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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這些防禦教堂跟中國的碉樓差不多

撰文/葉克飛,專欄作家

走向停車場時,一個衣衫陳舊、蓬頭垢面的中年人一直跟著我們,伸著兩根手指,嘴裡念叨著“2 Lei(2列伊,羅馬尼亞貨幣,相當於人民幣3塊多)”。有一瞬間,我差點以為他來收停車費,幾秒後才反應過來,對方是個乞丐。

身上沒有零錢,也不喜歡對方這種一路跟隨的逼迫架勢,我們選擇開車走人。在後視鏡裡,他仍在嘟嘟囔囔,但始終面無表情,沒有什麽怒意,只能見到麻木。

這是羅馬尼亞小城比埃爾坦留給我的最後印象,多少影響了我對它的觀感。在歐洲旅行時,我見過不少乞丐,表情從未如此麻木。比如在布拉格城堡上見過一個乞丐,衣衫整齊,一頭金發卷而不亂。躺在石板路上曬太陽的他,一隻手輕拍身邊的金毛犬,另一隻手擋住自己的眼睛,本應承擔這一任務的禮帽,倒扣著擺在金毛犬旁,接受著過往者的施捨。在馬德裡遇到的乞丐,一臉燦爛的笑,衝著你耍寶,不管你給不給他錢……可在羅馬尼亞,時常能見到一臉木然的人,不管他是不是乞丐。

離開比埃爾坦後,我又經過幾個相似的市鎮,探訪同樣的目標,見到有著同樣表情的人。直到最後一站——擁有五萬人口的梅地亞什,才感受到城市的活力。梅地亞什與比埃爾坦一樣,也擁有一座防禦教堂,但前者守護的是一座更具規模的城市。在齊奧塞斯庫時代飽受摧殘,如今人口外流嚴重、經濟水準滯後於歐洲平均水準的羅馬尼亞,城鎮規模與年齡結構成反比,規模越大,年輕人越多。

在梅地亞什的廣場上,一對中年戀人坐在長椅上相擁。他們背後不遠處,是防禦教堂的高聳塔尖,那是小城的制高點。來往行人彼此打著招呼,孩子們的嬉笑聲在耳邊縈繞,黃昏的陽光籠罩著這一切。這是特蘭西瓦尼亞地區防禦教堂探索之旅的結束,足以讓我短暫忘記那些麻木的臉,回到最初的目標——防禦教堂。

作為地球上最適合自駕的地區之一,防禦教堂就是上帝撒落在特蘭西瓦尼亞的一顆顆種子,它們會長大,直至成為大樹,遮風擋雨。即使今天,它的防禦功能已然不再,仍是每一個城鎮堅守的信仰所在。

比埃爾坦與梅地亞什,這兩座幾乎完全見不到遊客,在各種攻略平台上毫無資料的小城,就這樣成為我對羅馬尼亞最深的記憶。

一特蘭西瓦尼亞,昔日歐洲之盾,今日自駕天堂

特蘭西瓦尼亞山區位於羅馬尼亞中部和西北部,東喀爾巴阡山以西,多瑙河支流蒂薩河流域,面積幾乎佔羅馬尼亞的一半。它曾是達契亞王國的中心。

達契亞王國曾盛極一時,與羅馬軍隊幾經鏖戰。在羅馬城的圖拉真柱上,就記載著達契亞戰爭的歷史。

中世紀時,這裡曾是特蘭西瓦尼亞公國。一戰後,奧匈帝國瓦解,根據1920年簽訂的《特裡亞農條約》,這片土地歸屬羅馬尼亞。

漫長歷史中少不了興衰更替,少不了野心勃勃的國王與一次次戰爭。只是在紛雜的歐洲史上,類似的名字和戰爭實在太多,特蘭西瓦尼亞顯得邊緣,也很難讓我提起興趣。但若要尋訪1993年被整體列入世界文化遺產的防禦教堂,有些歷史就無法繞過。

