說這個辦法不僅能很好地藏起身體,還省錢,因為夏天的衣服比毛衣便宜得多,而且經過一個夏天的暴曬暴洗,體恤都有點走形,不適合留到明年再穿,所以安排它秋冬季節跟各種外套癡纏在一起,最終狼狽斃命。她還說,這樣一來,我們就把春夏秋三個季節的衣服都穿在身上了,就不需要大衣櫃了,也就不需要大房子了。

我們的房子很小,小到拖地可以不用拖把,隻用一塊大抹布就行。

媽媽曾在電話裡對什麼人說:我房子不大,剛剛夠住下我的身體和靈魂。

我喜歡她這句話。

更早一些的時候,我記得我們是住過大房子的,我記得屋裡有一段短短的樓梯,每間屋子都有個小陽台。有一天,媽媽牽著我的手去坐火車,火車的頭有點像鯊魚。

我們住進了賓館,我喜歡那間賓館,它有白色的被子和枕頭,我一直在那堆白色的東西上面跳啊跳。後面我們出去了,走了很多地方,見了很多陌生人,有些人不太友好,一邊跟她說話,一邊冷冷地打量我,說:我不租給帶孩子的人。還有人在電話裡說:孩子看上去不吵,很安靜,大人也很文靜。後來,我要睡了,媽媽就一直抱著我,我在睡夢中感覺到她一直在走,走啊走,偶爾停下來,把我放在膝蓋上,摸我的頭。等我徹底醒來的時候,我已經站在了一片深綠色的地板上,媽媽說:看看我們的新家。新家不大,當我高興的時候,幾大步就能從大門跨到陽台,那是我們家最長的直線距離。

直到現在,媽媽一看到那種一蹦一跳穿著小傘裙的女孩就走不動路,她總是對我說:當時你就像她這麼大,只會撅著小屁股上樓梯,不會下樓梯,得我抱。這話我至少聽她說起過三百次。

當我大一點的時候,小時候的某個情景會突然闖進腦子裡,尤其是火車、賓館、租房這些場景。有一次,我突然想起我們離開家門的情景,我碰到小區裡一條認識我的大金毛,我想留下來跟它玩,媽媽卻拖著行李箱過來拉我:走啦,我們要去旅行啦。想到這裡,我情不自禁地跑去問她:當年你說你是帶我去旅行,結果卻是搬家,就是那一次,對不對?

她轉了轉眼睛:是嗎?我想不起來了。

弄清這一點並不重要,所以我放過了她,但有個問題我非弄清楚不可,我同桌在問我,你爸爸媽媽離婚了嗎?因為他從來沒有看到過我爸爸。

這一次,她沒有轉眼睛,很肯定地給了我回答:沒有,我們沒離婚,我們只是因為工作的關係沒有住在一起而已,你不要少見多怪,很多家庭都像我們一樣,這是最科學最高效的家庭布局,你看那些動物,那些馬,那些大象,還有獅子,當它們還是不會捕獵的小動物時,都是跟媽媽在一起,就像我們倆一樣,爸爸的職責就是外出捕獵。

有段時間我特別喜歡問她為什麼。

為什麼我們家沒有客廳,沒有轉角沙發。

她看了我一眼,答:因為我們不需要客廳,不需要轉角沙發。

我又問她為什麼。她說因為我沒有客人,我們也不需要躺在沙發上像個胖懶人一樣地看電視。

為什麼我們沒有小汽車?

因為我不想給這個世界再增加一絲一毫的汙染,也不想過多地消耗日漸稀少的能源。

為什麼我們不出國旅行?

旅行應該安排在一個人的青春期,現在就讓你去看世界,到了青春期,還有什麼東西能打動你、震撼你呢?

我在學校裡上跳遠課跳得不好,被同學嘲笑,她知道後,傍晚時分帶我來到附近一所學校的操場,看我跳了一次後,她找到了我的問題。

你不要擔心踩不上那塊起跳板,你的腳上有腳眼睛,它自然會找到起跳板,你只要盯著沙坑就行。

我按她說的試了幾次,真的好多了。

你記住,無論何時何地,你的眼睛只需盯著你的目標物。

對了,她是個牙醫。她說過,因為工作的關係,她討厭看到人的牙齒,但偏偏人的臉上,對她來說,最醒目的就是一口牙齒,大概正是這個原因,她不認可世界是美好的這個說法,她說那是人的理想,或者說是心情愉快時的幻覺。

她認為她此生最大的錯誤就是不該去學牙醫,她熱愛醫學,這沒錯,但陰差陽錯,她不得不去學了牙醫,她說這就像一個人熱愛畫畫,夢想當一名大畫家,結果卻當了一名美甲師。

鑒於這個原因,她從不問我,你長大了想做什麼,她說這會形成某種誤導,還說將來的事,最好什麼都不知道,誰都不知道,也不要去求神問卜,將來就是將來,只有對它一無所知,一無所料,我們才能興緻勃勃地活下去。

