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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bra、莊票、本票、地下錢莊

(圖片來源:全景視覺)

劉曉春/文

現代中央銀行發行紙幣,可以說是當初各銀行發行的紙質兌換券的濫觴。

世界上最早的紙幣,是北宋初年四川的十六個富商發行的交子,他們並為此開設交子鋪發行並經營銅錢、鐵錢與交子的兌換業務。交子可以用於流通支付。再之前,在唐代出現了飛錢,也叫便錢,那是官方開出的匯兌憑證,不是流通中的支付手段。紙幣的發明,突破了金銀銅鐵等物質供應量和大量攜帶的局限性,方便了商品交換,尤其是商品和貨幣的跨區域流通,大大地促進了經濟的發展。可以說,紙是那個年代的金融科技,顛覆了金銀銅鐵作為貨幣的地位。但紙幣,作為貨幣,發揮的貨幣作用,與當初的金銀銅鐵是相同的。

無論是金銀銅鐵和紙幣,歷史上都有過大量私人發行的案例,有些在一段時期內還非常成功。但,歷史上更多的貨幣發行還是政權壟斷的。歷史發展到現在,貨幣都成為主權貨幣了。這或許是九九歸一吧。軍隊、警察、稅收、鑄幣權,是政權的基礎,只是鑄幣權的作用更隱蔽,因此,人們研究歷史,對此的關注度相對比較少。

由於技術的發展——這技術,包括科學技術,更包括會計等金融技術,現代各國的法定貨幣的形態,並不僅僅體現為紙幣或硬幣這樣的物質形態,更大的貨幣量表現為銀行账戶上的账務數據。我們現在把紙幣、硬幣等有物質形態的貨幣稱作現鈔。現鈔的材質可以是紙,可以是金銀銅鐵鉛鎳等,還有塑料的。以後,隨著技術的發展,是不是還會有其他材質的,很有可能。記账貨幣,以前是記在紙質账簿上的數字,現在有記錄在計算機數據庫中電子账戶中的電子化的數字。現在又有了加密數字代碼技術,可不可以用這代碼體現為貨幣?應該可以。

然而,不管是什麽技術,當它被作為貨幣應用,只是貨幣的一種形態,更準確的說,只是某一種貨幣(如某法定貨幣)的一種表現形態。央行發行數字貨幣,只是同一央行發行的法定貨幣的一種表現形態,與該央行發行的其他貨幣形態是同一個法定貨幣。如果央行發行的數字貨幣,是在現有法定貨幣之外又發行了一個法定貨幣,那會對整個經濟體系造成混亂。同樣道理,在一個經濟體系內,突然出現另一個貨幣體系,不是提高經濟運行效率,只會增加交易的混亂和成本。

港幣的發行,是所謂貨幣局制度,即以美元為儲備發行港幣。三家發鈔行只是發鈔,不是發行貨幣。港幣的發行人是香港的中央銀行——香港金融管理局。香港金融管理局授權三家發鈔行以向金融管理局繳存相應比例美元為儲備發行港幣現鈔。三家發鈔行發行的是大額紙幣,港幣十元紙幣和所有硬幣,都是金融管理局發行的。港幣流通量的主體,不是三家發鈔行發行的現鈔,而是香港金融管理局發行的記账貨幣。香港金融管理局按照港幣與美元法定兌換價的上下浮動比例範圍,向市場買進或賣出美元來調節流通中的港幣發行量。可以說,港幣是美元在香港地區的代幣、穩定幣,雖然它並不是使用區塊鏈、數字代碼技術發行的。

人們都希望貨幣的幣值穩定。“秦半兩”在中國貨幣史的地位有如周文王時代在儒家學說中的理想社會、王羲之在中國書法史中的地位,在幣值穩定上是後代貨幣所不可企及的。但“秦半兩”在流通中的時間很短。新中國成立前夕,國民黨的幾次幣製改革,搞的物價騰飛、幣值瀑瀉,人們瘋狂收藏黃金、白銀、美元,但流通中依然以當時的法定貨幣作為支付手段。所謂“劣幣驅逐良幣”規律是也。不過,這同時也是政權的作用使然。所以,價值穩定不一定能使一樣東西必然成為貨幣,有時正因為價值穩定,成為收藏與炒作的對象,本來是貨幣反而退出流通成為單純的價值儲藏手段,失去了貨幣的功能。比特幣原本的目的是網上的支付手段,但因為沒有政權的加持,同時因為一些擁躉的講故事與預期,在沒有成為支付手段前就已經退出了流通,只能暫且被稱作“數字資產”。

我們講幣值穩定,是指在一個經濟體內,貨幣作為價值尺度,在衡量商品的價格時是否穩定。所以,我們把通貨膨脹簡單定義為貨幣供應量超過了商品供應量。但是,幣值穩定不等於匯率穩定。匯率穩定,狹義地看,只有對於做國際貿易的生產商和貿易商才是有意義的,對他們來說,幣值穩定就是匯率穩定,匯率穩定就是幣值穩定。港幣之所以採用貨幣局制度,之所以以美元做儲備,就是因為香港是一個以國際貿易為主的自由港,美元是國際貿易的最主要的計價貨幣。香港經濟的起飛,與當年發達國家的產業轉移有關、與自身的自由港有關,而確定以美元為儲備的貨幣局制度是一個重要的分水嶺。

