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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夢童模鎮:媽媽,我們明天幾點拍照?

“時尚看巴黎,童裝看織裡”,浙江湖州一個叫作織裡的小鎮的街頭,掛著這樣的巨幅標語。這個“中國童裝之鄉”不僅出產了國內童裝市場上的半數產品,也聚集了數以千計的兒童模特。

這些學齡前孩子在爸爸媽媽、爺爺奶奶的帶領下,或帶著成為童星的夢想,或背負著改寫家庭命運的期望,從全國各地而來,加入“童模”的隊伍。他們獲取著比許多成年人都要更多的收入,也面對著許多成年人都不曾面對的複雜現實。

“你能不能好好拍?”

谷歌一直記得一個數字,264。這是衣服的數量——早上9點到凌晨2點,一件件衣服在她身上穿上、脫下、穿上、脫下……總共264件。

谷歌老師,你冷嗎?我都覺得冷。冬天的江南小鎮連日陰雨,寒氣襲人,攝影師裹著厚棉服問谷歌。

對面的谷歌動作熟練,脫掉羽絨服,換上薄風衣。前一秒還在低頭跺腳、牙齒打戰,但一看鏡頭掃了過來,立馬腰背挺直,露出標準的微笑。

谷歌老師,手晃起來,腿抬起來!穿著貂,裝得很有錢的感覺!儘管谷歌才10歲,但攝影師還是叫她“谷歌老師”。

谷歌老師,來一個喝著星爸爸在巴黎街頭撒歡兒的感覺!

在浙江湖州這個名叫織裡的鎮子上,谷歌或許是名氣最大的人。織裡的街頭排列著“時尚看巴黎,童裝看織裡”的口號,國內童裝市場的產品半數出自這裡。數以千計的孩子在爸爸媽媽、爺爺奶奶的帶領下,或帶著成為童星的夢想,或背負著改寫家庭命運的期望,從全國各地而來,加入“童模”的隊伍。

而谷歌,就是“中國童裝之鄉”最耀眼的明星之一。

谷歌上午7點起床上學,下午4點半放學,媽媽鮑水在校門口接上她直接去拍攝基地拍片,常拍到晚上十一二點。趕上旺季周末,夜裡一兩點才收工。在化妝間,她把一本時尚雜誌墊在英語卷子下面,化妝師給她修眉毛,刀一停下來,她就往卷子上填一個單詞。化妝師說每天9點上班,谷歌露出羨慕的眼神:“9點!也太棒了吧?!”

化妝師說,可你掙錢比我多得多啊。

前來監工的服裝廠家碰了碰鮑水的胳膊:你們是不是掙很多啊?鮑水笑笑:還好吧,呵呵。攝影師一聽也笑了:谷歌媽媽的笑容好謙虛啊。

這天晚上,谷歌一小時拍了30件風衣,一會兒還要去另一個場子。鮑水說,隨便拍拍,就跟玩兒是一樣的。

說是童模經紀人,其實多是孩子的媽媽。單子多了,一些爸爸也會辭掉工作來到織裡,專職給孩子當司機,穿梭於各個拍攝基地。

童模的職業壽命,通常只有幾年,學齡前兒童居多,零星有些小學孩子。身高1米60是個極限,一旦超過了,接不著訂單,就得離開這行。家長們對孩子的身高比名字敏感,一天有位媽媽談起,有個叫蛋蛋的孩子的媽媽去世了。其他人搞不清楚,誰是蛋蛋?“就是拍130的那個。”大家一下都知道是誰了。

攝影基地裡,最小的男孩還站不直,換褲子時,紙尿褲會露出來。最大的女孩已經發育,脫下的衣服被拽走時,拉著袖子擋住微微隆起的胸部。拍攝常常要持續個把小時,讓孩子們不要煩躁是件麻煩事。常常有父母站在攝影師身後,雙手舉著iPad放動畫片逗孩子開心。小孩盯著螢幕直樂,另一個大人上去幫他擺好姿勢,攝影師趕緊按下快門。

拍攝之餘,來自全國各地的家長們常會寒暄幾句。他們最擔心的是孩子上學的事,外地來的孩子很難進得了公立小學,要麽上打工子弟學校,要麽花高學費進國際小學。一天在拍攝場地,童模卓瑪和卓伊的媽媽西貝跟鮑水抱怨,私立學校教學質量不行,期末考試,監考老師直接讓卓瑪改答案,結果把正確答案給改錯了。

鮑水勸她:趕緊轉學出來啊!那地方哪能待啊?