1526年,匈牙利王國在第一次摩哈赤戰役中不敵奧斯曼帝國,國王路易二世也告陣亡。特蘭西瓦尼亞總督佐波堯·亞諾什趁機僭稱匈牙利國王,拒絕由奧地利大公斐迪南繼承匈牙利王位,引發特蘭西瓦尼亞貴族的反抗。在鎮壓反抗的過程中,佐波堯尋求奧斯曼帝國蘇雷曼一世的支持,使得更多貴族對其不滿,轉投已成為神聖羅馬帝國皇帝的斐迪南。

貴族們的選擇很容易理解,基督教內部的鬥爭無非爭權奪利,但尋求奧斯曼帝國的幫助,在當時的歐洲人看來無異引狼入室。

這並非特蘭西瓦尼亞人第一次與奧斯曼人發生衝突,也不是最後一次。此後,神聖羅馬帝國與奧斯曼帝國在特蘭西瓦尼亞的土地上爭鬥了近兩個世紀。即使歷任掌權者也難免搖擺不定,比如1571年掌權的巴托裡家族,就以奧斯曼帝國親王身份統治特蘭西瓦尼亞地區,但其間也曾短暫接受哈布斯堡王朝控制。

崛起於14世紀的奧斯曼帝國,一步步蠶食拜佔庭帝國土地,並擊敗歐洲各國的聯合援軍。1453年,年僅21歲、繼位還不到兩年的穆罕默德二世親率大軍攻克拜佔庭帝國首都君士坦丁堡,將之改名為伊斯坦布爾,拜佔庭帝國就此滅亡。

此後的奧斯曼帝國繼續擴張,甚至在1529年和1532年兩次進攻維也納,所幸第一次因冬季來臨而撤退,第二次在如今匈牙利的克塞格被擊退。

對於當時的基督教世界來說,抵禦奧斯曼是第一要務。如今的匈牙利以及特蘭西瓦尼亞地區,就是當年的第一防線。匈牙利因此留下了“基督教之盾”的名聲,特蘭西瓦尼亞則有防禦教堂傳世。

如今,地勢由東向西綿延向下,丘陵與河谷相間的特蘭西瓦尼亞地區,散落著無數村鎮、城堡與教堂,尤以樹葉變為紅黃橙幾色的秋季最美。即使路況平平,仍被視為全球最美自駕路線之一。

在這自駕天堂裡,防禦教堂就是明珠一般的存在,即使歲月蒙塵。

二山谷之中的比埃爾坦

從錫吉什瓦拉出發,沿橫貫公路DN14前行,就進入了防禦教堂的密集區。比埃爾坦並不在公路兩側,我們經過一個十字路口時,導航提示向南轉入岔道,一路沿山間狹窄道路前行,開個十餘公里才到目的地,沿途都是密林,位置可算是相當偏僻。

雖然偏僻,但始建於1283年的比埃爾坦可算是沿途最漂亮的市鎮之一,起碼在小小的中心廣場上,見不到什麽破敗的痕跡,除了開頭提到的那個乞討者。

小小的廣場之上,防禦教堂便是制高點。與一般教堂有別,它建於山坡之上,並被高高的圍牆環繞。幾座高聳塔樓位於四周,宛若城堡。整座小城正是以此為中心,以棋盤式街道向外發散。

說來有趣,準備進入教堂時,我們忽視了小小的門口。它在圍牆一側,簡簡單單兩扇門,開始還以為是家商店的門口。結果,我們就沿著圍牆邊的一條路“誤入歧途”。

這條路沿教堂所在山坡而建,蜿蜒起伏,一側是高牆,另一側則是一個個民宅院落。院落中有孩童嬉戲,甚至還有兩匹馬在溜達,一路走來倒也不怕悶,但走著走著,眼看就要繞教堂一周,心知不對,掉頭重新找門。這時才驚覺,這個沿圍牆起伏的小路,其實就是當年圍牆之間的巷道,因為圍牆並非只有一條,比埃爾坦人足足建了三道圍牆,只是後兩道防線今已不存。

