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面張首晟，“天使”因何折翼？

丹華資本是張首晟在物理學之外的傑作，出人意料的是，它在張首晟走後旋即掉進輿論漩渦中。

文 楊凱 齊敏倩 馮晨晨

編輯 成靜衛

張首晟走了。

“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國，君掌盛無邊，刹那含永劫。”家人引用他生前最愛的一首詩來悼念他。

張首晟走得太突然，以致外界傳言四起，陰謀論盛行。

12月7日，張首晟創立的丹華資本發出聲明：丹華資本並未受到所謂301調查，“FBI突襲辦公室”等純屬臆想；同時，聲明特別指出，丹華美元在區塊鏈投資所佔資金的比例非常小，而且在早期已經退出大部分。

生前，張首晟是備受尊敬的物理學家、投資人和區塊鏈布道者，著名“天使粒子”的發現者和聞名矽谷的天使投資人。

丹華資本是張首晟在物理學之外的傑作，它卻在張首晟走後旋即掉進輿論漩渦中。

折戟區塊鏈？

張首晟一度被譽為區塊鏈布道者。

張首晟對區塊鏈的技術前景十分看好，也樂於向他人普及區塊鏈知識。他強調區塊鏈的應用方向不僅有穩定貨幣，還包括區塊鏈拓展、綠色環保區塊鏈、網絡基礎設施區塊鏈化、區塊鏈和人工智能的共生、區塊鏈身份和信用管理、基因組學和生物醫療的數據市場等。

在2018年初的一次演講中，張首晟提到，“差不多在四年前，區塊鏈出現的時候，我就對這個領域非常關注”。他表示，“區塊鏈技術可以把經濟行為加上隨機的數學算法使得網絡達到共識……這就更能導致一個新的互聯網革命，一個合久必分的時代就會到來。

於他而言，區塊鏈不是炒幣或投機，而是美妙的數學原理。他並不在意區塊鏈引發的爭議，追求數學上的合法性。區塊鏈世界最底層的構架是數學，公鑰和私鑰的組合，就建立在數論之上。將區塊鏈作為信任機制，在他看來是最自然的做法。

他一直堅信，建立在數理邏輯基礎之上的人類理性，最終會解決人類自身發展中碰到的所有問題。這令他成為為數不多推崇區塊鏈技術的科學家。

香港科技大學物理系教授戴希回憶說， “2012年冬天，我們在三亞開會，在飯桌上，他用幾張餐巾給我講比特幣背後的數學原理和區塊鏈技術，一直講到半夜。他說曾用整個聖誕假期的時間，把中本聰的原始論文整個推導了一遍，對其背後嚴謹的數學原理歎服不已，並認為是未來人類社會建立的基礎。”

張首晟對區塊鏈的推崇也影響到丹華資本的投資方向。天眼查顯示，丹華資本公開投資的區塊鏈項目有37個，包括FCoin、Hydro、SFOX、OX等，佔總投資項目數的近三分之一。

張首晟意外身故後，外界將其死因和區塊鏈代幣暴跌聯繫起來。有丹華資本LP（投資者）稱基金業績慘淡是其生前壓力之一，丹華資本原本隻對區塊鏈項目進行股權投資，但2018年1月後重倉進場投資代幣，怎料將大部分資本投資在了歷史最高點。基金投資的ZIP、UUU、HSC、IHT、RFR均告慘敗，僅有ZIL及時退場收回成本。在交易所中投資的OK和Fcoin也幾乎清零，成為這一場資本泡沫中，最被看好也最為萬眾矚目的失敗者。

對此，丹華資本12月7日嚴正反駁：丹華美元在區塊鏈投資所佔資金的比例非常小，而且在早期已經退出大部分。

曾和丹華資本有過深度合作的投資人王宇也不認可這種說法，他告訴市界，資本絕不是張教授自殺的原因。首先，就他和丹華資本接觸情況看，在區塊鏈領域，丹華資本對外投資單個項目金額較低，且會獲得公司股權。其次，像張教授這樣的情況，想投錢給他做項目的大有人在，不會太在意一時得失。

