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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魯斯特和紀德:一段文學往來軼聞

「他·讀」為讀者書評欄目

書評換好書,規則見文末

紀德眼中,《追憶似水年華》最大的特點是它的“無動機性”:無用且不尋求任何證明,不急於證明什麽,只是用“極度的慢條斯理”營造無邊的遲緩,“似乎書的每一頁自身都呈現出完美的自足性”,而這種沉靜的敘事狀態為讀者帶來了“持續的滿足感”。神奇的是,這樣的作品卻問世於“一個事件處處戰勝觀念的時代。在這一個時代,我們還沒有從戰爭的創傷中恢復,我們隻關注有用的、實用的東西。突然,普魯斯特的作品橫空出世,它毫無用處,毫無動機,卻讓我們覺得比那眾多的以實用為唯一目標的作品更有益,更有大幫助”。

—— 汪天艾

1891年,兩位20世紀法語世界最重要的作家——普魯斯特和紀德——初次見面,兩人的第二次當面交談則一直推遲到了1916年。從1891年的初識到1922年普魯斯特去世,三十年裡兩位文學大家至多有過零星幾次會面和寥寥二十餘封通信,收錄於今年春天剛剛出版的中譯本《追憶往還錄》中。

這一切都是從普魯斯特為《追憶似水年華》的第一部《在斯萬家那邊》苦苦尋求出版商開始的。

翻回1907年,出版家加斯東·伽利瑪第一次見到普魯斯特,立刻被對方極其溫柔的目光和漫不經心的態度打動。那時候,伽利瑪只是著名藏書家的兒子,尚沒有投身出版業(《新法蘭西評論》及同名出版社第二年才正式建立),普魯斯特也只是在《費加羅報》上發表些“豆腐塊”的作者,斷斷算不得什麽作家。又過了幾年,1913年10月,普魯斯特接連寫了兩封信給伽利瑪請求會面,並將取名為《追憶似水年華》的幾本手稿交給他希望可以在新法蘭西評論社付梓。書稿隨即來到了編委會的關鍵人物紀德手中。紀德勉強忍過了開頭10頁對一場輾轉反側的失眠的記錄,又信手翻到第62頁,讀到對一杯茶連綿不絕的描述段落,覺得這本書實在太無聊,禮貌地退了稿。

收到退稿的普魯斯特轉向格拉塞出版社,這家出版社的創始人貝納爾·格拉塞和伽利瑪一樣是二十世紀初在巴黎出版界嶄露頭角的新人,雄心勃勃想要在出版實踐上與十九世紀的舊傳統割裂開來,最早啟用了由作者負擔一部分出版費用的自費出版制度。《在斯萬家那邊》正是以作者自負盈虧的方式出版的,格拉塞直到簽完合約甚至沒有讀過這部厚厚的書稿。年末,這部鴻篇巨製的第一冊問世,一切忽然有了轉機,紀德也在同僚的敦促下重讀此書,承認當初的判斷過於草率。1914年1月,紀德代表新法蘭西評論社編委會給普魯斯特去信致歉:“拒絕這部作品是新法蘭西評論社最嚴重的錯誤——(我深感羞愧因為我對此負有重大責任),這是一生中最刺痛我、令我感到遺憾後悔的事之一。”兩人的通信“往還”正是從這封信開始的。

閱讀普魯斯特1914年寫給紀德的數封信,恍若發現了從《追憶似水年華》裡遺失的句子一般令人歡喜。在收到紀德寫來的那封留名出版史的致歉信之後,他的激動躍然紙上:“小的快樂,被記憶從塵封往事裡隨機抓取而來……如同在特定氣象,特定時刻吃了一串葡萄。我記得很清楚:被您讀到的快樂。我跟自己講:我的作品若在新法蘭西評論社出版,他很可能會讀到。我記得就是那串新鮮的葡萄讓我抱有希望,希望戰勝始終沒人回應電話的煩惱,諸如此類。”

這封回信裡,普魯斯特的語調浸透出小心翼翼的欣喜,詞語之下隱隱流動著一種疲憊不堪的遲疑。這位不世出的文學天才在當時當刻對自己的才華與獨特性卻是無限質疑的。早在1907年他公開宣稱自己要致力於寫作的時候,在巴黎小文化圈乃至更廣闊的讀者眼中,普魯斯特不過是個在報紙上事無巨細地描寫日常風俗見聞或者做些還算不錯的調侃式仿作的作者。他確實熱衷且善於複製當時那些在法國已經名噪一時的作家,在他看來,有意識的仿作是為了在此之後“重新擁有獨特性”。然而,摸索獨特性的歷程卻格外曲折,其間屢屢陷入困境,如作家自己所言:“我發現我處在困境中:極想說出之事不能盡其所有一舉說出,或者,由於缺乏那種極想說出之事,再加感受力減退,這也就是才能的崩潰”。