重新找到門口,是一條不算寬闊的有頂巷道,也是進入教堂區域的唯一道路,舊時大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教堂位於整個區域的中心,紅瓦大斜頂和尖塔都是典型後哥特式風格,側面小門的雕花帶著巴洛克風格的印記。它建於1500年,內部簡潔,聖壇莊嚴。

教堂四周都有塔樓,既有斜頂紅瓦的石造塔樓,也有木造教堂式的碉堡,二者頂層均有瞭望塔和防禦台,合計八座。整個防禦體系,都採用中世紀要塞和城鎮加固的方式建造。

教堂於16世紀初始建時,正是路德教派的宗教改革得到特蘭西瓦尼亞的薩克森人支持之時。但整座防禦工事的雛形包括第一道圍牆建於14世紀,是當初比埃爾坦作為武裝城市的見證,第二道和第三道圍牆則分別建於16世紀和17世紀。

在奧斯曼帝國頻頻進逼乃至控制本地區的時代,三百多座防禦教堂就這樣建成,至今仍有二百多座留存。人們圍繞教堂居住,遭遇變故便帶著糧食和牲畜躲入教堂區域內。

如今的人們,早已不需再躲藏於教堂。但每逢禮拜,他們還是會聚集於教堂的聖壇之前。相比之下,我更願意流連於教堂四周的“城牆”前,眼前是山谷中的比埃爾坦。綠色山坡起伏,高高低低,草地與樹林交錯,一棟棟斜頂小屋散落於平地之上,宛若世外桃源。儘管一如羅馬尼亞的其他地方,房舍顯得破舊,但那沉靜氣氛仍極動人。

眼前這一切,很容易讓我想起珠三角的碉樓。

三防禦教堂與碉樓,村鎮自治的一體兩面

碉樓這種建築形式,散見於中國多個區域,但最知名的當屬珠三角,尤其是江門開平市。當年的《讓子彈飛》,讓開平碉樓這個世界文化遺產成為熱門旅行地。

如今,開平保留碉樓達2000座,整個五邑地區(江門市下轄的新會、開平、恩平、台山和鶴山)保存碉樓近4000座。此外,珠三角的中山、順德和東莞等地,也有大量碉樓分布。

珠三角碉樓始建於清朝初年,當時珠三角河網密布,台風暴雨又多,水利設施不足,常有洪澇之災,加上地方不寧,尤其是開平地區處於幾縣交界處,便有人建造碉樓防澇防匪。大規模興建則是上世紀20年代的事情,主要是為了防匪患。五邑地區本是僑鄉,海外華僑集資匯回家鄉興建碉樓蔚然成風。也有不少歸僑,回到家鄉興建新宅,為了安全也選擇碉樓樣式。也是在此期間,開平碉樓乃至五邑地區的碉樓,因華僑的主導,呈現中西建築風格融合的瑰麗面貌。

開平碉樓之所以獨樹一幟,與華麗的建築風格有關,大量運用西方建築的穹頂、山花和柱式元素,體現了一代歸僑的審美情趣和開放視野。相比之下,珠三角其他地區的碉樓,大多面貌樸實。如我所居的中山,一個村落有雙位數以上的碉樓,不在少數,但普遍方頭正腦,僅僅用作防禦,舊時也不住人,如今多半堆放雜物。

一般來說,碉樓可分三類。開平那些已成為景點的華麗碉樓(也大量見於台山)屬於居樓,兼具防禦和居住功能,是村中富有人家所建的私宅。在開平碉樓中,居樓佔比最高,達半數以上。但放眼珠三角鄉村,更為普遍的碉樓其實是眾樓和更樓。所謂眾樓,一般建於村後,由村民集資興建,一旦需要躲避匪患和澇災,各家各戶就集體住進去。至於更樓,多半位於村口或村外的山坡、河岸邊,視野開闊,便於守衛警戒。若有條件,這類更樓還可進化為炮樓,更添防禦功能,比如中山南區曹邊村就有一座遠近聞名的炮樓,依然荒廢,但屹立於稻田之上,守衛村口,可以想見當年英姿。