“以一籃子貨幣作為儲備”,“與一籃子貨幣掛鉤管理匯率”,這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和事實。同樣的,以美元做儲備發行貨幣和與美元掛鉤確定匯率,也不是一回事。以某一種貨幣做儲備,或以黃金白銀做儲備發行貨幣,不僅比值是確定的,貨幣的發行量也是被儲備量規定的,即本國貨幣的發行量決定於儲備貨幣的儲備量。但與某一種貨幣掛鉤確定本國貨幣匯率,本國貨幣的發行量與掛鉤貨幣是無關的。LIBRA,以一籃子貨幣做儲備,先不論那個委員會有沒有能力管住LIBRA的發行量,初始的發行量能不能符合那特定應用場景交易量的要求?歷史上的黃金、白銀戰爭,許多是因為流通中的現金不足以支撐基本的交易的需求。

其次,當每一個兌換或購買LI-BRA的人或機構以自己所持有的法定貨幣購買或兌換LIBRA,必然會瞬間改變那一籃子貨幣相互間的比重。那麽LIBRA有什麽樣的機制確保一籃子貨幣相互間的比重不變?如果不能確保一籃子貨幣相互間的比重不變,那麽,隨著LIBRA在與不同法定貨幣的兌換中,LIBRA自身的幣值就隨時在變化中。也就是說,LIBRA以一籃子貨幣做儲備以確保幣值穩定就是一個偽命題。

第三,即使這個委員會能確保一籃子貨幣的結構恆定不變,但那一籃子貨幣本身的幣值和匯率都是在變化中的,這同樣導致LIBRA不能保持幣值穩定。第四,在這樣的情況下,兌換LI-BRA進行交易,本身就是一件麻煩的事,並沒有給交易帶來便利。同樣是貨幣局制度,LIBRA缺乏港幣那種簡單、明了。港幣正是這樣的簡單、明了,在香港經濟的起飛過程中發揮了很好的促進作用。支付寶的成功,是因為當時中國網上交易缺乏支付手段,阻礙了網上交易的發展。網上交易缺乏支付手段,只是那個場景中的缺乏,並不是整個經濟體缺乏流動性或貨幣供給。Facebook有二十七億客戶,這些客戶是否必然需要LIBRA?他們在什麽場景下缺乏支付手段?或者,LIBRA有什麽優勢可以替代這些場景中現有的支付手段?比如像紙幣顛覆金銀銅鐵。

金融自產生的那天起就在不斷地創新,其所有的創新都是圍繞著使資金或貨幣適應生產和流通的需要,快捷、順暢的流轉。這裡的快捷、順暢,並不是簡單地點對點地快捷、順暢。因為生產有投入到產出的時間序列,交易也有各種模式。於是有了信貸,有了各種投融資模式。即使是支付結算,也有錢貨兩清、貨到即付、分批到貨分期支付、遠期結算等等。相應地產生了許多支付憑證,比如支配、匯票、本票等,還有相應的結算方式,如光票托收、跟單托收、信用證結算、匯款等。這些支付憑證是貨幣的代表,但不是貨幣本身,只有兌換為貨幣,才算錢真正到手了。雖然這些憑證可以流通、可以支付,因為不是貨幣本身,所以在流轉的過程中需要背書,需要可追溯。區塊鏈技術的應用正應該沿著這個路徑去開拓,這才是區塊鏈的光明前景。

由此,也可以看到,可以作為支付手段的事物,不一定就是貨幣。以前錢莊給一些貴賓客戶開發莊票,客戶先要把相應的銀子存到錢莊,錢莊才給簽發。只有個別特別有實力的客戶,錢莊才會簽發高於客戶存入銀兩的莊票,算是給了一點信貸額度。因為,莊票的第一付款人是錢莊。現在的銀行本票是同樣原理。以此來審視摩根大通的JPCOIN,雖然叫“COIN”,實際上就是數字化的銀行本票。因為數字化的本票只能在數字化環境中使用,所以需要規定它的使用範圍和使用場景。摩根大通作為美元清算銀行,它開發JPCOIN的目的或戰略,正應從這個背景去理解,根本與“發幣”八竿子打不上。撇開“幣”這個概念,從金融專業的角度再來看JPCOIN和LIBRA,或許才能更清楚地理解它們各自的邏輯。比如,LIBRA基金會的功能與目的,是做央行還是做一個商業性的機構?以一籃子貨幣做儲備,是保持LIBRA幣值穩定還是渾水摸魚的勾當?是強化美元的國際貨幣地位,還是削弱美元的國際貨幣地位?LIBRA的目的,除了詩與遠方,是賺LIBRA還是賺美元?等等。