西貝笑了笑。她確實想幫卓瑪轉學,但來織裡剛一年,沒有門路。她問鮑水,能不能把谷歌的期末卷子借給卓瑪練練。

上學的困難並沒有動搖西貝在織裡站穩腳跟的決心。“沒有什麽比這個掙錢更快了。”西貝說,雖然童模只能做幾年,但是就這幾年,就能掙出“正常人一輩子也掙不來的錢”。

在織裡待了一年,她已經克服了曾經的不適——兩個不滿10歲的孩子是家裡賺錢最多的人,比她和丈夫多得不是一點兒。

來織裡的家長們,很多抱著類似的心態,希望借助孩子的努力改變家庭的命運。作為織裡童模的先驅,谷歌家就是典型案例。2012年,鮑水頂著賣水果的丈夫的反對,抱著4歲的谷歌上了大巴,從山東威海來到了織裡。她租了一個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的單間,一輛小三輪,抱著谷歌去童裝廠一家家挨個敲門推銷,拍一件衣服30塊。

六七年過去了,鮑水早已不需要為生計發愁。她的微信每天都能收到攝影公司的好友申請,因為很多廠家點名要拍谷歌,攝影公司搞不定她,就接不到這個單。有記者來採訪鮑水和谷歌,用“00後最火童模年入百萬”作為標題。最近兩三年,來織裡的童模數量猛漲,競爭越來越激烈,說起這方面的事,鮑水有些怨念:還不都是這種標題招來的。

卓瑪和卓伊,就是近一兩年投身於潮水之中的孩子。但她們的日子不如谷歌好過,用當下時髦的話來說,“沒趕上紅利期”。丈夫還在河北保定老家,西貝一人帶兩個孩子在織裡四處找活,情緒時常煩躁。一天在拍攝基地,卓伊不太配合攝影師,總對著鏡頭做鬼臉。看到別的小孩還排隊等著,西貝衝上去對準卓伊屁股踹了一腳。卓伊“哇”的一聲哭了。

攝影師起身站到一邊。10歲的卓瑪走過來對5歲的卓伊說,你能不能好好拍?

在拍攝現場,家長們沒有跟孩子慢慢講道理的時間——孩子不配合,意味著拍攝基地每分鐘3到5元房租的損失,意味著攝影師、化妝師、前來監督的廠家工作時間延長,耽誤接下一筆單子。童模圈子小,配合度不高的孩子,不出幾天廠家和攝影師都會知道,訂單就越來越少。

西貝帶著兩個孩子租住在鎮外的村裡,深夜拍完片,西貝得開二十多分鐘的車到家。丈夫總跟她打電話說,別鑽錢眼裡去了,夠了就行了,夠了就行了。西貝的反應是,丈夫不在這個圈子裡,他如果在這個圈子裡混的話,看著大家都在拍,而且拍很多,怎麽可能會不著急?

有天半夜,卓伊起來上廁所。一邊上,一邊迷迷糊糊地問西貝:媽媽,我們明天幾點出門拍照?

“這是一個複雜的小世界”

鮑水向攝影師介紹說,這是北京來的記者,跟訪谷歌半個月。攝影師後退了兩步:你怎又把記者招來了?

一年前,鮑水經歷過一件煩心事。電視台來採訪谷歌,鮑水帶記者去拍攝基地。記者順道採訪了一個名叫葉祖銘的男童模。他長著一張混血兒的臉,父親是塞爾維亞人。

面對鏡頭,11歲的葉祖銘說:“我叫葉祖銘,來自塞爾維亞。我的愛好是走秀、跳舞、影視表演、拍平面等,很多很多。做了兩年多一點兒。反正這種賺錢方法比較容易,就像今天七十多件,大概八千塊錢……我年收入高一點兒八十多萬,低一點兒五六十萬。”

記者問他的人生志向,答案是:網紅。“網紅就是輕鬆一點兒,明星嘛太累了。每個人都想富裕嘛,有個富裕的生活。然後找一個好看一點兒的老婆。”

鏡頭外傳來大人們的笑聲。葉祖銘伸手摸了摸下巴,接著說:“迪麗熱巴那種,你懂的。”

節目一播出,葉祖銘就上了微博熱搜,網友們說他是“油膩童模”。葉媽媽很生氣,問鮑水要記者聯繫方式,鮑水說,不記得了。葉媽媽半夜兩三點又給鮑水打電話,你想起來沒有?

