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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貢:藝術在宗教中生長

被黃河眷戀的地方

年幼的黃河從瑪多源頭出發之後,一路曲折南下,縱貫果洛藏族自治州離開青海,進入川甘,在接近青海黃南藏族自治州的時候,她的腳步躊躇了一下。似乎是故土難離,她突然掉轉頭,複折回青海,在海南藏族自治州和黃南藏族自治州之間留戀地蜿蜒盤曲,盤出一條優美的弧線,繞出了一塊被安多藏族稱為“熱貢”的豐饒之地。熱貢是同仁的藏語發音,但後者只是一個行政區域地名,而前者則是指一片文化區域,其範圍大抵包括澤庫、同仁兩縣,兩者皆為黃河一級支流隆務河流經之地,換句話說,廣義的熱貢地區就是整個隆務河流域。

熱貢是黃河留給青海最後的禮物,但真正滋養著這片土地的卻是隆務河。隆務河發源於海拔4000多米的澤庫縣多禾茂鄉若恰山區,自南向北穿過同仁縣,在隆務峽口處匯入黃河。同仁縣地處青藏高原與黃土高原過渡地帶,境內河流縱橫,山巒起伏,地形複雜多樣,大致可以分為東西部山區和中部河谷地區,隆務河蜿蜒行來,流經這些地形各異的區域,滋潤了它們,帶來了蔥鬱的森林、豐美的牧草、肥沃的土壤以及類型多樣的動植物資源,成為熱貢文化得以出現的重要物質基礎。

同仁是青南高原海拔最低的地區,也是青海進出甘南地區的門戶,北靠滔滔黃河可作為天然屏障,南依遼闊的青南草原可退而守之,加上兼有畜牧和農耕之利,實乃青南高原上一塊不可多得的風水寶地,早在漢代,這裡就已經被開發了。然而,也正是因為豐饒的物產以及重要的地利,這裡成為歷代遊牧民族與農耕民族相互爭奪的地區。從兩漢時期開始,這裡先後被先零羌、燒當羌、噘廝囉、金、宋、西夏、元等政權控制、爭奪和佔領,其中不乏慘烈的戰爭。如今,關於戰爭的記憶早已遠去,但戰爭的痕跡卻仍舊依稀可尋。

在同仁郭麻日時輪解脫塔附近,我們曾拜訪過已有900年歷史的郭麻日古城。這座古城全部以黃土石塊夯築而成,堅固結實,叩之似有金石之音,城內建築外形幾乎一模一樣,不設窗戶,各家屋頂相連,必要時可相互守望;巷道窄小曲折,而且分岔極多,每隔一段路,就會出現一個十字路口,第一次進入的人,若沒有向導,幾乎不可能走出來。這是一座典型的防禦型迷宮式城堡,可以想見,在過去狼煙彌漫的歲月,居住在這裡的人們是如何據此抵禦外來入侵者、保衛自己的家園的。如今,城裡依然有人居住,但臉上早已沒有了面對戰爭的凝重神情。在城門口,一群天真的孩子迎向我們,快樂地為我們充當了進城的向導,看著他們相互追逐著撒歡蹦跳的身影,和一直沒停過的銀鈴般的笑聲,我們頓時感到和平的美好。

熱貢因黃河的眷戀和上天的恩寵而飽受戰爭,又因戰爭而盛放出瑰麗的宗教之花。

長期以來,熱貢的富饒引來各種身著不同服飾、操著不同語言的民族和族群在此進出,雖然他們帶來了動蕩和戰火,但也把各自的文化和宗教信仰帶到此地。行走在熱貢地區,你會驚訝地發現,這裡仿佛是宗教的天堂,無論是原始的苯教,還是藏傳佛教中的格魯派、寧瑪派或者薩迦派,甚至是伊斯蘭教和漢族的道教,都能在這裡覓到一席之地,和諧相處,各自發展。在熱貢,只要大一點的村落都修建著寺院,白色的佛塔、彩色的經幡、低矮的煨桑爐隨處可見,到處洋溢著濃鬱而神聖的宗教氣氛。

為何宗教會在這裡如此繁榮呢?龍仁青在他的《熱貢:被藝術選擇的土地》一文中認為,熱貢之所以成為多種宗教匯集之地,與這裡長期遭受戰亂之苦有關。“在戰爭的恐懼和不安中煎熬的人們一旦遇到慈悲為懷的宗教,他們義無反顧地投入了宗教的懷抱。”當現實中遲遲看不到平靜安寧的日子時,人們就會向宗教求取一些光明的希望和溫暖,從這個意義上講,是戰亂推動了宗教的發展。

農業在這裡成了副業

宗教撫平了這塊土地因戰火帶來的創傷,藝術也在這裡悄悄生長。

近幾年,一個名詞在藝術界流傳,越來越廣為人知,那就是“熱貢藝術”。“熱貢藝術”是藏傳佛教的重要流派,其藝術表現形式主要有唐卡、堆繡、壁畫、雕塑、圖案、酥油花、建築彩畫等,內容多以宗教為題材,其發源地就在熱貢地區隆務河畔的吾屯、年都乎、郭麻日、尕沙日等藏、土族村落。