於是我們就整天樂呵呵傻乎乎往前走,有時我到第二天早上才想起來還有份作業沒做,已經沒時間了,她略一思索,給我寫了個證明:某某同學因昨天發燒,作業沒做完,請求今天補做。又不犯法!我們補做就是了。她說。

但現在,我們沒法傻乎乎樂呵呵地往前走了,我特別想知道她的病會怎麼樣,特別想知道那把手術刀上會不會也長了眼睛,把該留著的留著,壞東西剜得涓滴不剩。

她的老闆,另一個姓孫的女牙醫,也來送她入院。我叫她孫媽媽。

對你來說,外觀上不會有任何變化,你反正平得像男人。孫媽媽說話向來痛快:孩子一斷奶就該剜掉,如果那時我在你身邊,我就會這麼建議你。

孫媽媽是個體型胖大的人,當她坐下來時,顯得無比端莊,彷彿全世界都在她脖子底下簇擁著她,支持她,而當她站起來,又彷彿全世界都掛在她的肩上,把她累得氣喘籲籲,顫顫巍巍。她有一手好廚藝,我們有時去她家聚餐,她做出來的主菜和甜點常常讓人產生錯覺,似乎我們不是坐在她家的小飯廳,而是在某個高大上的餐館,侍者穿梭不停,卻無聲無息。我曾經問她:孫媽媽,這些好吃的東西你是怎麼做出來的?

她望著我,嚴肅地說:用手做出來的呀,等你長大了就知道,女人就是個多功能機器。

她突然不往下說了,我知道,那是因為媽媽的腿悄悄撞了她一下。

孫媽媽用她肥厚溫暖的手握著我的手。

孩子放心,只是個小手術,就像你吃蘋果,吃出一點壞的,拿刀把那塊剜掉就沒事了。

手術定於明天,也就是周一早上。我在走廊裡走來走去,偵察地形。

這個病區的牆上有很多宣傳畫,有幾張是關於乳房切除的,有些切除後的乳房很恐怖,刀口縫得太緊,把旁邊的皮肉扯得齜牙咧嘴,像在喊冤。孫媽媽叫我別看,但我就想把它看清楚,記在心裡,這樣,明天以後,我就不用去看媽媽的胸了,我怕她受不了我看她。

孫媽媽似乎知道我的意思。你媽媽不會是這樣的,她變化不會太大,她幾乎就沒有這坨多餘的肉。

這天晚上我沒有回家,就在病房裡。我睡在她腳那頭,她的腳又長又硬,涼颼颼的,像兩塊奇形怪狀的石頭。好幾次我懷疑她死過去了,她好像知道我在想什麼,故意動一動,以此告訴我,她還沒死。

第二天一早,她就催我上學。我背起書包走到走廊盡頭,藏了起來,直到護士們把她扶上擔架,推著她往手術室方向走,我才現身出來。沒多久,孫媽媽也來了。

我向她坦白,我撒謊了,媽媽讓我照常上課,不要請假,我答應了她,可我實在做不到。

孫媽媽誇我做得好。有些謊是該撒的。

我還撒了一個謊,我給我爸打過電話,他應該也快到了。

真的嗎?他說了他會來?

當然會來,老婆做手術,做丈夫的不該來嗎?

孫媽媽就笑:看看,一把年紀了,還要一個孩子來教我。

我們坐在離手術室不遠的消防樓梯上,人們都擠在電梯那裡進進出出,我們坐的地方變成了舒服又安靜的角落。

孫媽媽問我,跟爸爸多長時間見一次。被她一問,我開始認真回憶這事,我好像有很長時間沒跟他見過面了,因為媽媽說過,他有兩份工作,忙得很,叫我不要用做五休二的普通男人的標準去要求他。偶爾我們也會通個電話,不是我打給他,也不是他打給我,而是媽媽打通了再把電話遞給我。

他叫我波妞,因為我和他一起看過一部宮崎峻的卡通片,他很喜歡裡面那個叫波妞的紅衣服小女孩,從此我就有了波妞這個小名。

我告訴他媽媽得了癌症時,他在那邊驚呼一聲,然後就一直說:波妞、波妞啊,我跟你說,沒事的,你不要怕,我……我馬上通知你舅舅。我問他什麼時候回來,他說他立刻就去請假,請了假就過來。他還問我,是媽媽讓我打這個電話的,還是我自己打的。我說,當然是我自己。媽媽忙得很,她一直都在收拾要帶到醫院去的東西,還要收拾房間,把每個收納箱都貼上字條,以免我找不到換季的衣服。我正要叫媽媽來聽電話,他喊住了我:不要告訴她你給我打過這個電話好嗎?我猜他是想給媽媽一個驚喜,另外他可能也需要鎮定一下情緒,畢竟這不是一個令人高興的消息。

孫媽媽碰碰我:你媽沒事的,乳腺癌是癌症裡面最輕的,很好治,說不定醫生切開一看,發現原來是良性的,趕緊縫好,抬下去,再向護士招手:下一個!