節目播出一年後見到葉祖銘時,他漲價了,180元一件,在織裡童模中排名第一。葉媽媽說,在織裡最大的困難就是拍攝太多了,排不開,不給人拍的話,總覺得會得罪人。葉祖銘總結出了一種讓重要廠家開心的方法:讓他們約每天第二、三場的拍攝。因為拍第一家剛起床,狀態出不來,拍最後一家時累了,情緒不好,不耐煩。

問葉祖銘,還想當網紅嗎?他回答說,只想當一個平凡的普通人,一個打工仔。理由是:一、長大了,想法變了。二、你沒有像他們一樣舉著攝影機問我。

廠家的版型沒有打好就急忙拿來拍照,葉祖銘穿上褲子發現拍不出效果,有點兒生氣:這3分鐘,我已經損失180塊錢了。印著PUMA、CHANEL logo的山寨衣服讓他覺得土氣,“鄉下!”“我是賣掉我的尊嚴在拍攝。”“當然,我的尊嚴不值180。”

電視台記者來的那天,看著攝影機剛在拍攝基地架起來,一位媽媽對鮑水說,你到時候看吧,人家肯定又說咱們用童工。鮑水心想,自己的小孩自己用,怎麽就童工了?

記者走後,其他模特媽媽們過來勸她別再接受採訪了,招來更多的小孩,競爭更激烈了怎麽辦?我們這也是為了你好。隨後幾天再來拍攝,有人問她,今天又會招來什麽記者呀?再後來,那家基地漸漸沒人願意去了。

葉祖銘媽媽跟鮑水反覆要記者的聯繫方式,她最終還是沒給。她再也不想在報導裡跟其他童模產生關係。與童星不同,織裡大多數童模沒有對外界宣傳和出名的需要。童模職業生涯短暫,身高過了160就穿不下童裝,父母只求安安穩穩掙到足夠的錢。鮑水一遍遍地說,我帶你去基地,她們是要罵我的。“這是一個複雜的小世界。”

攝影師趙世平來織裡開攝影公司前,在北京的時尚圈工作,也做過童裝攝影。在他眼中,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拍攝方式:

在北京,女孩們披著自然的黑發,化淡妝,不佩戴其他搭配,在鏡頭前自在玩耍,攝影師主要是抓拍,追求自然和放鬆。

織裡的小孩則一人帶著一個行李箱,裡頭裝滿了從淘寶買回的十幾塊錢的配飾,各種顏色的帽子和墨鏡,印著大字母的帆布包和襪子。小男孩們的頭髮燙出一個個小卷,小女孩們塗上紅唇,按攝影師指示擺出固定pose。

從前在北京習慣的市場規則,在織裡不管用。在北京,服裝廠家通過廣告公司找模特,廠家與模特不直接接觸,產業鏈上各賺各的錢,不動別人的蛋糕。在織裡,廠家與模特直接談,再找攝影公司,往下壓價。

趙世平的合夥人常常需要去跑廠家,拉攏關係。鎮上的攝影公司一兩百家,跟廠家維護好關係和拍出爆款同樣重要,是行業共識。跑廠家時,總會碰到媽媽們帶著孩子一家一家跑單,推銷自家孩子。和訂單不多的攝影師一樣,媽媽們也會主動降價,以求換來一個拍攝機會。

谷歌早已不用經受這樣的競爭。在行業裡摸爬滾打六七年,某種意義上,谷歌已經成了和其他童模不一樣的人——大部分童模只是作為“衣架子”,幫廠家呈現效果,而谷歌已經具備了引領風潮的能力。有一天她去湖州市區商場買了幾件毛衣,一回鎮上,就被熟悉的廠家看中了,馬上借到廠裡打版生產。

與此同時,卓瑪和卓伊的媽媽西貝總為搶訂單感到苦惱。有一次廠家需要找童模試版,她報價3小時1600塊。結果有人直接用600塊拍一整天把單子搶走。西貝氣得不行,“這不是在擾亂市場嗎?”還有一次,兩個小孩一起拍,卓瑪去晚了一會兒,另一個小孩兒已經把分給她的幾件衣服給拍了。

拍攝基地老闆從網上搜羅各種拍攝背景圖,工業風、Ins風……每幾個月根據爆款網圖重裝一次基地。最新的風潮是買鏡子,淘寶上一個童模在鏡子前拍出爆款,各基地也紛紛買回鏡子裝上。一位大個子攝影師給谷歌拍照時,反覆引導她,要拍出Ins風,“就那種Ins,Ins啊,懂嗎?”