熱貢藝術興起於公元13世紀,這也是藏傳佛教第一次進入熱貢地區的時間。當時,薩迦五祖之一的八思巴派瑜伽師拉傑直那窪來這裡傳播藏傳佛教。為了更直觀地宣傳和解釋佛理,拉傑直那窪用圖畫作為傳播宗教的手段之一。就這樣,當宗教被人們接納的同時,佛教藝術也開始發展起來。公元1301年,隆務寺建成,推動藏傳佛教的造像和繪塑藝術進一步發展;到明宣德年間,隨著隆務寺的改宗,以及熱貢地區大力興建寺院,該地的佛教藝術進步迅速,傳播更加廣泛,自寺院傳自民間。經過數百年的發展,熱貢地區的佛教藝術吸收了西藏繪畫藝術、四川甘孜木刻藝術、甘肅敦煌藝術以及南亞犍陀羅藝術的特質,形成了一種與西藏和康巴藏區的藏傳佛教藝術都有所不同的全新藏傳佛教藝術流派,1982年,它被正式命名為“熱貢藝術”。

熱貢藝術不僅僅是一種藝術概念,更是廣大熱貢地區農民的謀生方式之一,而後者顯然比前者更具有現實意義。這裡農村90%的男子都以繪製唐卡、製作堆繡、雕塑或繪製壁畫等為主業或副業,素有“村村是畫鄉,人人是畫匠”之稱。從隆務寺出來,我們驅車前往嘉倉嘛村,去拜訪一戶專門製作佛塑的人家。嘉倉嘛村大部分人家都從事熱貢工藝品製作業,也有一部分務農的,但農業在這裡似乎已變成副業,點綴著人們的鄉居生活。

然而不巧的是,這戶人家的男主人去了北京,我們沒辦法看到他進行現場泥塑,不過他家還有一個露天作坊,我們可以參觀一下。露天作坊獨立於院落之外,就在公路對面50米處,那裡進行的都是批量生產。作坊前的空地上疊放著一摞摞已經完成的法輪和法器等佛教裝飾物,形製大小完全統一——都是用模具澆鑄出來的。不遠處,幾個人正忙著在火上熬製鑄模原料,等原料熬化成液體,倒進模具冷卻後取出,再加以打磨修飾,一件成品就做成了。或許是他們對前來參觀的人早已司空見慣,見我們走來,只是輕描淡寫地掃了一眼,就又自顧自乾活。同行的藏族朋友尕藏說,為了滿足現在市場日益增加的對熱貢藝術品的需求,很多村比較有名的手藝人家,都開始進入半工業化批量生產模式,日子越過越紅火。

雖然現在熱貢藝術已成為當地人謀生的手段之一,但從根源上說,它的產生以及發展,都是為了傳播藏傳佛教,因此,除了大批來自世俗的藝術工匠之外,還有為數不少的藝僧,他們通過製作堆繡、酥油花、泥塑、繪製唐卡等向佛祖表達自己的虔誠。離開嘉倉嘛村後,我們繼續前往下吾屯寺,那裡是熱貢地區幾個有名的寺院之一,也是熱貢藝術極盛之地。

到達下吾屯寺已是下午時分,日光不再強烈,一派柔和。一位老阿卡坐在佛塔根的陰影裡,面容安詳地望著遠方,似乎正與冥冥中無處不在的佛進行著交流,連我們這群外人的到來都不曾引起他的一絲注意。大概是寺廟正在維修的緣故,加上時間比較晚了,下吾屯寺裡幾乎沒有外來遊客。尕藏帶著我們左拐右繞,最後來到一間不太起眼的僧舍前。僧舍門前站了幾個閑談的喇嘛,其中一個雙手支在窗台上,正在向屋裡人說話。我們好奇地探頭向屋裡看去,發現裡面靠牆坐了一個中年喇嘛,正在製作泥塑。征得他的同意,我們小心翼翼走進他的“工作室”。屋裡牆上掛滿了各式已經完成的唐卡,屋子的一角架著塊很大的畫板,上面繃著一幅還未畫完的黑唐,黑色底版上,用金粉調製的顏料繪著藏族財神像,背景和衣服已經頗具規模了,只是臉上五官的位置還是空著的。在靠牆的桌子上,擺放著一些泥塑佛像的半成品,都是身體各部位,沒有一尊是完整的。

——為什麽不製作完整的泥塑呢?我們問。喇嘛沒停下手中的工作,一邊用一把精細的小刻刀仔細地修整著手裡的泥塑,一邊解釋說,這樣才能把各部位都雕刻得更加精細圓潤。我們拿起那些“身體零件”細看,果然小巧精致,栩栩如生。

——牆上掛的唐卡是您繪製的嗎?我們又問。沒等他開口,站在窗口的那個喇嘛已經代為回答了:不是。是另外一個僧人畫的。不過他現在不在,外出了。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我們滿懷遺憾地正打算離開,看到一個喇嘛自遠處慢悠悠地走過來。旁邊的僧人立刻大聲和他打招呼,並且跟我們說,他就是繪製唐卡的人。

這位藝僧名叫達哇鬧日,是一個面容清秀、舉止安靜的年輕人,聽到我們請求拍幾張現場作畫的照片時,他靦腆地笑了,但沒有推辭。他先把畫架挪到屋子中間光線最好的地方,洗過手後,拈了一支最纖細的畫筆——那筆頭簡直和發絲一樣細——開始在畫布上描繪。很快,他便進入了物我兩忘的境界,眼神專注而虔誠,蘸滿金色顏料的筆尖在畫布中小心而靈巧地遊走著,繪出一條條細若遊絲、圓潤而又輕靈的線條,完全忘記了身後正在拍照的我們,直到最後我們拍完開口告辭的時候,他才如夢初醒。臨走前,我向他請了一幅四臂觀世音的黑唐。達哇鬧日一邊細心地替我卷好唐卡,一邊輕聲對我說,好好帶回去吧,觀世音菩薩會保佑你的。於是,突然之間,我彷佛感覺屋裡照進了一束金色的陽光,令人感到溫暖和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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