我笑了,我也覺得會是這樣,媽媽一向是個很健康的人,連感冒都很少,從不見她吃藥,倒是我,三天兩頭咽喉發炎,扁桃體發炎。

快得很,過不了幾年,我們波妞就長大了,就是大人了,可以反過來照顧媽媽了。

孫媽媽也開始叫我波妞,爸爸取的小名真好,媽媽其實也給過我一個小名,叫伊伊,但沒叫響,迄今為止,除了媽媽和我,很少有人知道我還有伊伊這個名字。

孫媽媽抓過我的手,放在她大麵糰似的膝蓋上,溫暖地望著我:好好讀書,將來跟我學做牙醫。

不,媽媽不希望我也像她一樣,在別人的爛牙齒裡度過一生,她說世間還有很多比爛牙齒更有意義的工作。

孫媽媽大笑起來:她這樣說的?這不對,解除別人的痛苦,不分大小,都是高尚的工作。

孫媽媽在看錶。你爸爸還沒到!看來他的假不好請啊。她撇撇嘴:也許他的工作太重要了,離了他,地球都沒法轉。她讓我再打一下爸爸的電話試試看。

爸爸很快就接了電話:波妞啊!

因為我跟他是同時說話的,我的聲音打斷了他的:爸爸,你什麼時候到啊?

他清了下嗓子:波妞啊,爸爸正要給你打電話,爸爸現在有點事走不開,你放心,媽媽沒事的,她現在有醫生和護士,爸爸來了也沒用,爸爸既不會開刀,也不會打針,來了也跟廢物一樣,醫生也不喜歡有太多家屬在場。舅舅應該快到了。

孫媽媽似乎聽見了爸爸的聲音,牽起一隻嘴角,哼哼地笑。

我就知道,他現在有新家,有新孩子,前妻家的事算什麼呢?

孫媽媽你什麼意思?難道他們離婚了嗎?我問過媽媽,她說他們沒有離婚,只是因為工作的原因,不住在一起而已。

孫媽媽先是兩眼圓睜,接著就羞紅了臉:啊!對不起對不起,我弄錯了,我把他想成另外一個人了,看我這記性,看我這嘴。

沒關係,像我們這樣的家庭的確很少。媽媽自己也說,我們的日子過得像野生動物,野生動物就像我們這樣,孩子跟著媽媽,爸爸在外面覓食,她說這才是最高效最科學的組合。

你媽這樣跟你說的?她還真是有個性呢。

孫媽媽接了個電話,回來對我說,她有急事,需要回到她的牙科診所去,但她會派一個人過來幫助我,也會給我們送午飯過來,叫我不要出去,她一有空就過來陪我們。

媽媽提前一個小時從手術室出來了,看來手術特別順利,只是狀態比進去之前差多了,臉色灰白,人事不醒,有種生命已經離她而去的感覺。

舅舅趕到了,他放下行李,看看媽媽,又看看我,一副被嚇壞的樣子。怎麼就把日子過成這個樣子了?!似乎媽媽生病是我們不小心犯的一個錯誤。

又一個勁地問我:她進去之前交代了什麼沒有?醫藥費押了多少?有沒有寫個備忘書之類的留給你?她就這麼一躺就進去了,什麼都沒交代?

我不知該怎麼回答,因為媽媽從來沒跟我談過這些問題。

舅舅在媽媽床邊走來走去,歪扭著臉,像在進行痛苦的思考。然後他拿起電話。

哎,是我啊,我到了,情況很糟糕啊,我覺得你應該馬上過來一趟,怎麼說也是孩子媽對吧?

原來是在跟我爸打電話,但他語調怎麼怪怪的。

我知道你忙,但這邊也不是尋常的事嘛,她到底還是個孩子,一問三不知。總之你火速趕到吧。

放下電話,他又去觀察媽媽,用手指在她鼻子底下試探,又扒開她的眼皮,喊她的名字,全都無效。我很生氣,覺得舅舅真的很無知,難道他不知道他的手是有細菌的嗎?不怕把媽媽染上新的疾病嗎?

舅舅找護士去了,我猜他是要去了解媽媽的病情。

一個面相溫和的阿姨拎著幾隻便當推門進來,一見我就沖我笑。細一看,原來是牙科診所的阿姨,我見慣了她穿工作服的樣子,現在她冷不丁換上自己的衣服,害得我差點沒認出來。她說孫醫生讓她給我們送飯過來。

她帶來的飯菜量很大,葷菜居多。我很為難,因為媽媽是素食主義者。

啥?素食?每天都是我做的飯,每天都是兩葷一素,她都吃得乾乾淨淨,啥時候她變成素食主義者啦?