問攝影師啥是Ins風,他說他也搞不懂。啥火拍啥唄。

“讓所有的客戶都滿意”

這兩年,鮑水常看到家長帶著小孩來攝影公司試鏡,在她看來,其中很多人都吃不了這碗飯。“很多咱看著都醜得要死,但是他媽媽會覺得他漂亮。”

鮑水不愛和其他童模家庭打交道。她說,在織裡沒有真心的朋友,母女倆在一起就夠了。7年下來,鮑水手裡累積了兩千多個廠家資源,每天都會收到幾十個微信好友申請,廠家、攝影師、其他童模的媽媽。媽媽們覺得鮑水出頭了,肯定會幫助後來者。

一次廠家讓鮑水幫忙挑一個童模,正好有家人去跑廠,廠家就讓她們跟鮑水聯繫。而鮑水已經定下另一個童模,只好說不行。對方從此見到鮑水,再也不打招呼。鮑水灰了心,為了避免類似的是非,從此以後很少回應其他人的求助。“我沒有那麽多的口舌去跟他們廢話。”

織裡的童模行當,構成了一個體系完整、分工細致的產業鏈。鎮上有十幾家童模培訓機構,負責人每天都要面對的一個問題是,在你家學成之後,能去拍照賺錢嗎?負責人不好直說——說到底,還是看顏值。顏值這種東西,你家長都沒有給到小孩,怎麽要求培訓機構給?

一天下午,3周歲以下小孩組成的“萌娃班”開始上課。教室裡擺放一塊T台板,邊角裝飾著LED發光棒。動感舞曲中夾雜著哭聲,聽到孩子哭了,一個家長趕緊推門進來,抱出門去安慰。最小的孩子只有18個月,負責人勸家長,小孩可能還聽不懂老師說話呢。家長說,感受感受氣氛也好。

有些培訓學校會組織童模比賽。童模陳諾的爸爸帶她去杭州參加“2019小童星嘉年華全球盛典”,比賽為期3天,來了5000多個小孩,每人報名費2000元。只要參加,就能拿到最佳潛力獎、最佳模特獎、最佳童星獎中的一種,如果加錢,還有可能拿到最佳家長獎、全球形象大使等。連續兩晚的頒獎晚會,都從下午5點開到晚上10點,一次上台20個孩子領獎,總共頒了5000多個獎。

陳諾拿了最佳模特獎,但爸爸卻高興不起來,他有點兒擔心,怎麽陳諾的儀態還不如參加培訓之前呢?半年來,他在培訓上花了三四萬。

這些試圖通過培訓機構衝進童模市場的童模們,在鮑水看來,是家長沒找對門道。

來織裡前,鮑水和丈夫在威海賣蘋果,出口到東南亞。生意由盛轉衰,虧損了一段時間後,縮減規模,不存貨,把存放蘋果的冷庫抵押給了銀行。鮑水想帶谷歌去織裡拍照,丈夫死活不同意,覺得丟臉——大人沒賺到一定數,讓三四歲的小孩出來賺錢,這算什麽事?

鮑水後來趁著丈夫出國談訂單,抱著谷歌上了去織裡的大巴,票是童裝廠家幫忙買的。上車之前,婆婆不停擔心,這娘倆是不是被傳銷的給騙了?

廠家鼓動母女倆來織裡,是因為看過谷歌的照片。谷歌從前膽小,上幼兒園整天不敢說一句話。鮑水常帶谷歌去一家童裝店買衣服,老闆喜歡拍照,鮑水心想著孩子不能一輩子內向,希望鏡頭可以鍛煉她,便讓老闆給她拍。

谷歌哭著不拍,鮑水帶她下樓,板起臉說,你到底要不要拍,不拍咱上去拿衣服就走。谷歌看媽媽生氣了,憋住眼淚,點點頭,我要拍,要拍。

回憶這段往事時,鮑水臉上浮現出自豪的神情:她可能是看出來我不高興嘛,也可能是為了討好我,也可能的。

在威海拍一天的畫冊,能掙100塊。鮑水開始給別人展示谷歌的照片,誇的人多了,谷歌漸漸有了自信,活潑起來。一天晚上,母女倆坐在沙發上看動畫片,鮑水問谷歌,我們去個更大的地方好不好?你想拍多少就拍多少。谷歌眨了眨眼,蹦出一句話,衣服多嗎?鮑水說,多。

母女倆2012年來織裡時,有名的童模只有7個,分別主導著各個身高段,搶手的小童沒有(童模圈術語,專指身高1米以下的童模)。1米左右的谷歌有經驗,模樣好,填補了市場空白。照片拍得多了,有了名聲,廠家們紛紛指名要谷歌拍。新來的攝影公司便趕緊找鮑水,雪球越滾越大。

