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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於也 編輯丨段文
沒有吃進太多輔食，九個半月大的雷雷午後哭鬧了起來，母親陳麗麗趕忙下意識地抱起兒子想要喂奶，然而，她早已沒有多少母乳了。右乳房皮膚發黑，按起來裡面有個大硬塊，幾乎沒有奶水了；左乳房情況略好，硬塊較小，但一次最多也就能吸出幾十毫升母乳。
“我知道自己奶水不足，但還是想喂，太心疼孩子，月子裡虧欠了他太多太多。”說著說著，陳麗麗的眼淚撲簌簌往下掉，“我現在只希望他平平安安，所有的痛苦我來承受。”
陳麗麗認為，自己和兒子的痛苦緣於一家月子會所。分娩後的她在那裡因暴力催乳，導致乳房內部結構纖體被破壞，乳腺長期發炎化膿，先後二十餘次到醫院進行乳房穿刺排膿手術；而因為月子會所內的月嫂誤將30ml衝配比例的奶粉杓當做60ml的杓子來取奶粉沖奶，出生後長達26天營養攝入不足，並且飲水過多，導致她的兒子雷雷至今生長髮育遲緩於同齡人；另外，由於護理不到位，雷雷還出現肚臍發炎、拉水便等一系列不良反應。事情發生後幾個月來，與月子中心反覆交涉，要求給予說法及賠償，更令她身心俱疲。
“我知道很多新手媽媽都經歷過暴力催乳的傷害，希望我的遭遇能給大家一個警示。”陳麗麗說，各位新手媽媽在選擇月子中心，以及各項服務時一定要仔細挑選，特別是要好好考察對方護理人員的資質；也希望媽媽們自身多學習正確的產後護理、新生兒餵養知識，科學育兒，不要把“月子”坐成自己和孩子人生中最後悔的事。
被“暴力催乳”毀掉的乳房
2019年3月18日，剛剛經歷過剖宮產生下第一胎的陳麗麗，帶著兒子入住了位於亦莊的愛貝宮國際月子會所。這是她在分娩前兩三個月，經過精心的實地考察，對比了多家機構的環境、服務、價位等後，從網上選中的高端月子會所。
陳麗麗和丈夫都是高知，雖然相識多年，但年輕時一直忙碌於事業，所以32歲才要孩子。“考慮到我們雙方的父母有的年紀大了、有的身體不好，可能難以照顧我坐月子，所以決定乾脆花錢找一個各方面都令人放心的月子中心，把月子坐好。“陳麗麗說。她最終選擇的是愛貝宮59800元的月子套餐，優惠後實際繳費4.6萬元。
入住以後，會所方面特別熱情，先後有護理團隊、中醫團隊、兒科團隊、營養科團隊、產康部等多人來探望母子二人，當然，順便也推銷他們五花八門的服務項目，如催乳、中藥泡腳、中藥洗頭、熏蒸等等，會所的月嫂甚至還介紹給他們一些高價購買兒童藥品的渠道。
入住後，陳麗麗使用了會所推薦的催乳按摩服務項目。在陳麗麗的記憶裡，與會所接觸一開始，對方就介紹過這個項目。對方告訴她催乳有多麽好、可以幫助媽媽提高產奶量，還表示，他們的催乳師都是有資質的、手法有多麽專業等，令她產生了信任，自然而然地選擇了這項服務。“在我定製的套餐裡，包含的服務項目一旦用完，如果之後還需繼續催乳，需要另外收費。”陳麗麗說。
“但是按摩起來才發現，他們的手法特別粗暴，用暴力二字來形容一點兒不過分，下手用勁兒特別大，按摩範圍大到從乳房基底到乳頭的整個胸部。”陳麗麗說，按摩讓她感到劇痛，但是聽說這樣可以疏通，所以自己咬牙堅持。那幾天，兩位催乳按摩師輪流上陣，每次為陳麗麗按摩1小時左右，月嫂沒事兒的時候也幫著按，但是越按越不舒服。
3月20日，陳麗麗開始發燒了。在會所為她進行了總共數小時的一次全身冰敷、多次乳房冰敷仍沒有緩解後，陳麗麗到會所附近的北京同仁醫院亦莊分院急診科點滴消炎，但情況依然未見好轉。