王宇和張首晟有很深的淵源。早在2012年，他在加州讀書時，張首晟就是他的偶像。當時，張首晟早已在矽谷華人圈名聲鵲起，其創辦的丹華資本在矽谷華人基金中也首屈一指。張首晟到伯克利講座，他慕名而去。“儒雅、平和、平易近人”是張首晟給他留下最深的印象。回國之後，經由矽谷某大佬介紹，張首晟旗下的丹華資本投資了他正在負責的某個項目。

在他看來，張首晟是個專心做學術研究的人，在投資方面更相信公司員工，他一直以支持年輕人的方式運作丹華基金。具體項目層面，所有項目都是由其副手在看。

“我個人感覺，丹華資本內部管理相對混亂，有種風雲湧動的感覺。”王宇告訴市界，丹華資本投資情況不理想與此不無乾系。對於這種說法，市界尚未獲得丹華資本回應。

跨界投資人

斯坦福大學給張首晟的一生留下深刻烙印。

斯坦福大學的自由空氣在成就他科學夢想的同時，也促使他完成了從科學家向投資人的華麗轉身。

在斯坦福大學，有一個廣為流傳的經典事例：在美國經濟大蕭條時代，兩名斯坦福學生畢業後找不到工作，工學院院長拿出一張5000美金的支票支持他們創業。這兩個學生是休利特和帕卡德，後來，他們創立了一個偉大的公司——惠普。

在斯坦福大學歷史上，不乏眼光獨到的天使投資人。除了惠普之外，斯坦福歷屆師生創辦的公司還有因特爾、雅虎、谷歌、VMWARE（虛擬系統）思科等。張首晟曾在一次演講中提到，如果將所有斯坦福大學師生創辦的公司看做一個經濟實體，其 GDP在全世界所有國家中排第10位。

這給了張首晟絕對的信心。

2013年，張首晟與學生谷安佳共同創辦了丹華資本。在斯坦福，優秀投資者眾多，但在職教授專門做一個風險投資基金，張首晟是第一人。

張首晟將“用投資傳播科學的榮光”視作自己的使命。張首晟曾說，自己做VC的使命都暗含在丹華資本的LOGO裡：三角形的LOGO，頂角代表投資，兩個底角分別代表教育和科研，對應的正是“產學研一體化”的終極目標；LOGO上兩道交叉線象徵著跨界和連接，把科學和投資連在一起，把中國和美國連在一起；“丹”取之於斯坦福，“華”取之於中華，意在搭建一條中國連接世界創新之源——斯坦福大學和矽谷的橋梁。

在他看來，這個時代最缺乏的就是把科學與投資真正結合起來的通道。張首晟明白這種跨界有多難，“跨界難度越來越大，但總要邁出這一步”。

張首晟將丹華資本視作打通這一通道的密匙。

帶著這個理想，丹華資本專注於投資美國最具顛覆性的科技及創新的商業模式，包括人工智能、大數據、醫療健康、企業級應用、區塊鏈等領域，試圖連接美國創新與中國市場。

在募資階段，丹華資本便已獲得市場青睞。2013年底到2014年中的6個月時間裡，丹華資本第一期完成了9200萬美元基金規模。隨後，阿里巴巴、北京首鋼等國內明星企業紛紛入局，逍遙子張勇個人曾出資2000萬元入股丹華。2016年11月，科大訊飛曾承諾向丹華資本投資500萬美元。2017年底，京東方曾宣布向丹華資本注資6000萬元人民幣。

值的一提的是，在丹華資本投資組合中，網站優化雲服務公司Optimizely和無人機平台公司3DR被諸多外媒視為最有可能進入“獨角獸俱樂部”(估值達到10億美元)的創業公司。他們不少投資項目，同時都得到了安德森·霍洛維茨(Andreessen Horowitz)、紅杉資本以及Greylock等美國主流VC投資，這也體現了丹華資本的投資眼光和競爭力。