3年前,是谷歌最火的時候,淘寶上到處是她的照片,拍攝預約排到了半個月之後。谷歌快上小學了,鮑水不願讓她去打工子弟學校念書,放出話去,谷歌一定要去最好的小學,否則就要回老家。熟悉的廠家聽到這件事急了,說不能放谷歌走,動用關係送谷歌進了好學校。

谷歌學習成績一直不錯。臨近期末考試,每天有十幾張複習卷子要寫,化妝的時候、趕場的車上、攝影師布景的時候,一有零碎時間,谷歌就從口袋裡掏出筆寫一陣。

有天晚上拍照到12點,第二天睡過了頭,鮑水跟老師說車爆胎了,要遲到一會兒。谷歌走進教室的時候,老師不在,同學們齊刷刷抬頭看她。沒有人問她為什麽遲到了。她的同學多是本地人,只有她一個人在當童模。每晚她會盡量洗個頭,讓拍攝時燙的頭髮卷在第二天直回來。

期末考後,鮑水開玩笑說要買幾根甘蔗,考上90了就內服,沒考上就外用。

別的童模家長一聊起孩子的學習,都把谷歌當作拍照不耽誤功課的典型代表,不停誇獎,但鮑水總是盡量行事低調。她小心翼翼地控制谷歌的價格,永遠不當價格最高的那個人。她總是叮囑谷歌,你要記得,咱們都是靠廠家吃飯的。

剛來織裡,谷歌就嘗到過讓客戶不滿意的苦頭。那是她在織裡的第三次拍攝。她換上廠家準備的新款童裝,在鏡頭前待著,等攝影師給她一些指導。攝影師不說話,谷歌也不動,雙方僵持著,快門聲遲遲沒有響起。

廠家代表看不下去了,等谷歌換上自己的衣服後,在沙發上丟下一把錢,10張10元,湊了個整百,抱著童裝跑了。

這件事谷歌一直記到現在。她說除了這次採訪,沒有跟人提起過。她將其理解為職業生涯中的一次教訓:他們本來就是花錢找我拍照的嘛,又不是來照顧我生意。

回家後,她打開淘寶,搜索“女童”,對比著詳情頁上的模特圖苦練姿勢。如今,攝影師一舉起相機,她自然地右腳邁出一步,收回,再側身左腳邁出一步。捏帽簷、歪頭笑,踮起右腳左手比耶……

面對採訪鏡頭,她熟練地說道:我一定要努力把照拍好,然後讓所有的客戶都滿意!

談起谷歌的性格,鮑水最常用的形容詞是“乖”。她能列舉出一系列的例子:谷歌從沒有發過脾氣、不需要玩具來哄、在學校有很多朋友、被班主任疼愛、喜歡演戲、沒人說谷歌一句不好、攝影師和化妝師是谷歌最好的朋友。班主任的母親去世,班裡只有谷歌一個人衝上去抱住老師,流著淚安慰她。按照班主任的形容,10歲的谷歌“情商高”、“遇上事情可以跟她商量”。

鮑水說這些時,谷歌在旁邊聽著,不說話。

平日生活裡的谷歌,偶爾會顯露出和鏡頭前不同的一面。有一天,她拿著擺拍用的塑料照相機,想起了剛剛做過的科學作業:照相機利用了光的折射原理。她惦記著沒做完的作業,兩張卷子和筆放在一堆衣服中間。要是哪天放學不用拍攝,她會覺得生活美滋滋的。

問她是否有喜歡的攝影師,谷歌搖了搖頭,沒有。

那有沒有討厭的攝影師?

她突然拔高音調,多了去了,攝影師我都討厭!

為什麽?

她的聲音又低了下去,沒有他們我就不用拍照了。

那化妝師呢?

她想了一會兒說:有沒有化妝師我都得拍照,所以說我討厭化妝師有什麽用呢?

而剛來織裡一年的卓瑪,還保持著對鏡頭的興奮感。一天拍攝結束後,西貝請攝影師吃火鍋,希望他給小女兒卓伊多推點兒單子。

卓瑪搶著說,我也要!也給我多推點兒!

“我是不是也該去跑一跑?”

