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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律師、企業高管改行賣保險,真的年入200萬?

文 |易方興

編輯 |楚明

運營 |家鴿

做了2年保險代理人,在蘇陽的身上,依然能看到過去外企生涯留下的痕跡。燈光從他光禿的頭頂上反射過來,照亮了兩側花白的短發。轉行賣保險前,他體重超過200斤。與他33歲的年齡相比,他的身體過早地開始老去。

他曾在一家500強外企的法務部工作超過8年。在朋友眼裡,他一直都是個不折不扣的精英人士:一流大學的法學碩士、手持律師證,又進了外企。2年前的一天,他在朋友圈廣而告之:“我已辭職,開始做保險,有需求的可以找我。”

朋友們都以為他微信號被盜。

這事放在保險圈挺平常。在中國,許多人對保險經紀人的印象,還停留在提著菜籃子的大媽追著人買保險的階段。如今,越來越多的高學歷、有過良好職業背景的人進入這個行業。Wind資訊發布的“一季度各行業盈利增長率”統計圖顯示,保險業以68.6%的盈利增長率排名第二,成為人才的流入地。

職場精英人士踏入保險圈的契機,通常源自人到中年的職場危機。這形成了一個奇特的現象,一群有危機感的中年人成了保險業務員,而另一群有危機感的中年人則成為他們的客戶和潛在的“下線”。伴隨年紀增長的,是相同的不安。

保險業似乎成為接納中年危機者的“自由”之地。每個從業者又如同一塊磁鐵,再去吸引更多憂慮的同齡人。

別人眼中的精英

在那家外企上班時,蘇陽發現一個現象:整個公司很少有超過40歲的員工。40歲以上的員工,要麽已做到VP以上的級別,要麽有一天就在公司消失了。

他們是被裁掉的。蘇陽所在的法務部,除了參與公司的項目風險控制,另一項重要工作就是協助人力資源裁員。因為涉及到《勞動法》,所以需要法務規避裁員引發的問題。

裁員談話,他要在場。通常是在一個15平米左右的玻璃房間裡,四面透明,坐在裡面仿佛可以感受到來自四面八方的目光。

“這個同事前天還跟你一起吃飯,今天工位就空了。”蘇陽說。儘管法務部被裁掉的可能性較小,但壓力和危機感仍是如影隨形的。他是坐在被裁者對面的那個人,但保不齊哪一天他也會被裁掉。

被裁掉的人,通常會跟蘇陽抱怨自己有多努力,養娃、還房貸又多麽需要錢,但公司是不會“網開一面”的,因為每個人的苦衷都差不多。

活在這樣的氛圍裡,他每天要掉不少頭髮。在吃喝上,外企倒是不會虧待員工,公司總有飲料和零食,蘇陽的體重從160斤升到200斤。他迫切需要改變。

同樣渴望改變的還有北京一家三甲醫院的主治醫師劉婷。劉婷今年35歲,出生在軍醫世家,從爺爺到父母都是軍人和醫生。到了她這一代,也像父母期望的那樣,醫學博士畢業後,進父母工作的那家醫院當了一名醫生。

在旁人看來,這是相當不錯的工作。學歷高,工作好,醫生的職業有一系列隱形的好處,比如受人尊敬,在朋友圈裡常常是中心角色,誰不想和醫生搞好關係?她沒有灰色收入,每個月工資1萬多元。

“醫生的苦只有醫生自己知道,本科5年,碩士3年,博士3年,等開始工作後已經是上有老下有小了。工作超時、值夜班、沒有午休是家常便飯,工資收入還不高。”即便如此抱怨,劉婷也有家族傳承下來的職業使命感,直到她婆婆有一天被檢查出白血病。

親人生病後,她感覺到自己的無力和經濟困窘。進口藥2000塊錢一瓶,一瓶100粒,只夠吃3天。作為醫生的她,負擔不起醫保之外的費用。她第一次對自己的職業信念產生了動搖。

看似美好的轉身

人到中年,改變現狀的心情很容易理解。諸如觸摸到職業天花板、收入太低、人際關係太複雜、太辛苦……這些都能夠成為換工作的理由,但是,為何偏偏換到了保險行業?