在特定範圍內可以作為支付手段的還有很多事物,比如部門食堂的飯票。以前自來水還沒有接到家庭,還沒有水表,上海到處有給水站,居民先用法定貨幣買入竹製的籌子,憑籌子取水。到賭場遊戲,要將法定貨幣一比一地兌換成籌碼,遊戲結束,再將手持的籌碼兌換為法定貨幣離場。這些,可以稱為“穩定幣”,其實就是“代幣”,以前還有一種說法叫“代價券”,都是貨幣的代表和影子,不是貨幣本身。所以,再穩定的“穩定幣”,也不是貨幣。

一張紙,可以印成貨幣,也可以印成股票、匯票、支票、本票。紙本身是中性的。加密數字代碼也正是如此。齊白石拿一張紙畫了一顆大白菜。初冬傍晚時分到胡同裡,齊白石揣著這張畫要與賣大白菜的老頭換一車大白菜。賣菜老頭氣得就差把齊白石揍一頓老拳。齊老爺子被罵懵了,站在寒風中慨歎世風日下,賣菜老頭的粗鄙無禮。齊白石怎麽也不明白,為啥他的畫可以換錢,卻不能當錢使。實際上,齊老先生還有更不明白的,他的畫還可以被人用於洗錢、用於轉移資產。實現價值轉移的載體,不一定非是貨幣,但最終必須體現為貨幣。古董、藝術品,甚至於不動產,都在這方面扮演了重要角色。

比特幣沒能成為貨幣,卻在跨境洗錢、非法價值轉移等方面起了重要作用。有人說,區塊鏈、數字貨幣可以解決跨境支付難題。還是要說技術是中性的,關鍵看你是以什麽方式實現跨境支付的,而不是用什麽技術手段。要說高效快速實現跨境價值轉移的,地下錢莊就是,它們根本不需要任何載體,完全靠它們的運行機制,你在境內繳存法定貨幣,它一個電話就可以在你指定的境外账戶中存入按當天匯價換算的相應的外幣,幾乎是實時的。所以,實現價值轉移的載體,不一定就是貨幣,也不在於什麽技術,而在於以什麽方法使用技術。

如果有一種超主權貨幣,成為世界貨幣,那樣一定更加有利於全球化,更加有利於貿易的發展,更加有利於人類的進步。這是美好的理想,可以說沒有“萬一”的可能性。正如一百多年前,柴門霍夫博士創造了世界語,旨在消除國際交往中語言障礙,令全世界各個種族、各種膚色的人民都能在一個人類大家庭裡像兄弟姐妹一樣和睦共處。這遠景可以說和現在崇拜超主權貨幣的人們是一樣的。然而,現在,玩世界語的是一些世界語信仰者,世界語根本沒有成為一種可以用於正常交往的人類語言。在國際交往中,更廣泛使用的是英語,但各族人民回家後該說什麽語言還是說什麽語言。

在國際貿易中,美元是主要計價和支付貨幣,但各個國家依然用自己的法定貨幣,即使是窮國、弱國也是如此。IMF的特別提款權,當初創設時也是有一些超主權貨幣的美好理想的,更何況是由那麽多主權國家加持的,那陣容比LIBRA的基金會豪華多了。然而,特別提款權幾十年來沒有在真正意義的貨幣道路上跨出過一步。為什麽?因為各個國家都不願意有一個超主權貨幣來替代自己的主權貨幣,尤其是美國。

貨幣,不僅僅是經濟的,也是政治的。歐元如何?歐元能否真正成功,現在還不好說。但,歐元是歐洲政治一體化的產物,不僅僅是經濟一體化的產物。所以,貨幣還是政治的。因此,在由主權國家組成的世界上,要產生一個普遍用於流通的超主權貨幣是不可能的。當然,在特定領域特定場景中的特定支付手段是可能的,但那不是法定貨幣,最終是要換回法定貨幣以實現價值的,就像齊白石要把他的畫換成錢,去買油鹽醬醋茶。

跨境支付的困難,不是經濟問題,也不是技術問題,還是政治問題。國際支付結算,分為三個層面,個人支付、銀行為個人和企業做的匯兌結算、銀行間的清算。各個國家都對這三個層面的境內和跨境業務有自己的規定和相應的基礎設施,特別是對跨境結算和清算更有嚴格的規定。技術突破不了這些障礙,即使能突破,政府也會阻止這樣的突破。

LIBRA,是什麽?會是什麽?是貨幣嗎?是以上所說的種種嗎?是為善呢,還是為惡?這取決於祖克柏們的夢想、賭徒們的精明、各國政治家和監管部門的應對。齊白石畫大白菜,一方面是藝術創造的追求,一方面是為了換錢,絕沒有想洗錢。但洗錢的人們一定會變著法地用他的畫洗錢。無論如何,LIBRA最終的價值一定是某種法定貨幣,而不是LIBRA本身。所以,LIBRA是一杆要被各種“秤”秤量的“秤”。

(作者為上海新金融研究院副院長、浙商銀行原行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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