來織裡前,西貝和丈夫在保定經營婚紗攝影公司,做了十幾年。春節後的正月,是一年內營業額最好的時段,但西貝聊起家裡的生意,不停感歎一年不如一年。下鄉做活動找客戶、預約拍攝、拍攝內景外景、初調片子、選片、修圖和設計冊子……從前期到出成品,過程煩瑣,十幾年下來,她覺得煩透了。

2016年,卓瑪參加走秀比賽得了獎,主辦方說,可以將小孩輸送到織裡當模特。西貝第一次聽說了這個小鎮。她帶著卓瑪在上海、蘇州、杭州玩了一圈,然後來織裡拍了不到半個月,路費掙回,還綽綽有余。

從織裡回保定後,她斷斷續續和廠家有些聯繫。2018年初,她想,不如帶兩個孩子一塊去織裡發展。

和谷歌家的情況類似——孩子媽媽動的心思,爸爸第一個站出來反對。西貝丈夫聽後的反應是:你肯定開玩笑的。“他沒有考慮(來織裡發展),因為他會比較注重男人的尊嚴……怎麽講呀,雖然爸爸個子不高,但是大男子主義還是蠻強的那種。”

這是許多童模家庭都曾有過的狀況。7年前,鮑水趁丈夫出國談生意,帶著谷歌離開了威海老家。夫妻倆從此兩地分居,關係冷淡。谷歌很少和爸爸主動聯繫,有時爸爸打電話過來,鮑水需要逼著她接電話。

偶爾,爸爸也會來織裡探望母女倆。有一次跟著她們去湖州市區吃自助餐,飯桌上說了一句話,鮑水聽了情緒複雜:你們比我想象的好過多了。

即使來織裡,鮑水丈夫也從不陪母女倆去拍攝。鮑水說:“我讓他帶谷歌去拍照,不可能的,他說丟人。他說我自己沒賺到一定的數,還讓閨女去賺錢?”

有次鮑水開車去車站接上丈夫,然後直接送谷歌去拍攝基地。到了現場,丈夫待了一會兒就要走,說我去洗車好了。丈夫來織裡住的時候,鮑水有點兒不習慣,覺得“怪怪的”,好像家裡多了個人。

谷歌已經習慣了在織裡的生活。有一次她回威海老家,街坊鄰居老衝著她喊“寶寶”。她搞不明白,寶寶是誰?她已經忘記了,那是她離開威海時的小名。

2016年西貝帶著卓瑪第一次來織裡時,丈夫從保定開車過來,把母女倆帶回家。他看不慣童模這個行當,用西貝的話來說,丈夫當時講話“相當難聽”:“他就說這邊孩子都是工具,你家長把那個作為父母的責任推到孩子身上。就那樣說,說這不好。”

不過,西貝丈夫的脾氣,沒有鮑水丈夫那麽強硬。兩年後,他雖然不太情願,還是開車把母女三人送到了織裡。攝影公司的人勸他:孩子做這份工作總比大人容易些,在這邊停留幾年,孩子賺這個錢夠她以後上大學、出國留學了。總比你自己繼續奮鬥給她掙,要來得容易一點兒吧?

他沒作聲,把車留給了西貝,一個人坐飛機回了保定。

剛來織裡的時候,西貝最在乎的是兩個孩子的學習情況,把當童模定位成課余兼職。西貝的父母打電話叮囑過她,要讓孩子好好上學,不能只顧賺錢拍照。“我一個女人帶著孩子過來,然後玩一玩兒,適當賺一些家用,就可以了。但是很多父母就指著這個賺錢,我當時就接受不了了。”

西貝接著說:“但是現在我感覺我能接受了。因為確實忙。”

卓瑪和卓伊的奶奶後來也過來了,幫西貝照顧孩子們的飲食起居。新的一年,西貝考慮著給卓瑪和卓伊多接點兒單子,反正來都來了。剛來那會兒,她想,一個月掙幾萬塊錢就滿足了,如今,一個月十幾萬也不滿足——別的家長就帶一個小孩,一個月拿到幾十萬沒問題的,自己還帶兩個呢。

從前在保定,卓瑪每個周末排滿了班,上午文化課補習,下午中國舞,傍晚口才課,晚上爵士舞,鋼琴則因為西貝接送不過來放棄了。家裡樓下就有書店,小孩可以去圖書館待著。

而現在,整個織裡鎮上只有一家新華書店,一半店面鋪滿教輔,另一半的一半則在賣文具。模特又上學又拍照,幾乎沒有時間去學其他東西。有時候單子多了,卓瑪拍到凌晨,第二天西貝就跟班主任找個理由請假。

一天拍攝的時候,太陽露了個臉就消失了,風冷冷地吹著,卓瑪穿著短袖和薄衛衣,說小指頭凍抽筋了。西貝在旁邊勸攝影師,不如我們去找一個攝影基地,去室內拍好不好?她心裡著急,畢竟,這個廠家之前就說要換模特了。