這些人從事保險的一個共同前提是,自己曾經在保險中受過益,無論是金錢上,還是心理上。

劉婷一家人為生病的婆婆奔走、籌錢的時候,劉婷的婆婆說自己買過保險,並且每年都交保費。這張保單賠付下來50萬元,使得劉婷一家的生活並未因為這場疾病改變太多。

而蘇陽則在從500強外企辭職前,給自己買了保險。“當時我孩子剛剛3歲,媳婦又是自由職業,很沒有安全感,我就找人幫全家包括4個老人在內,都配置了保險。”拿到保單後,他才放心思考換工作的事。

找一份新工作對他們來說都不難。劉婷決定辭職的時候,同學開一家口腔私人診所,盛情邀請她前去,去收入更高的私立醫院,也是個不錯的選擇。而蘇陽在法務部工作多年,去需要法務的企業也很容易。

但他們對“換湯不換藥”的工作喪失了興趣。

對天津一家國有銀行分行的高管徐潔來說,跳槽最直接的動力是想賺更多的錢。40歲的她,年收入有40萬左右,但她是單親媽媽,負擔孩子上私立學校和未來出國還是有些力不從心。做會計出身的徐潔測算過,在保持自己生活品質的前提下,要想再保證孩子上學、補習班和留學費用,每年至少得賺80萬,但在銀行,她已經沒有上升空間了。

在這樣一個微妙的時刻,這些原來的行業精英們,都以各種各樣的方式接觸到保險代理人。

現實生活中,這幾乎是不可回避的事。每個人的朋友圈裡可能至少有一兩個賣保險的人。

一個顯而易見的原因是,賣保險的人越來越多。《中國保險中介行業發展趨勢白皮書(2019)》披露,中國內地目前約有764萬保險代理人,按照2017年國家統計局披露的13.90億人口計算,平均不到200人就有一個人在賣保險。

北大匯豐與保險行銷集團聯合發布的《中國保險代理人基本生態調查》也佐證了這個現象,近5年來,保險業從業者每年都以超過百萬的數量增長,中國有全世界最多的賣保險的人。

行業精英們的朋友圈裡遠不止200人,而賣保險的人往往是朋友圈裡最活躍的那些人。把蘇陽拉進保險圈的是他的大學師姐,對方之前在華為工作,乾到35歲被裁員了。師姐之前996,朋友圈裡抱怨的都是加班、熬夜。等到做了保險,她朋友圈的畫風就改了,變成出國旅遊、參加晚宴、跟孩子一起逛公園。

離職前,他跟師姐有過一次長談。師姐的工資徹底把他“震住了”,“年收入200萬元以上”。

保險行業所謂的高收入、自由、沒有辦公室政治等優點,對於經常加班、漲薪難、疲於人事的中產職場人士而言,毫不動心是很難的。

從安全感切入

你不得不佩服這個行業,門檻不高,只需大專學歷就能入行,但依然可以吸納進來越來越多的高學歷、優秀職業背景的人才。

蘇陽在入行時,從一名律師的角度看過公司的股權結構、運營模式和合約,得出的結論是“大有可為”。

保險行業的收入基本不存在天花板,與之對應的,收入最低也能低到零。“在保險公司,收入由兩部分構成,一部分自然是賣保險的分成收入。”蘇陽畫了一個表,表的頂端,每個保險業務員都被稱為合夥人,賣保險得到的保單金額,其中30%是個人的傭金,除此之外,如果達到了公司設定的目標,還能再獲得20%到40%的獎金。

但只賣保險的保險業務員是沒有前途的。蘇陽說,這其實是外界的一個誤區,總以為保險銷售最主要做的事情就是賣保險,其實大錯特錯了。

要想達到數十萬乃至上百萬的年收入,一大塊收入來自於發展團隊。參照人們更耳熟能詳的傳銷行業術語,這叫做“發展下線”,就是指給公司拉進來新的保險業務員。

“每發展一個下線,這個業務員賣出的保單金額的40%到60%,公司會作為獎勵發給你。”蘇陽已經發展了幾十個的下線,而下線們再繼續發展下線,他依然能拿到10%到15%的提成,被稱之為“直育”。如果直育們再繼續發展下線,他還能再拿到4%的提成,被稱為“間育”。

當“直育”和“間育”的人數到達一定規模,一名保險行業的“總監”就誕生了。蘇陽的目標就是成為一名總監。總監的好處不言而喻,可以組建一個保險家族,家族裡所有的成員銷售的保單,總監都能提成10%。“總監的年收入在200萬到800萬之間。”蘇陽說。