29歲那年,普魯斯特開始寫作後來在他逝世後32年結集成《駁聖伯夫》出版的文章。在這些以某天上午與母親的談話作為闡述模式的記憶碎片裡(這部書最初的名字恰是《一天上午的回憶》),普魯斯特清空了腦海中既有的對文學的知識積累,轉而採用更加直白的方式順應自己的感官(“智力所提供的真相似乎並不真實”,他想。)當飄雪的冬日,一塊浸過茶水的麵包把多年以前鄉下夏天清晨帶回他的眼前,連同其間的幸福時刻一道連綿複現,他意識到,生命裡每一個逝去的小時,都在當時當刻寄存隱藏在了某個物質對象裡,香氣、聲音、一道光……時間能否失而復得,全取決於能否有足夠的運氣發現和重遇那個物質對象。就這樣,他混亂而遲疑的寫作世界逐漸有了形狀,找到一種可行的文字鋪陳形式可以承載他對重建過去的執迷。而《駁聖伯夫》裡的碎片在此後的十幾年裡生長成為七卷本的沉默巨獸。

1914年冬去春來的幾個月裡,普魯斯特與紀德頻繁通了十幾封信,前者甚至在某個沒有記錄下日期的春日寄去了一束拉舒姆花店的玫瑰,附上的信箋只有短短一句沒頭沒尾的話:“您還一直那麽悲傷嗎?”那段時間過去之後,一切又像突然的開始一樣戛然而止。下一封信的日期兀地跳至1918年11月,相隔一整個世界大戰,歐洲面目全非,現代人的焦慮徹底降臨,連同對抗這種焦慮而生的種種先鋒嘗試,信中的普魯斯特卻好像一點沒有改變,似乎還愈加寡淡起來:“我過慢節奏生活慣了,以致那些時間概念與我迥然不同的人聽了哈哈大笑。誠然,在離群索居的生活中,精神上也好,現實中也罷,我已習慣於什麽都不愛。而我和您的友誼卻牢不可破”

紀德與普魯斯特之間的關係可謂充滿悖論。二十世紀初的巴黎文學圈小雖小,這兩位卻仿佛活在截然不同的星球。紀德自述是個“難以捉摸”的人,普魯斯特被公認為“全巴黎最難懂的人”;紀德喜好出遊,常年不在巴黎,普魯斯特常年飽受疾病折磨生命最後十幾年幾乎足不出戶。同樣的歷史時期和個人狀況讓他們有過許多雷同的經歷,但是他們的生活方式和所寫作品中異遠大於同,兩人與周遭世界所維持的關係、表達大大小小觀點的方式都極為迥異,但是這樣的不同卻並沒有影響他們相互的仰慕與深刻理解。

從現存的書信裡,我們讀到的更多是普魯斯特對紀德及其作品(尤其是《梵蒂岡地窖》)的執迷,紀德的回應似乎寥寥,然而《追憶往還錄》書末收錄的兩篇紀德關於普魯斯特的書寫如同隔空對白彌補了這一遺憾,令人猛然發覺靜水深流一般的理解。在1921年春天寫給安日爾的信中,紀德點出閱讀普魯斯特就如同近視的人第一次戴上眼鏡,世界從此變得不同,這會使人對生命的感知變得充盈豐富起來。近一個世紀的時光荏苒反覆驗證了紀德的判斷,出版已逾百年,普魯斯特經久不衰的魅力正是來自他專注的目光,幾乎是引領著人們去重新審視世間萬物,聚焦一個又一個瞬間,將記憶的脈絡和情感的絲縷一道一道撥開,細節突然被放大,紛繁的感覺蜂擁而至。《追憶似水年華》洋洋灑灑3000頁,超過2000個人物,囊括萬千又全無一物,最終全部濃縮於過去時與現在時的邊界線上,普魯斯特一個人的眼眸當中。時間和空間的維度在他眼中無限延伸,相互交錯,照滿陽光的牆頭上閃光的枝葉就可以是一個年代。這個聞不得諸如山楂樹、丁香樹之類草木香氣的經年哮喘患者卻癡迷於此,甚至常年閉門的他偶爾外出,是去看他想在書中復甦的樹。他始終保持著對風景的愛慕,相信“在一片風景的深處,總有某一種存在的魅力在那裡閃動”。