事情的起因是,有個和卓瑪身高相似的童模媽媽越過攝影公司,直接跟廠家降價搶單。帶著小孩挨家挨戶地賠笑臉、送禮物、降低價格的媽媽,通常分兩類:一類是新來的,急著打開市場,一類是身高快逼近上限的,著急抓住最後的機會。搶卓瑪單子的小童模,已經不去學校上學了,偶爾請家教,媽媽每天帶著她跑廠家找單子,攝影師趙世平說,“就是想撈最後一筆”。

2016年剛來織裡時,卓瑪身高和同齡的谷歌一樣,都是133cm。現在,谷歌140cm,卓瑪已經到了150cm。孩子身高不停上漲,西貝很焦慮。攝影師趙世平告訴她,卓瑪這個年齡段長得很快的,再長上去就沒法拍了。西貝輕輕點了點頭。來織裡一年,西貝有單就接,與攝影公司和廠家都會加微信,但不主動聊天,不“維護關係”,她相信人與人的關係是自然發展的。

但現在,她覺得織裡不再是兩年前的織裡了,不斷在想,我是不是也該去跑一跑?

與此同時,她為孩子的未來感到恐慌——模特是一份沒有積累的工作,除了賺錢,對未來沒什麽幫助——西貝強調,這一點,她看得很清楚。

有化妝師和攝影師告訴她,不如讓卓瑪往成人模特發展,讀半天大學出來,能掙多少呢?模特可就不一樣了。她本打算在海南買房,把戶口遷過去,將來讓卓瑪異地高考。但知道北京大學生畢業後的平均工資後,她又猶豫了——模特這個職業比起其他的工作,比如白領那些,賺得更多,感覺也不累啊。

他們都勸我,給卓瑪多接點兒單子。他們都勸我,以後卓瑪可以往成人模特發展。西貝反覆念叨那些勸告,反覆念叨我是不是要多接一點兒單?她問了好幾遍,這次採訪中,其他接受採訪的孩子們一天最多能拍幾件,未來有什麽打算。

問到最後,她看向卓瑪,用手撐著頭說,卓瑪還是接太少了。要不要多接點兒呢?

一天早上,西貝去攝影公司串門,跟老闆聊天維護關係。老闆聊到對童模市場的觀察:某些人把孩子當成賺錢的工具了,靠孩子去賺錢,父母對嗎?小孩子在上學的時候,使勁地接單,攝影公司不行,自己再去找單。我去,那是有多愛錢啊!

西貝沒有說話。對方趕緊補上一句,不是說你,你不要多想啊。

西貝說:沒事!抗擊打能力會越來越強。

“我希望她走正規一點兒”

再過半個月,農歷新年就要到了。西貝不想回老家過年,跟丈夫吵了一架。最終丈夫妥協了,同意來織裡一塊度過新年。今年過年前的光景跟往年有些不一樣,前幾年,童模們要忙到臘月二十八才收工,但今年,工廠早早關門放假,童模們也沒單子可接,很多都回了老家。

一家童裝廠的老闆說,今年衣服銷量不好,工人價格高,房租又貴,一半的童裝廠都虧本。“2017年,很多人買了好車,放鞭炮,房東不舒服了,馬上給你漲價,30萬漲到50萬。小鎮上太高調了,賺點兒錢就飄起來了。今年生意價格又不好啦。”

西貝盤算著,等丈夫來了,還是要勸他留下來一塊幫忙。一個人帶兩個孩子賺錢,她有點兒繃不住了。相比起卓伊,卓瑪好帶些,她喜歡帶卓瑪出門拍照,卓伊就在租的房子裡跟奶奶待著。一到晚上,總是打電話催她回來。西貝心裡不好受,感覺冷落了小女兒。如果想要多接單,她心想丈夫一定得過來。

過年前訂單少,西貝心裡著急。一天室外拍攝後,她請攝影師吃火鍋,不停問,你們什麽時候才能把照片修出來啊?卓瑪說,反正相機你現在就拿著,掏出來給她(西貝)看看今天拍得怎麽樣吧?第二天早上,西貝直接去了攝影公司,自己動手把卓瑪穿著厚褲襪的腿修小一圈。

就在西貝想方設法多找訂單的時候,鮑水已經在為谷歌考慮新的出路了。期末考試結束後,鮑水帶著谷歌去萬達廣場吃飯。母女倆為吃完飯什麽時候回家產生了分歧,鮑水想早點兒回去,她想讓谷歌拍一個試鏡視頻,有一部電影要招女主角,號稱中國版《這個殺手不太冷》。但谷歌不太願意。