眾樓與更樓合一,不就相當於羅馬尼亞的防禦教堂嗎?只不過後者多了宗教元素。

更深層的相似之處,在於二者都是民間自治的產物。開平乃至珠三角碉樓的興起,背後是中國社會的近代化轉型。碉樓建設者接受的不僅僅是西方建築風格與審美,還有開放與包容的心態。難得的是,在宗族機制下,中國鄉村的基層自治傳統古已有之,守望相助從未缺失。海外華僑帶回的所見所聞,以及豐厚僑匯,恰恰讓這一傳統機甲狂潮活力。特蘭西瓦尼亞地區的防禦教堂,同樣根植於民間自治,在同一信仰之下,人們選擇抱團取暖,並遺澤至今。

當年的防禦教堂延綿至今,環繞其而生的鄉村各有際遇。有些漸漸沉寂破敗,有些如比埃爾坦般寧靜,也有一些漸漸擴張為城鎮,就像梅地亞什。

四旅行攻略上一片空白的梅地亞什,有著最美的俗世生活

在經濟蕭條的羅馬尼亞,城市的破敗幾乎是常態。即使最重要的旅行城市,如錫比烏和布拉索夫,光鮮的也無非是廣場周邊一帶,全靠人氣彌補。還有更多的城市,不管破敗或光鮮,都人氣欠奉,更沒有年輕人。

梅地亞什卻讓我驚喜,這座位於DN14公路旁的城市,有一個小小的入城口可供停車,一條街道直通中心廣場。

沿途可見特蘭西瓦亞地區城市常見的“眼睛屋”,斜頂上眼睛一般的狹長窗口妙趣橫生,雖不如錫比烏那般多,但也讓這一路可以仰著頭驚喜。建築的外牆多半經過粉刷,顏色鮮亮,可算是經濟優於周邊市鎮的證明,畢竟即使是第二大城市布拉索夫的市中心,也有大量斑駁牆面令人唏噓。

梅地亞什的防禦教堂就在廣場旁,高聳尖頂旁是防禦塔樓,被小城的民宅緊緊簇擁。作為一座城市,它的防禦教堂或許更早失去了原有功能,舊時的壕溝與外圈圍牆變成民宅,唯有一道圍牆與塔樓一起,作為“防禦”二字的證明。

1657年底,奧斯曼帝國進軍特蘭西瓦尼亞,並橫掃全境,打破了這一地區半世紀以來的安寧。梅地亞什自然無法幸免,但卻奇跡般保留了舊時樣貌,成為本地區最美的城鎮之一。

小小的廣場被打造為花園模樣,綠地和長椅環繞著中央的噴水池。廣場四周散落著餐廳與咖啡廳,一如歐洲其他地方。正是下班時間,不時有年輕人經過,還有年輕父母推著孩子散步。可就是這尋常景致,在羅馬尼亞卻並不尋常,它幾乎是我見到最多年輕人的羅馬尼亞小城鎮,也是我聽到最多笑聲的地方。

在餐廳等待上菜時,我獨自一人再次走近防禦教堂,繞過廣場背後一個小小的緩坡,從狹窄的“城門”口穿過,踩在狹窄巷道的石板路上,抬頭望向教堂尖頂。鍾樓正傳來鍾聲,在我背後不遠處則傳來自行車經過時的鈴聲,前者是古老的存在,後者是俗世的印證。教堂旁邊是一棟黃色牆身大樓,是小城中除教堂外最宏偉的建築,起初以為是市政廳,然而伴隨自行車鈴聲的是一群剛剛從裡面走出來的學生。打開手機翻譯軟體,將建築外牆的羅馬尼亞文輸入,才知道這是本地高中。

此時,文章開頭提到的那對中年戀人仍在長椅上相擁。他們面前是小城俗世生活的最好象徵——噴水池,背後則是曾守護這座城鎮的防禦教堂。

曾有人說,特蘭西瓦尼亞地區是上帝的後花園。這個說法實在爛俗,畢竟上帝的後花園已經太多。但如果真的如此,那麽防禦教堂就是被灑下的種子,生根發芽,直至成為這裡最好的守護者。即使,人們已不再那麽需要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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