3月22日，在會所方面的推薦下，她來到海澱區婦幼保健院就診。在一份海澱婦幼保健院2019年3月22日出具的門診病歷上，記錄著陳麗麗當時“雙乳腫塊伴疼痛4天，發熱，體溫最高39.8℃。”“曾因為‘開奶’，多次按摩（十餘次），最後一次是當天中午。”“雙乳可見表淺潰瘍及結痂，按摩乳頭5點處乳頭有灰黃色渾濁液流出”等。
醫生給出的初步診斷是“產褥期急性乳腺炎伴膿腫形成趨勢，乳頭皸裂”。處理和建議是：局部冷敷、避免暴力按摩、點滴和服藥等。
在隨後的幾個月時間裡，陳麗麗病情反反覆複，二十餘次進出海澱婦幼保健院等醫療機構求診、檢查、治療。其中，僅乳房穿刺排膿沖洗手術，雙乳就共計做了十餘次，多次經穿刺抽出膿液、壞死組織等，但是始終未能痊愈。
最近的一次複發，是2019年12月。幾個月來，陳麗麗需持續服藥、治療，雙乳內部的手術疤痕、壞死的乳腺組織，以及至今未消的大硬塊，仍經常疼痛。她還擔心，自己右乳房嚴重萎縮，乳腺導管受損，已經出現致殘的風險，壞死的組織是否存在致癌的風險也不得而知。
“真是像噩夢一樣的九個月！真心希望我的經歷可以警示大家，以後不要再有人遭遇這種痛苦。”陳麗麗曾經希望要二胎，但是現在有些猶豫了，因為醫生告訴她，即使生了二胎，萎縮和壞死的乳腺，也不太可能有機會提供充足的母乳了。
事實上，產後生理性脹奶是很多媽媽月子裡母乳餵養面臨的一個大問題。近年來，因行業良莠不齊，由不專業的催乳師暴力催乳和不當按摩導致的產婦乳房受損的消息頻繁出現在公眾視線，甚至很多女明星也中過招。這引起大量母乳媽媽的憤怒。
2018年3月，主持人朱丹曾在微博上發文控訴不專業的通乳師。她稱自己在私信中認識了一個新手媽媽，原本想鼓勵她面對和解決堵奶的痛苦，誰知道，一個太不專業的所謂通乳師卻把她傷害得更深。這條微博下的留言區成為遭受過暴力催乳的媽媽們的大型投訴現場。很多人紛紛回憶起自己曾遭遇過的痛苦。
近日，剛剛分娩二胎的章子怡也在微博上分享了自己在這方面的苦惱和經驗。她表示：脹奶時雙乳硬得像兩塊堅不可摧的岩石，裡面的奶水需要寶寶一點一點吸出來。章子怡表示，自己在母乳餵養老師指導下，喂奶前熱敷，喂奶後冷敷，配合輕柔按摩，按摩時間不需要長，如果覺得疼可以暫停。
對於堵奶的問題，國際母乳會的建議則是，讓孩子的下巴對著腫塊哺乳，每隔三小時手擠奶五分鐘，擠後冷敷20分鐘。
衝錯的奶粉和發炎的肚臍
除了自己所遭受的痛苦，更加讓陳麗麗憤怒的是，月子會所對兒子雷雷照料的嚴重疏忽。
陳麗麗表示，在愛貝宮坐月子期間，照顧他們母子的月嫂是三十歲左右的左姓女士。這並非自己提前預定好的，而是入住後月子會所方面分派的。
在月子會所生活期間，陳麗麗發現，兒子一直拉稀，水便分離，卻怎麽也找不到原因。而自己因為要頻繁跑醫院，也疲於親自監督月嫂照顧孩子。直到4月12日凌晨，陳麗麗突然發現，月嫂竟然一直將原本30ml水放一杓奶粉的配比，錯弄成60ml水放一杓奶粉的配比來餵養雷雷，也就是說整整26天的時間，孩子喝的是被稀釋了一倍的奶粉。
“醫生告訴我，新生兒營養攝入不足且飲水過多，不僅會導致營養不良、發育遲緩，甚至還可能對健康產生巨大傷害。“陳麗麗說，滿月的時候，雷雷體重隻增長了不到四兩，腸胃不好的問題持續至今。
目前，醫學界普遍認可的標準是，母乳餵養的新生兒不需要額外補充水分，奶粉餵養的嬰兒，因為配方奶中80%-85%也是水，只要吃奶正常，也無需補水。只有當嬰兒排尿次數減少、顏色發黃，才說明體內缺水。水攝入過多，會增加嬰兒腎髒的負擔。
除了喂奶的錯誤，雷雷在會所期間，還因為護理不當，導致肚臍發炎，到醫院治療。“後來仔細回想，這個‘專業’的月嫂犯的常識錯誤還真多。”陳麗麗說，她見到月嫂曾用50多度的熱水沖調理腸道的益生菌。