谷歌說,吃完飯要逛街,還要看電影。鮑水說,那視頻什麽時候拍?谷歌說,要不別拍了,你看人家女主角13歲,我才10歲呢。

谷歌不著急,但鮑水著急。她著急的不只是這個試鏡視頻,更是谷歌的前景。雖然還頂著“織裡第一童模”的稱號,但鮑水心裡清楚,隨著谷歌越長越高,往後的訂單,只會越來越少了。

有一天在拍攝場地,谷歌拿出手機在淘寶上給自己挑一套睡衣,她不滿意媽媽挑的。她在搜索框打下“女童睡衣”,第一個頁面出來,她對著螢幕喊了一句“馬戲團!”化妝師很驚訝,“馬戲團”今天有來嗎?這是谷歌幾乎每天都會碰上的另一個童模。

不一會兒,她又在淘寶上看到了另一個熟悉的小朋友。但是谷歌本人,近來已經很少出現在淘寶上了。有攝影師說,谷歌是“老模”了,而淘寶上傾向小模特,小小的看起來才可愛,“小可愛”、“小月月”,現在人氣最高。谷歌現在接的單子,廠家拍完直接在微信朋友圈賣。“現在我們全部是廠家。網店很少用大孩子的,網店一般的不會超過1米3的。”鮑水說。

拍童裝也是個苦力活,反正我們是拍夠了,鮑水尋思著,以後谷歌就去當女演員。去年冬天,母女倆在橫店拍戲度過。正月十六開學,母女倆為了拍完戲分,到正月二十幾才回到織裡。

同樣都是接受拍攝,帶給鮑水的完全是兩種感覺——在橫店,我都要急瘋了,我就那種感覺,真的。總共不到兩百場戲,四集好像,能急死。因為拍戲不跟咱拍平面一樣,平面那兒以咱為主的,對不對,他都以我為主,拍我就行了,就這樣的。你拍戲,你要等這個,等那個,哪個都比咱牌大,咱都得靠人家。對不對?

有戲的時候,谷歌5點鍾起床化妝,然後一直等著,什麽時候有戲演,不知道。但又不敢不等,鮑水害怕錯過機會。這種空等著無事可做的狀態,讓鮑水很不適應,甚至抓狂。等一天,工錢幾百塊,比拍平面差遠了,但鮑水還是願意等。演員嘛,比模特有前途。

鮑水說,自己已經想清楚了,將來要把谷歌送上專業演員的道路,考藝術類院校。“我希望她走正規一點兒,現在童星吧,我覺得沒什麽意思,畢竟長大那天,還是要真才實學的,對不對?”

拍照時,化妝師跟谷歌開玩笑:你要是早睡早起長高高了,就拍不了了,你現在還能拍兩年。谷歌回答說:“我想早睡早起……我媽不允許啊。”平常時候,拍完照回到家大概10點、11點,單子多了,會拍到凌晨。這樣的日子,她過了7年。

但現在,鮑水打算讓谷歌早睡了,甚至考慮讓她每晚8點就睡覺。谷歌個兒長得有點兒慢,比同齡的卓瑪已經矮了10公分。對於當童模來說,這是好事,意味著可以多拍幾年。但鮑水現在考慮的已經不是童模的事了——以後要當演員的谷歌,必須長到1米68。

春節之前,鮑水一直惦記著一件事。去年去橫店拍的戲一直沒上映,導演說,沒有拍完,春節前會繼續拍的。問了好幾次,導演都說一定會拍,但總是沒個準信。鮑水已經不好意思再問了,但又不甘心。

打算讓谷歌拍試鏡視頻的那天晚上,鮑水在商場餐廳的飯桌上問谷歌:“那你好好說,你喜歡拍戲還是拍平面?”

“我什麽都不喜歡。”

“你喜歡乾嗎?”

“我喜歡像我同學一樣。”

回程的車上,鮑水再一次問谷歌:“你摸著良心說,你到底喜不喜歡拍戲?”

“摸著我的良心說?你確定?”

“確定。”

“我不喜歡。”

鮑水沉默了。

“你逼我的,你讓我摸著我的良心說的。”谷歌說。█

本文刊載於《智族GQ》2019年四月刊

採訪、撰文:戴敏潔

編輯:何瑫

攝影:賈睿

視覺:張楠

運營編輯:佟通通

微信編輯:尹維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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