不可能,除了雞蛋和牛奶,她不沾葷的。

那你呢?你也跟她一起素食?

我不一樣,我要長身體,我得吃肉,所以我們家的肉是做給我一個人吃的。

阿姨愣愣地看著我:你媽真是,對自己也太狠了!

舅舅過來了,因為病人還沒醒,阿姨送來的飯菜正好招待舅舅。舅舅邊吃邊悄聲問我:那個女的,是你媽部門派來照顧她的嗎?

我告訴她,人家只是來送飯的,人家送好飯馬上就走了。

這算什麼部門?職工生老病死都不管的嗎?

吃了幾口,又開始嘆氣:可惜了,這麼賺錢的工作,當年你外公要是讓我去學牙醫就好了。

我突然不喜歡舅舅了,他從一進來,就沒說過一句好聽的話,一直在抱怨,說話還不文明。我忍不住開始反擊:舅舅,媽媽出院了還要去上班的,她是個很好的牙醫,她手機裡有個幾百人的群,那些人都是她的患者,她每天都在義務回答人家的顧問。她還是一個特珠學校的志願者牙醫,那裡的學生們特別喜歡她,她一去,他們就圍著她手舞足蹈。

志願者牙醫?完全不收錢的嗎?

當然不收錢,否則還叫什麼志願者啊?

那是多大一筆固定財源啊!她怎麼還是這樣?活一輩子都長不大。

爸爸終於到了,他比以前胖了不少,一見我,就用力摟著我,不肯撒手。

他連公文包都沒來得及放下,媽媽說得對,他真的很忙。

我抱著他的胳膊,拖著他去看媽媽,可惜媽媽還沒醒。

得知他已走進住院部大廳時,舅舅說要抽煙,出去了。舅舅似乎並不像爸爸還沒到時那樣急著想見他。正好,我有機會單獨問我爸一件事。

爸爸誇我長高了,說他像我這麼大的時候,還是個小矮子,才只有一米五。

你會大大超過你爸,各個方面,這是一定的。

我望著他傻樂,他說什麼我都不反對,都愛聽,不像舅舅,舅舅每說一句話,我都在心裡悄悄反駁一句。這種情緒不是我能控制的。

猶豫了一下,我終於說了出來:爸,有人說你們離婚了,不是真的吧?

我明顯感到他身軀一震:……誰說的?

不管別人怎麼說,我隻信你,還有媽媽。

那……媽媽怎麼說的?

她說你們沒離,你們只是因為工作關係而沒有住在一處。

那就行了,你信你媽就好了,別管別人怎麼看,這種事,沒有人比自己更清楚了。

媽媽也說,人不是活給別人看的,自己感覺好就是好。我就是感到奇怪,為什麼別人的看法都跟我們家的人不一樣呢?

這就叫特立獨行,這也是你媽媽身上最閃光的地方,值得你學習。

但她有時又教我要做大多數,比如學校春遊,人家都帶薯片,她叫我也在包裡塞一袋,其實我在家從不吃那個東西。

這叫隨和,為人隨和也很重要,可以幫你跟人相處。

可你剛剛還在讚美特立獨行。

是啊,世界上的事就是這樣,這裡正確,不一定到那裡還正確。他的目光開始遊移,表示他對這個話題已沒了興趣。

我問他,現在媽媽生病了,他是不是該考慮跟我們住在一起了,因為媽媽需要有人照顧。

他朝病床上瞟了一眼,說:等她好一點後,我會跟她好好談談的。

我追著問,他希望我和媽媽過去,還是他過來?因為我覺得他們要談的話,無非也是這個問題,而我作為這個家裡的一員,有知道的權利。

爸爸沉吟了一會,很嚴肅地把問題給我拋了回來。波妞,我問你,如果媽媽病得很厲害,照顧不了你,讓你去舅舅家住幾年,你願意嗎?

為什麼?我想想舅舅大聲說話的樣子,不耐煩的樣子,我可不喜歡愛抱怨的人,何況媽媽病了,正好由我來照顧她,為什麼反而要安排我到別處去呢?