“會所告訴我，他們所有的月嫂都是進行過培訓、持證上崗的，非常專業。”陳麗麗說，但是她自己聽到月嫂們聊天時說道，她們中很多人都不是在正規機構接受的培訓，有的只是在會所培訓之後就上崗的，證書的正規性自然也令人產生質疑，還有的月嫂甚至沒有與會所簽訂勞動合約，也未曾在社保局上社保，是非正式員工。
面對陳麗麗對自己的種種質疑，月嫂左女士表示，當時她主要負責新生兒的看護和餵養，催乳方面由月子中心專門的催乳師負責。所以暴力催乳導致陳麗麗乳房受損的事情，她並不是十分清楚。
對於小雷雷出生後一段時間，奶粉餵養不足和飲水過多的問題，左女士承認自己有責任。她表示，自己當時在衝配奶粉時，誤將30ml奶水配比的杓子，當做60ml的杓子，令孩子在月子期間沒有吃到足夠的奶粉。
“這件事情有我的責任，什麽時候我都是承認的，而且直到現在我都特別不好意思。”左女士說。事情發生後，她立刻被月子中心辭退了，連工資也沒有拿到。之後，她也不會再從事月嫂工作了，原因是認為自己“可能不適合做月嫂吧”。
對於陳麗麗對她沒有月嫂資質就上崗的質疑，左女士沒有直接承認或否認。“這個事情，我也說不清楚。”她表示，在來到愛貝宮國際月子會所工作前，她個人在北京北四環附近的一家培訓中心，參加了為期十天的月嫂培訓，拿到了月嫂的上崗證書。但是不久前，她通過證書上的二維碼查詢後發現，沒有顯示任何信息。左女士認為，自己當初拿到的是個假證書，連她自己也被騙了。
不過，當記者問及具體是在哪一家培訓中心接受的培訓時，左女士沒有說出名字，表示自己也記不清了。
關於賠償問題各執一詞
幾個月來，陳麗麗認為在月子中心的遭遇給自己和兒子的身心帶來巨大傷害和痛苦。最難受的時候，她甚至曾經產生了自殺的念頭，但是為了孩子，還是堅持了下來。
“現在最擔心寶寶的身體和智力發育問題。我經常祈求上天保佑，只要我的孩子是健康的，我什麽都可以忍受。”陳麗麗說，可能因為之前營養虧欠太多，即將滿十個月的雷雷，身高、體重發育一直有些落後於同齡的孩子，各項數據都位於兒童發育標準表中的較低位。開始添加輔食後，胃口也不好，拉稀便的問題遲遲沒有緩解。陳麗麗甚至擔心，消化系統不好，長期營養不足，會影響雷雷的智力發育。
對於自己在月子中心的種種遭遇，陳麗麗認為，最大責任要歸咎於愛貝宮月子會所。她在那裡看到的實際情況，與當初行銷人員的介紹並不相符，從管理到日常運行都存在很多問題。一方面，會所的“專業人員”並非宣傳所說的那麽專業，有些醫師、月嫂、催乳師資質成疑；另一方面，會所為了賺錢，注重宣傳，大量推銷各種收費項目，甚至推薦一些渠道讓客人高價購買母嬰藥品，也許存在一些利益鏈。
在會所2019年12月發出的一份電子宣傳單上可以看到，會所推薦的產後康復必做項目有“滿月汗”“氣血補充”“子宮複舊”“腋下淋巴”“乳腺疏通”等，原價均為680元/次，優惠後的價格從每三次540元至1440元不等。
在“天眼查”APP上可以看到，愛貝宮國際月子會所是一家高端月子會所，背後的注冊公司是北京愛貝宮健悅國際母嬰護理有限公司，2016年7月成立。它的前身是北京愛貝宮家政服務有限公司，現已注銷，但其曾發生過12次法律訴訟，主要涉及民間借貸、勞動爭議等。
幾個月來，陳麗麗為了給自己要個說法，多次與會所交涉，但結果令她寒心。她表示，起初，會所承認了有所疏忽，2019年4月15日，在她的要求下，會所負責人為她出具了母子二人在會所期間產生各種問題的證明書，但是後來又矢口否認。
在陳麗麗出示的“證明書”上可以看到，她所說的暴力催乳、餵養錯誤等問題均有記錄，證明書下方蓋有會所所屬公司的公章，以及會所負責人、院長徐芳的簽字。除了證明書，陳麗麗還出示了自己與徐芳的微信聊天記錄，在記錄中，徐芳承認會所有所疏忽。