VMware是丹華資本的經典成功案例。張首晟曾在採訪中表示，自己與斯坦福電腦系教授孟德爾·羅森博格是鄰居。有次羅森博格和自己閑聊起他的創業項目VMware，張首晟很快看到了其中機遇，當即決定投資入股。該項目後被EMC收購，又在紐交所上市。截至2018年12月7日，VMware總市值達666億美元。

丹華資本主要投資早期以及成長期公司。創投行業數據庫Crunchbase數據顯示，丹華資本通過兩隻美元基金總共募集了4.345億美元資金。目前管理超過6億美元規模的兩支美元基金和一支人民幣基金。

據天眼查顯示，其人民幣基金名為丹晟創業投資管理（北京）有限公司，該公司成立於2016年9月，注冊資本為3000萬元，其中，谷安佳出資1800萬元，為大股東。張首晟的名字未出現在公司資料中。

丹晟投資曾在去年11月參與了享睡空間的天使輪。享睡空間CEO代建功對市界表示，他所認識的張教授是一個非常好的人，也是令人敬佩的偉大科學家，但關於張教授投資的事情，代建功表示不想多談。

03

科學家的投資哲學

選擇跨界之前，張首晟就認為科學家搞投資有優勢，“科學家更早接觸到優秀的科學發現與優秀人才，比其他人看得早、看得遠、看得更深。”

第一性普世原理是張首晟投資哲學核心所在。“我一直用第一性原理（first principle）來指導投資。所謂第一性原理，是物理、化學等科學領域最基本的原理，關於宇宙運轉和人類社會發展的本質法則。”

第一性原理最早由亞裡士多德提出，“在任何一個系統中，都存在第一性原理，即一個最基本的命題或假設，不能被省略，也不能被違反。”

羅振宇在《邏輯思維》中總結道，“第一性原理的思考方式是用物理學的角度看待世界的方法，也就是說一層層剝開事物的表象，看到裡面的本質，然後再從本質一層層往上走。”

第一性原理與道家強調的大道至簡相通。張首晟試圖將錯綜複雜的投資最簡化，尋找一個永恆的公式。他常常在演講中提到“財富公式”，其原理與著名的f*=(bp-q)/b凱利公式類似。

張首晟在複雜的風險投資中提煉出兩個最基本的參數p和r（p是投資成功的概率；r 是投資回報率）。由於p往往小於1，這意味著它有一定失敗概率。在投資過程中往往面臨資金分配問題，此時需要引入一個投資比例的概念，將投資比例設為F，那麽F=pr-1/r-1，如此一來，就能依照統計學原理進行投資。當然，現實中的風險投資要複雜許多。

在張首晟看來，第一性原理往往具備普世價值，放之四海皆準，不會因為換一個行業就失靈。也正因如此，他常常將物理學、生物學、統計學等其他領域的科學原理引入投資學之中。

張首晟十分推崇香農的資訊論，熵的概念成功將熱力學公式帶到了資訊學，也同樣適用於投資學。他認為，把投資和資訊連接在一起的價值不亞於愛因斯坦將能量與物質連接在一起。“投資追求與科學追求類似，最終都是將看起來不相關的事物聯繫起來，以洞察全局。”

張首晟常拿達爾文進化論舉例，“整個進化史，最終動力就是適者生存，這是生物學的最高原理，在商業和投資領域同樣適用。現實告訴我們，競爭越激烈的領域，其幸存者往往越優秀。”

人至中年，張首晟早已形成完備的世界觀，這才有了明晰的投資哲學。然而年輕時，張首晟也曾迷茫不已。

1981年暑假，張首晟曾經去過德國哥廷根的大學城，參觀當地墓地，有許多著名物理學家都長眠於此。在那裡，每個人的墓碑上，都鐫刻著他們生前的成就：海森堡的墓志銘是 “測不準原理”，奧托?哈恩的墓碑上是一道核反應公式，波恩是對波函數概率的一個分析……

震撼之餘，年輕的張首晟確信自己找到了人生方向。

在後來的一次演講中，他說早已想好了自己百年後的墓志銘：“按第一性原理思維!”