爸爸很忙,你又還沒成年。

沒成年也可以做很多事情。

看起來爸爸對我們要討論的事情缺乏準備,所以他逃了出去,他說他要去找舅舅商量個事。

我來到媽媽枕頭邊,儘管她聽不見,我還是對她說:我不想去舅舅家,我想要爸爸回來,我和爸爸分擔家務,你什麼都不用做,好好休息就行。

她閉著眼睛躺著,一點反應都沒有。

舅舅先進病房的,他氣呼呼地從床頭櫃裡拽出自己的包,對我說:讓你爸在這裡守著,我們倆回去一趟。他需要我給他帶路。

爸爸也板著臉尾隨而至,似乎他們剛才談得不愉快。

我帶著舅舅坐地鐵,他一進地鐵就沒那麼氣呼呼了,孩子似的緊跟著我,生怕走丟了。我有點得意,你再像在病房裡那樣怎呼呀。

但一到家裡,他的氣焰又起來了,大聲說:你媽媽的醫保卡啊證件啊這些東西都放在哪裡?趕緊給我找出來,醫院結帳要用。

我依稀記得衣櫃裡面有個抽屜,每次我上醫院,媽媽都從那個抽屜裡拿醫保卡。舅舅根據我的指點,找到了那個抽屜,翻了一陣,索性用力將抽屜拔了出來,倒扣在床上,零七碎八的東西鋪開了半張床,舅舅在裡面扒拉著。

我找出我的醫保卡,遞給舅舅,他瞄了一眼,不感興趣。

媽媽的大學畢業證、工作證、職稱資格證,都露面了,但似乎都不是舅舅要找的。我問他到底在找什麼,他心不在焉地敷衍我:找個東西。

翻來覆去找了好幾遍,一無所獲,舅舅把那些東西胡亂扒拉進抽屜,但抽屜卻裝不進衣櫃裡了,哐啷哐啷折騰了老半天,終於強行推了進去,卻沒能還原,移動櫃門關不上,他不得不照著抽屜使勁砸了一拳,卡的一聲響,移門勉強可以關上了。

你把抽屜弄壞了。

反正你也不會再用它了。他徑直去了廚房,一扇一扇打開櫥櫃門,凡是有蓋子的東西,他統統打開來看一看。

最後,他停下來問我:你知道你媽把房產證放在哪裡了嗎?

我搖頭,我真不知道,媽媽從來沒跟我說過這個東西,我也從來沒有見過。

你爸爸是直接去了醫院,還是先到家裡再到醫院的?

我也不知道,我沒問過他,也不覺得有必要問他這個問題。

肯定是他拿了,狗日的好快!

舅舅決定就在家休息,醫院那邊留給爸爸,我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項,往醫院趕去。我才不願在家裡陪著怨氣衝天的舅舅呢。

媽媽還沒醒,爸爸在看手機,見我進來,爸爸向我伸出手。

他拉著我的手,問我在學校裡怎樣,功課好不好,有沒有好朋友,有沒有當班乾部,一番對答後,他表示對我的一切都很滿意。你媽媽的確是個讓人放心的人。

這等於是表揚了我們母女兩個人,我很高興,我猜媽媽也該感到高興,可惜她還在麻醉中。

如果你回來,我們可以去買一個大點的沙發,現在的沙發是雙人的,我希望把它換成三人的,這樣我就可以在沙發上睡覺了。我喜歡睡在沙發上。

爸爸撫著我的手臂。如果讓你轉學,去我那邊呢?

還是你回來比較好,我不想離開我的同學。對了,上個月媽媽新買了一個鍋,用它做的煲仔飯可好吃了,媽媽現在越來越會做飯了,所以,你就回來吧。

這個,我還沒向我長官彙報,還不知道我長官批不批準。

會批準的,我們班上有個人,他的爸爸也在外地工作,後來調回來了。

嗯,我試試看。

爸爸接了個電話,他看了媽媽一眼,壓低聲音說:人還沒醒呢。什麼都還沒談。你來乾嗎呢?好吧好吧,你來看看也行,趁現在她還沒醒。

放下電話,爸爸對我說:有個阿姨,是爸爸的好朋友,她也想順便過來看看。

那她也是媽媽的好朋友嗎?

算是吧。你知道怎麼招待客人嗎?雖然是在醫院裡,也要盡量像在家裡一樣,對人熱情一點,禮貌一點,這樣才能給人留下個好印象。

我點頭,這對我不是什麼難事,畢竟我跟媽媽一起當過好多次志願者,每次出門,媽媽都教我要熱情大方,彬彬有禮。

一個披著大波浪長髮的年輕阿姨出現在病房門口,跟在她旁邊的還有一個三四歲大的小男孩。我向她問好,她含混地應了兩聲,打量我的眼神卻很犀利,然後就把注意力轉移到媽媽身上去了。

她踮著腳尖走到媽媽床邊,背著手,微微彎下腰,細細打量媽媽的臉,她的眼神有點怪,像在挑剔一雙鞋,或是什麼家用物品。小男孩也跟過去,大聲問他媽媽:她要死了嗎?她居然不覺得他的提問有什麼不妥。