這也是為什麽,當我約保險業務員們談論保險時,他們簡單介紹保險之外,更主要的精力都在試圖勸說我放棄現在的工作,跟他們一起乾保險。由於金字塔模式和傳銷在某些方面有些類似,他們常常也會強調,“保險是創造價值的,和傳銷有根本上的不同”。

曾經的主治醫師劉婷也是這樣走上保險之路的。她的上線就是當初勸說她婆婆買保險的業務員。聊天中,劉婷流露出對醫院工作的不滿,而這名保險業務員也是有備而來的。對方提前閱讀了許多醫生行業的報導,熟悉他們的問題和困擾,還跟劉婷談論起一名38歲的主任醫師連續手術後腦出血倒在手術台上的事情,最後建議她說,“有沒有興趣去聽一下保險的培訓?”

交談的每一環都擊中了劉婷的興趣點。這正是保險業務員常用的談話套路。購買保險的人常常有一種不安全感,那就從安全感切入,談到對現狀的不滿,然後展現在保險公司工作的諸多優勢。到了這一步,發展下線是否成功,就交給公司的培訓部了。

如今,劉婷自己也學會這套模式。因為有醫生履歷,她推銷保險具有得天獨厚的理論知識和病例支持。由於接觸的大多是病人,或是和病人打交道的人,發展下線也更加容易。

保險代理人劉婷在公司已經成為優秀銷售的典型。她說,現在自己每個月繳的稅,比當醫生時的工資還要多。

另一種結局

曾在銀行工作,和數據打交道的徐潔,更擅長使用數據讓人信服。拿養老來說,她會假設現在的小康家庭需要2萬元的月收入,按照每年4%的通脹率,計算出60歲退休時每個月需要6萬多塊錢才能維持之前的生活水準。

她於是得出結論:“如果一個人活到80歲,則一共需要1500萬左右的養老金。”話說到這裡,不用再說別的,光聽到這個數字可能就讓人覺得有些絕望。

最後她會耐心地總結,“我們可以先解決病得太早的問題,再解決活得太久的問題。”

當一個學歷可能比你高、曾經的工作可能比你更好、如今錢可能又掙得比你多的人坐在你對面,談起諸如“資產配置”、“養老規劃”等話題時,你被說服的可能性大大提高了。保險業的發展源於信任,而很顯然,精英們想要贏得信任會更簡單。

大量的人才湧入,外加保費收入的暴增,客觀上印證了人們對保險的旺盛需求。換句話說,某種程度上,越來越多的人希望依靠保險,來應對未來可能遇到的不確定。

如果朋友圈裡有個賣保險的朋友,想不焦慮都不容易。7月31日這一天,我微信裡一名保險業務員的朋友圈裡是《26歲女子患乳腺癌,老公簽字放棄治療》,而前一天她發的是《一個月前退了保,一個月後查出來肺癌》,再往前是《是用一兩個月的工資買保險,還是用一生的積蓄給醫院?》

他們一邊傳播“焦慮”,一邊試圖用保險產品消除身邊人的不安。與此同時,他們又以保險公司工資高、工作自由,來吸引更多的下線。有人總結後開玩笑說,從來不會說自己公司“壞話”的只有保險從業者。

行業中的失敗者常常被人忽視掉。不同的保險公司的人常常會談起一個相同的留存率,保險行業的一年留存率只有30%,這意味著有70%的人被淘汰了,其中不乏許多同樣的精英。

曾在出版行業做管理崗位的劉媛,就是被淘汰的70%中的一員。她巴不得想把去年在保險公司工作的7個月經歷,從人生中徹底抹去。

承諾雖然美好,但實際乾起來又是另一番感受。劉媛發現,雖然說是自由工作,但實際上每天依然要去公司打卡,公司還有開不完的培訓會,每個人都要上台,分享自己推銷保險和發展下線的心得。

為了最初幾個月的業績,毫無人脈的她只能給全家買保險來充業績。第1個月她就給自己全家買了5萬塊錢的保險組合,從而獲得了1萬多塊錢的分紅。

為了維持接下來每個月的收入,她必須把自己買保險的經歷不斷複製到朋友和親人身上。

新的職業瓶頸很快出現。

她向家人、同事和朋友挨個推銷了一遍保險。7個月後,她再也沒能拉來一個新客戶。

她自願降薪30%,又回到出版行業。這是精英們賣保險的另一種結局。

(應訪問對象要求,文中蘇陽、劉婷、徐潔、劉媛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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