陳麗麗還要求會所退還月子期間的費用、押金，並負擔她本人已經發生的醫療費，共計12萬餘元，這個要求會所同意了。
“關於她（陳麗麗）的事情，我們不想再說什麽了，孰是孰非讓法律來判斷吧。”提起陳麗麗的問題，愛貝宮國際月子會所的院長徐芳如此回應。
“她想毀了我們!”徐芳表示，幾個月來，陳麗麗曾多次找人來會所鬧，會所6次報警，警察局有記錄在案。
提起那份由其本人簽字並蓋有公章的證明書，徐芳表示，自己當時並非主動願意簽字，是不得已才簽字的，“當時對方已經拿著水果刀要割腕自殺了，她有產後抑鬱症。”徐芳說，自己是本著人命大於一切的原則才簽字的。
至於退款和轉账12萬餘元的事情，徐芳表示屬實。“她是我們的會員，這些都是我們根據她的主動要求做的。我們這樣做是出於人文關懷。”徐芳說。
徐芳還否認了陳麗麗對月子中心有的催乳師和月嫂沒有資質的質疑。“這不可能！”徐芳說，如果這裡的員工沒有資質，月子中心不可能營業，如果服務不夠專業，早已被投訴。
“乳腺炎是一種產褥期的常見疾病，而人體的差異也很大，每個人的發病機制都不一樣，可能家屬探望時間長，吸奶不及時，就可能產生乳腺炎了。而穿刺等治療也都是乳腺炎正常的治療過程，不應該把一切都嫁禍給愛貝宮。”徐芳說，陳麗麗自己也曾私請過通乳師，“到底是誰的原因，那就說不清楚了。”
對於給新生兒喂錯奶的事情，徐芳則表示，母親是孩子的監護人，月嫂在喂奶時會跟母親核對，做母親的一定要負起責任，不能把所有責任都賴在月嫂身上。而且針對這個問題，會所已經進行了賠付，承擔了該承擔的責任。
“我們已經做到了仁至義盡，如果覺得我們有任何問題，就去法院告我們吧。”徐芳說。
對會所的上述說法，陳麗麗表示均不認可。“我沒有抑鬱症。”她說，出事以後，父母、親友們確實都曾幫她一起到會所進行交涉，其間也曾發生過衝突，雙方都有人受傷，但她否認是自己故意找人鬧事，衝突的原因是會所不讓她進去，當時反而是她主動報的警。“不論是誰，知道自己的至親家人遭到了傷害，都不會坐視不理，這是人之常情。”
對於會所說自己乳腺炎發病的原因不明，陳麗麗表示，自己發病時間是3月20日，之前僅接受過會所催乳師的暴力按摩，雖然之後自己也曾試圖找其他通乳師治療，但對方來了之後，看到情況較為嚴重，沒有進行通乳就離開了。對於這段經歷，陳麗麗和會所雙方都稱當時有監控視頻拍下，可以為自己證明。
對於徐芳所說的，自己沒有監督月嫂喂奶，沒有盡到監護人的責任，陳麗麗表示，別人的月子都是吃著美食、躺著休息，而自己則要忍受身體上的痛苦、經常往返醫院，難受起來，實在無暇顧及孩子喝奶等細節。
至於會所打給她的12萬餘元，一部分是退還自己先前交的4.6萬元的月子套餐錢，另一部分是陳麗麗治病中實際產生的醫療費、陳麗麗回家休養請月嫂的兩個月工資等8萬餘元。“他們在打錢給我的時候標注了‘賠償’二字。”陳麗麗說，“但這怎麽能算是賠償呢？”
陳麗麗說，自己幾個月來，一直在猶豫要不要起訴會所。她曾經找過律師谘詢，但是又擔心一旦開始打官司，將要耗費大量的時間、精力，還要一遍遍地回憶起痛苦往事，揭開自己的傷疤，造成更多的痛苦。
她覺得眼下最重要的事情，還是照顧好兒子、養好自己的身體。“我只想用我的經歷給廣大準媽媽們提個醒，在選擇月子中心時，一定要擦亮雙眼，不要只看表面。”陳麗麗說。
（應受訪者要求，陳麗麗、雷雷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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