然後她踮著腳尖回到爸爸身邊,做了個誇張的古怪表情。

我遞給她一瓶礦泉水,她擺擺手,看得出來,她很嫌棄醫院的東西。她問我幾歲了,讀幾年級,不等我回答,就對爸爸說:個子還蠻高的哈,跟你不太像,可能像……多一些。

我不明白她為什麼不肯說媽媽這兩個字,而用下巴指向媽媽來代替。

更讓人生氣的是,她還湊到爸爸的耳朵邊,說起了悄悄話,她的嘴巴都快咬到爸爸的耳朵了。

爸爸在偷看我,我堅決不看他,只看自己的鼻尖,以此報復他的客人對媽媽不禮貌的行為。

我真是不理解,既然她是來看病人的,為什麼一句安慰的話也沒有,至少要向我或我爸爸說兩句代為轉達的話吧。爸爸居然會有這樣的朋友。

她說完悄悄話就帶著她的兒子往外走,小男孩還在追問:媽媽,那個人真的要死了嗎?她不耐煩地回答他:是的是的。爸爸警衛員似的跟在他們後面,在我看來,他對他們過於親切,過於呵護,連那個小男孩說了那麼犯忌的話,他也無動於衷。

我拉著媽媽冰涼的手,說出了心裡的想法,她一動不動,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她是聽得見的。

爸爸回來了,他問我對這個阿姨印象如何,我說一般,想想到底不甘心,又說:她對人很不禮貌。

有些人是比較率真,甚至魯莽一點,但她心地是好的。

反正我不喜歡她,我能看出來,她也不喜歡我。

這從何說起?你們才第一次見面。

直覺。

爸爸不再問了,他在房間和走廊裡轉了兩圈,回來問我:舅舅是在家裡,還是出去辦事了?他剛跟我說他還有事要辦。

我說他沒出去,他在家翻箱倒櫃找房產證呢,已經把媽媽的抽屜都搞壞了。

爸爸哈哈一笑:他找房產證?他找那個有什麼用?

是你拿了嗎?

我才沒拿。手上有房產證,房子就是誰的嗎?按說他不會不知道這個道理啊?算了,讓他瞎忙去吧。

護士隔幾分鐘就過來看一次,叫我媽的名字,她也感到奇怪,為什麼媽媽一直不能從麻藥的狀態中醒過來,其實她的各項指標已經趨於正常。

爸爸坐不住了,他向醫生再三確認過,得知媽媽一切都好,只是尚處於麻醉狀態,就決定先去處理一些事情,過一會再回來。

他走了,我放輕腳步跟到門邊,發現他一出門就加快了腳步,他幾乎是跑到電梯門口去的。看來他真有急事。

爸爸一走,媽媽就說話了。

快!收拾東西,我們回家。

我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媽媽正坐在床上,兩眼澄明地看著我,一點都不像剛從昏迷中醒過來的人。

疼嗎?我指指她那裡,問她。

嗨!虛驚一場,不是乳腺癌,只是一種很特別的炎症,所以今天根本沒做手術。

我高興得跳起來。

當天下午,我們辦好一切出院手續,那個隔一會兒就來看看媽媽的護士送我們到電梯口。媽媽一再對她道謝,護士搖著手說:注意醫生的交代事項,隨時回診。我感覺她們不像一般的醫生和病人的關係,她們更像是朋友。

我們回家宣布誤診的消息時,舅舅滿臉不高興。怎麼會有這麼不嚴肅的醫院,就不怕把人嚇死?

我把那個弄壞的抽屜悄悄指給媽媽看,她什麼也沒說,隻點了點頭。

第二天,舅舅走了,我也上學去了。

當我放學回家,媽媽不在,她很晚才滿頭大汗地回來。

連續幾天都是如此。她說這次誤診給她敲響了警鐘,她要開始鍛煉身體了,她上下班不再乘車,改用步行。

這次誤診真的改變了她。一個星期過後,媽媽把我拉到她面前,嚴肅地說:你也得做出些改變,從明天起,我想讓你嘗試一種新的生活。

她說她才發現,雖然我成績還不錯,其他方面也都可以,但我動手能力極差,她承認原因在於她之前對我包辦太多,長到這麼大,我居然沒做過一次飯,沒洗過一次衣服,更沒有跟同學以外的人打過交道。她說:你不是想讀寄宿中學嗎?你這個樣子是不行的,我們得準備起來。

嘗試新生活的內容之一就是周末住到牙科診所裡去,白天在那裡做義工,晚上住在孫媽媽的辦公室裡。她說這事看起來簡單,但困難只有在行動中才會產生,她要我自己去發現,去挑戰。

當媽媽帶我過去的時候,孫媽媽說:其實她真的不用住在辦公室裡,她可以住到我家裡去,剛好跟薇薇做個伴,我都跟薇薇說過了,她早就盼著呢。突然停止,假咳了一聲,像說錯了什麼。薇薇是孫媽媽的女兒,比我小一歲多。