張首晟的投資哲學有眾多追隨者。

幾年前，陳猛在清華經管學院偉倫樓報告廳，聽了張首晟教授名為《科學、創新與投資》的講座。陳猛是物理專業的學生，當時正在創業，和張教授有著相似的人生軌跡。也正因如此，他格外崇拜張教授。

在同市界提及當年的情景時，陳猛仍激動不已。

“ 當時人很多，我去得比較晚，坐在後排，沒有機會和張教授互動，感覺非常可惜。”據陳猛回憶，那場講座，張首晟教授從自己的研究經歷講起，循序漸進，非常樸實。從科研到投資，張教授一直貫穿著他的科學思維方式；他很推崇第一性原理和普世性。

“Trust math and physics”，張首晟的觀點讓陳猛深受啟發，他渴望像教授一樣用科學思維方式思考問題、做事；多接觸與自己領域無關的知識，找到事物之間的共性；追求真理和自然之美。

04

不完美的世界

在生前演講中，張首晟多次提及量子世界的完美。

”量子世界有一個非常奇妙的現象，比如說有一個基本粒子，它要通過兩個孔，在孔背後形成一個干擾的條紋，一個經典的粒子要不從左邊穿過，要不從右邊穿過，但是量子的粒子同時穿過兩個孔，這是非常神奇的量子世界，這說明量子世界有一種平行性。”他說。

轉型投資人以後，張首晟常常被問及時間分配問題，他答道，“100%時間做教育；100%時間做科研；100%的時間做投資。”在他看來，這是一個奇妙的網絡效應 ，“當你做了n件事以後，再做n+1件事就非常簡單，你可以融會貫通，前面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在為你的工作鋪路。”

然而，現實生活不是完美的量子世界。據張首晟的親友回憶，時間與精力的分配問題還是給他帶來了不小困擾。

12月6日，張首晟的家人發布聲明，確認55歲的張首晟於12月1日意外離世，並指出去世之前，張教授曾與抑鬱症做過鬥爭。

張首晟突然離世和有限的資訊令種種謠言和“陰謀論”甚囂塵上。謠言一：張首晟離世與芯片產業爭鬥有關；謠言二：張首晟因不堪301調查的壓力自殺；謠言三：張首晟在斯坦福大學跳樓自殺。

隨後，張首晟的家人與丹華資本已經一一辟謠，具體死因尚未公開。

在監視者眼中，張首晟是著名物理學家、教育家、投資人，是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名字。人們或許會偶發地百度一下拓撲絕緣體、量子自旋霍爾效應、“天使粒子”，然後肅然起敬；或許會因盛傳的種種陰謀論興奮不已甚至激烈爭辯；或許會突然覺得他美籍華裔科學家的身份有些敏感或刺眼……

然而，對於家人而言，他只是深愛的丈夫和父親，一個被抑鬱症折磨了許久，可憐的張首晟。他的離去意味著一個世界崩塌，留下的只有悲傷和無盡的思念。

所以，無論如何，都請溫柔地對待這個逝去的美麗生命。

“我一直以來都堅信數字，不管是方程還是邏輯都引導我們去思考。但是在如此追求了一生後，我問自己：邏輯到底是什麽？誰決定原由？我的探索讓我從形而下到形而上，最後到了妄想症，就這樣來回走了一趟。”

電影《美麗心靈》人物原型——數學家約翰·納什1994年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時如是說。

張首晟和納什儘管研究方向截然不同，卻殊途同歸。他們窮盡一生探索美麗的數學概念，醉心於尋美求真。對於科學之美的追求指引了他們一生。

別了，張首晟。