在紀德眼中,《追憶似水年華》最大的特點是它的“無動機性”:無用且不尋求任何證明,不急於證明什麽,只是用“極度的慢條斯理”營造無邊的遲緩,“似乎書的每一頁自身都呈現出完美的自足性”,而這種沉靜的敘事狀態為讀者帶來了“持續的滿足感”。神奇的是,這樣的作品卻問世於“一個事件處處戰勝觀念的時代。在這一個時代,我們還沒有從戰爭的創傷中恢復,我們隻關注有用的、實用的東西。突然,普魯斯特的作品橫空出世,它毫無用處,毫無動機,卻讓我們覺得比那眾多的以實用為唯一目標的作品更有益,更有大幫助”。而讓作品的“無動機性”顯得更加動人的是作者創作它時強大的內驅力。《追憶似水年華》的半自傳性質難免讓人混淆其中的講述者與作者本人,以至於將普魯斯特與徜徉隨性意識流畫上等號。很長一段時間,連許多法國的批評家也落入這個圈套,直到他的大量遺稿被發現(他留下的裝有提綱和草稿片段的筆電有六十二冊之多)人們才意識到,這個一生其實只在寫一部書的作家是用怎樣非同一般的專注力不停辛勤工作。他從未偏離早在寫作《駁聖伯夫》時代立下的誓願:我願意遵從聖約翰福音書中的訓誡:“趁你身上有光,務需努力勤修。”

美國傳奇出版人羅伯特·戈特利布在自傳《熱切讀者》中回憶過大學時代閱讀普魯斯特的時光:“我的整個生命都回應著普魯斯特,我決定用一種非常規的方式閱讀他。七卷《追憶似水年華》,七天。整整一周,我與世隔絕,一步不離房間,一天吞下一卷。朋友順道送來食物,而我一直讀一直讀。事實證明,完全浸入式的閱讀是體驗和吸收普魯斯特精魂與風格的絕妙方法。七天之後,我重回世事,感覺到普魯斯特是屬於我的——抑或說,我是屬於他的。我們之間形成了一種私人關係。”

多麽奇妙的呼應。在戈特利布足不出戶吞噬抑或被普魯斯特的巨著吞噬之前半個世紀,作家本人的創作歷程恰恰是千百倍於七天的與世隔絕。在位於巴黎奧斯曼大街的寓所裡,他過了十幾年黑白顛倒的生活,百葉窗永遠是緊閉的,案頭上一盞孤燈,上百個小說人物、上千個想法敦促著他為它們賦予生命。某種程度上說,孱弱多病的身體狀態成就了這部文學大作,迫使他從流動的盛宴中早早離席,巴黎熙熙攘攘的社交廳堂彌散著世紀之初潛在危機爆發之前最後的虛空,而他早已懂得,嚴肅的文學工作是要在孤獨狀態下完成的,要達到一個高度,必須做出必要的、享樂上的犧牲。

1922年的新年晚宴上,普魯斯特最後一次現身巴黎社交圈,身上還穿著1908年時風靡的衣飾。肺炎折磨下的他半隻腳已經踏進棺材。他死後的第二天早上,聞訊前來的朋友第一次見到那間永遠沉浸在黑暗裡的房間所有燈都亮著。壁爐上是《追憶似水年華》最後的手稿,前一夜才由忠實的女仆塞萊斯特替他記錄完畢。《追憶往還錄》的最末篇是普魯斯特過世後紀德重讀《歡樂與時日》寫下的文字。文中紀德特別提請讀者留意這部普魯斯特最早期作品的卷首語裡有一段預言性的話:“在我孩提時代,我以為聖經裡沒有一個人物的命運像諾亞那樣悲慘,因為洪水迫使他囚禁於方舟達四十天之久。後來,我經常患病,在漫長的時日裡,我也不得不待在方舟上。於是,我懂得了諾亞唯有從方舟上才能如此看清世界”。最終,普魯斯特不僅看清了世界,更如本雅明所言,不可思議地讓整個世界跟隨一個人的生命過程一起衰老,又把這個生命過程濃縮為一瞬間。

文丨汪天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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