第一個周末,白天很順利,畢竟我常來這個診所做義工,我換上白大褂,打掃診室,清理衛生間,回答顧客的詢問,為醫生們跑腿,到了晚上,所有人都走了,診所裡空空蕩蕩的時候,我開始感到害怕,但還是硬著頭皮,按照媽媽的吩咐,用自己帶的臉盆和毛巾,在衛生間洗了個澡,然後坐到孫媽媽的辦公桌前寫作業,一直寫到九點,就在這時,走廊裡有了些響動,我嚇得一動也不敢動,我後悔沒在寫作業之前就打開門背後的摺疊床,此時此刻,我是無論如何都沒有膽量走過去拿那個摺疊床了。

困極了的時候,我趴在辦公桌上睡了過去。胳膊睡疼了,又疼又麻,我不得不離開辦公桌,躺到地上。

第二天早上,孫媽媽過來開門營業,問我過得如何,我說了有響動的事,她說那是老鼠,她也聽到過。原來孫媽媽也有過睡辦公室的經歷。

轉眼又到了晚上,我決定早做準備,天還沒黑,我就做好一切準備工作,把摺疊床打開,擺在辦公桌後面,然後去洗澡,再然後寫作業,當睡意襲來,我只需站起來,往身後的小床上一倒就行。

媽媽讓我偶爾也去一下孫媽媽家,她叮囑我去了那裡要聽話,要有禮貌,要勤快,要幫孫媽媽做點家務,但不要粗手大腳打破東西,凡事要讓著薇薇,不要跟她起爭執,要多聽少說。我發現自己在孫媽媽家根本沒有預料中的拘謹,他們是很隨和的一家人,薇薇也很好相處,如果她能做到寫作業的時候,不要總是跑過去玩她的暹羅貓,簡直近乎完美。

整整半年,我都是在牙科診所度的周末,薇薇後來也受我影響,一到周末就跑到牙科診所來跟我做伴,孫媽媽在衛生間裡加裝了個熱水器,這樣一來,我就可以洗淋浴了。我在百度上查了一下,去五金百貨小店裡買了個地漏,從此再也不擔心頭髮堵塞管道,招致「水漫金山」了。這件事得到媽媽的大力表揚。

有時候,媽媽也會搞個突然襲擊,冷不丁打電話過來,問我洗澡了沒有,作業做完了沒有,困了沒有。我回答,諸事搞定,只等睡覺。薇薇有時會調皮地跑過來向媽媽告一狀:阿姨,她昨天晚上睡得很晚。而我也會及時拆她的台:難道某人不是跟我同一時間睡的嗎?

除此之外,媽媽還經常安排我跑腿,去醫院替她買葯,去超市買日用品,去小區找物業解決一些小問題,繳納水電費,跟舅舅打電話聊家常,跟爸爸打電話聊學校裡的問題,上網下各種訂單,就連接收快遞這種舉手之勞的事,她也交給了我,雖然她當時離大門比我更近。

你不應該讓他扛著東西進入門內,這不禮貌,也不安全,你應該把他堵在門外,自己把東西接過來,自己放好。總之,你不能讓陌生人進入家門。

晚上八點以前,一定要回家,天大的事都放到第二天再說。

不要嘲笑弱者,不要激怒任何人。

不要把你的軟弱和無助寫在臉上,假裝你什麼都不缺,什麼都不在乎。

當我覺得我已慢慢適應獨自一人過夜,獨自一人度過周末的時候,媽媽把我叫到跟前,說她有話跟我說。

對不起,我騙了你,我們早就離婚了,你生下來不到一歲我們就分開了,但我不想影響到你,所以我製造了你有父親的假象,你爸爸在這點上還不錯,一直挺配合的。真的很抱歉,我試過,也努力過,我想給你一個完整的家,但我實在做不到。

你已經做到了,我從沒覺得自己的家不完整。

世界上不可能再有人像我那樣愛你,除了你自己。女兒啊,一個人不一定非要讀完大學才能獨立,不一定要成年了才能獨立,人應該在她有需要的時候開始獨立行走,哪怕走得戰戰兢兢,哪怕走得不好看。當初我離婚,帶著你從家裡出來的時候,也是又緊張又害怕,覺也睡不著,頭髮一把一把地掉,體重也跟著掉,後來慢慢也挺過來了,雖然我們過得很簡單,但簡單有簡單的快樂對不對?你行的,通過這半年多的試驗,我看出來了,你比我當年強多了,真的,我為你感到驕傲。

其實我也怕過,我只是沒有告訴你。

正常!一個人在黑暗的隧道裡面行走怕不怕?當然怕,誰都會怕,這時候如果前面有火光,她就會拚命朝那火光撲過去,那個時候她還會害怕嗎?她根本就不知道怕是什麼東西了。所以最要緊的是找到自己的火光,無論在你生命的哪個階段,都要找到自己的火光。眼下你的火光就是近在眼前的中考,那也是我的火光,我們什麼都不要想,咬緊牙關,拿下中考再說。

中考結束了,我考上了心儀已久的高中。那是一個寄宿製學校,媽媽對我的試煉終於有用武之地了。

媽媽提議我們出去吃頓好的,慶祝一下,我想了想說:不如我來做給你吃吧,你不許指點,不許幫忙,你一個字都不要說,全都交給我一個人。

媽媽很興奮地同意了。

這是我第一次掌杓,我從網上搜了幾道菜的菜單,存在手機上,然後就去了菜場。我覺得做飯沒什麼難的,大不了拿它當化學試驗一樣來做。

費了兩小時四十分鐘,我做了五道菜,板栗燒雞,油爆河蝦,山藥芝士,茄子煲,蘑菇青菜。

我把媽媽請上桌的時候,她眼淚巴嗒巴嗒直掉。我故意逗她:你看清楚了,我一點都沒有剽竊你的,全是我的獨創。

她泣不成聲:我早就看出來了,你比我強太多。

我把雞塊接二連三夾進她碗裡。

不行,我不能破例。

得了,你這個撒謊精媽媽,在你昏迷不醒的時候,診所阿姨無意中已經把你的謊言戳穿了。

媽媽扭捏了一陣說:她那種人,懂什麼。

不要這樣說人家,怪就怪你的謊言不夠嚴密,你應該說,我是間歇性素食。

她掛著眼淚笑了。

其實你還有很多謊言,我就不一一給你揭穿了,反正都是些人畜無害的小把戲。

但她到底沒有吃下那些雞塊,她說醫囑不允許。

其實,我還有個謊言,這次是個真正的謊言。

她放下筷子,緩緩解開上衣,向我展示她的胸部。小小的左乳上,有一條半圓形已經癒合的創口。

現在可以向你揭穿這個謊言了,並沒有誤診,它還在裡面,醫生說已經太遲了,不敢驚動它。不過也有好消息,昨天我去複診,他們說簡直是奇蹟,它居然沒有繼續發展,看起來好像停止了生長。當然,我們也不要太過僥倖,它遲早會打敗我的,你要做好準備,有一天,你必須一個人面對一切。

我已哭得看不清她的臉。

不要,我不要一個人,我害怕,你給我好好活著,聽到沒有?

我不是告訴過你嗎?找到前方的火光,人就什麼都不怕,你的下一束火光是高考,我會陪你一起,我要再創奇蹟。

開學前幾天,媽媽帶著我來到我的新學校,看來她之前已經聯繫過了,當我們推開一扇門的時候,校長、財務負責人、班主任已經坐在裡面等著我們。

他們的表情既莊重又沉痛,他們說,這是建校以來從未有過的事情,也是必須完成的囑託。他們將管理好我的帳戶,協助我支付學費,開支生活費,確保我在整個高中階段順利無憂地完成學業,健康成長。校長還說,之所以安排三人共管,是考慮到萬一有特殊情況,他們三人中有人需要離開(絕不會三人同時離開),餘下的人能繼續完成我媽媽的囑託,同時吸納可靠的人進入這個三人小組。他們承諾無論周末還是寒暑假,學生寢室都將為我開放。

原來媽媽已決定把我們的房子交給學校管理,由校方負責將房子出租,租金用於支付我的學費和生活費,直到高中畢業,大學畢業,直到我參加工作,需要住進自己的房子為止。

我們一起簽了那個協定,那是我第一次鄭重其事地簽名,剛剛寫下我的姓,我就哭了起來,那一瞬間,我意識到,我已正式作為一個獨立的人,搖搖晃晃站在這個世界裡。

簽完協定沒幾天,媽媽就走了。我把她抱在懷裡,她好輕,好薄,為了活下去,她已耗盡最後一絲氣力。

孫媽媽帶著一幫人幫她換了一身漂亮的衣服,把她放在一張漂亮的小床上,床邊環繞鮮花和彩帶,她們給她修眉,化妝,梳頭,這回她真的像個姑娘了。

這個被生活累舊了的姑娘啊,正在進入某個神秘的匣子,當她從那裡面出來的時候,會是一個新的姑娘嗎?

(昨天看這個小說看到淚奔,一個單親媽媽癌症了,不得不提前修鍊女兒成年,每一個細節都是智慧,每一個細節都是拳拳母愛。原標題《舊姑娘》,私以為也是原標題更好,但自媒體時代,你們懂的,不怎呼一下,會讓很多人錯過好文。諒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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